要問長安城何地最讓男人津津樂道,陶然忘歸,莫過於平康坊。
平康坊緊鄰皇城,不僅有宰相、公主、國子祭酒,六部尚書等高官豪邸,還有北門的北、中、南三條小巷,時人呼為三曲,為眾多教坊官伎的雲集之地。
三曲之中樓宅林立,池苑精美,看不盡的風流奢華。其中以南曲的名頭最響,女伎姿容絕艷,才藝出眾,甚至能吟詩品賦,出入王公大臣之宴;中曲略次,招待官紳或名士;北曲則來客混雜,多為應試舉子或富商、紈絝之流。
如高祟這等子弟,在百姓面前還能矜誇,到了平康坊至多能入中曲,南曲的美人就如天上神女,連裙帶也碰不著。
不過陸九郎是例外,當年他身為宮侍,跟著皇子出入,卻在南曲如魚得水,不必一金一銀,蒙得佳人另眼相看,簡直妒死了衛孜。
此次有他出頭約見,幾人興沖衝進了南曲,來到了一方豪苑。
苑內碧水清波,兩岸長柳垂蔭,樓閣深遠,高祟正納悶未見路途,柳蔭深處現出一葉竹筏,持竿的居然是個白衣嬌娥。
一行人踏上竹筏,高祟見女郎朱顏皓齒,秀若春華,頓時心動,「這莫不就是商娘子?」
女郎含笑一睨,將幾人送到一處水瀑前,劃著竹筏去了。
衛孜曾在王公的宴上見過商娘子,嘲笑道,「這是個接引的罷了。」
水瀑一分,一個粉衫麗人持傘而立,頗具妍態,劉駢一喜,「這位是商娘子?」
女郎不語,引客穿越瀑下的石道,出來見紫藤如瀑,半空懸著巨大的魚燈,頭尾隨風而動,斑讕紛彩,庭院內花樹簇簇,幽香沁人,宛如夢中異境。
院內有一方華堂,堂內裝飾高雅,情致不俗,銅爐淡煙裊裊,絲竹清韻若有似無。
衛孜未見佳人已覺銷魂,大為讚歎,「都道南曲如神仙閣,果然名不虛傳。」
劉駢連見兩個美人,均不是商娘子,越發心癢難耐,「娘子呢,怎麼還不出來?」
衛孜雖是初次來,也聽說過其中的門道,「南曲的娘子哪能輕易得見,似商娘子這等聲名,必定要梳妝更衣,精心描容,大約一兩個時辰後就出來了。」
劉駢大愕,不禁急了,「難道皇親貴胄來也是如此?」
衛孜啼笑皆非,「這話問得有趣,劉兄若是皇子,當然不必等。」
高祟訥訥道,「不是有陸九的情面?」
陸九郎也不爭面,似笑非笑,「那又如何,我一個四品官,能坐在這就不錯了。」
劉、高二人啞了,自知不是陸九帶著,連大門也進不來,唯有老實的飲茶等候。
好在此次等待不算太久,不到半個時辰,內廊傳來珠簾一層層掀動的清悅之聲,隨著光影漸動,一抹麗影冉冉而出,行來一個花顏玉肌的美人。
只見她雲鬟峨峨,妙目流波,裙擺如霧而揚,風儀纖柔婉媚,盈盈然似神仙妃子。
衛孜、高祟、劉駢看得魂飛天外,忘形的起身相迎。
陸九郎卻淡淡的一撩眼,也不言語,揚手一引。
玉人凝立半晌,面含微嗔的一近。
陸九郎牽住玉指一捻,姿態輕佻又懶慢,嘴角一勾,「許久不見,青青玉容勝昔,幸未相忘。」
商娘子名青青,幼時是官宦之女,然而父親獲罪抄家,牽連她沒入教坊,受了多年嚴苛的訓養,而今出落得色藝雙絕,名動長安,為南曲群芳之翹楚。
她本就嬌柔殊麗,又深諳男人所好,宛如主家款待四人,言語妙黠趣慧,風流婉轉,三名紈絝給迷得神魂皆醉,筋骨無不酥軟。
衛孜心神蕩漾,喃喃道,「見了商娘子,赤凰算什麼,恨不能長宿溫柔鄉。」
高祟與劉駢紛紛附和,陸九郎垂眸啜酒,並不言語。
商青青姿態美妙的斟酒,笑吟吟道,「衛公子說的是赤凰將軍?我還未曾見過,她生得什麼樣?」
劉駢輕浮的嘻笑,「也就是聲名大些,風情遠不如娘子。」
他說話間就想捏住美人的手,商青青哪會讓其得逞,輕妙的一避,忽然侍奴過來稟告,外頭有生客沖擾。
劉駢登時大怒,「娘子是想見就能見的?哪來的悖貨,一點規矩也不懂!」
衛孜一樣不快,但也知南曲的客人非富即貴,謹慎的問,「生客?可有來頭?」
等得知是一幫從未來過南曲的蕃客,連漢話也不利索,聽聞商娘子名氣大就不管不顧,定要她出面款客,三人的膽氣頓時壯了。
蕃客不可能是高官,無非是外來的胡商,高祟立時讓侍奴將人攆了,以免擾了雅興。
哪想到侍奴去了片刻,外頭傳來驚喊,那些蕃人竟然橫蠻的強闖進來。
領頭的漢子體格健碩,寬袍勒金帶,腰間別著金刀,刀柄鑲著一枚鴿蛋大的紅寶石,華麗又耀眼,看著就囂張炫誇,身後跟著幾個悍勇的隨從。
那漢子相當無禮,指著幾人生硬的迸出漢話,「滾出去!女人留下!」
商娘子從未見過如此凶蠻的來客,驚嚇得花容失色。
劉駢怒跳而起,當堂捲起袖子,「好個東西,以為這是什麼地方,居然給爺耍起橫來!」
衛孜嚇得往陸九郎的背後一縮,色厲內荏的喊叫,「放肆!眼裡還有沒有王法!」
高祟又氣又惱,戟手罵道,「南曲是風雅之地!野人也敢亂闖!陸九,揍他!」
三人雖是宮侍,拳腳相當稀鬆,嘴上敢如此硬氣,正是因旁邊還有陸九郎,就指望他大打出手,自己跟著在美人面前一展威風。
領頭的漢子被三人激怒,惱得青筋迸出,手已經捏住了金刀。
沒想到陸九郎掠了兩眼,居然漾起笑,「都是客人,不必傷了和氣,我們退讓就是。」
他居然連爭也不爭,笑嘻嘻的起身讓了席。
那漢子大出意外,當他膽怯,大笑嘲罵了幾句,一幫隨從蔑然嘩笑起來。
劉駢看得目瞪口呆,氣咻咻道,「陸九,枉你號稱蒼狼!幾個蕃商都不敢打,怎麼這樣沒骨頭!」
陸九郎也不理會,對著商青青道,「今日不巧,我改日再來,你自己留心。」
商娘子面色倏白,櫻唇微顫,指尖扯住他的衣袖,水盈盈的眸子溢滿惶恐與哀求,柔弱得令人心碎,是個男人都會不忍。
然而陸九郎大約是個太監,壓根不顧她的求助,一把挾起高祟走了。
他當先一走,衛孜哪敢面對一群凶漢,趕緊跟著跑了。
劉駢喚也喚不住,進退兩難,對著商青青無限柔情的道,「陸九這慫貨竟然逃了,娘子莫急,我去將他罵回來。」
說完他也大步流星的走了,留下孤零零的美人獨自面對幾個蠻漢。
高祟給陸九郎硬挾出來,又懵又氣,一迭聲的要他回去助美人。
陸九郎聽而不聞,輕快的沿路躥出,十來丈外碰上一個人,那人正伸頭聽堂內的動靜,一見陸九郎就佯若無事的轉開。
陸九郎居然還上去搭話,「這位好生面善,是朝中哪位大人?」
那人越發不自在,矢口否認,抽腿要走。
衛孜恰好追上來,衛父是戶部侍郎,逢年過節的常有六部官員往來,登時認出來,「這不是禮部的宋郎中,也是來拜訪商娘子?」
宋郎中神情尷尬,支唔兩句溜了。
衛孜看得莫名其妙,對著他的背影奚落,「來這又不是見不得人,犯得著藏藏掖掖?不過也是奇了,憑他的職務進得了南曲?」
陸九郎心下瞭然,微諷道,「他哪裡夠格,不外是陪著旁人來的。」
高祟仍是一肚子怨氣,怪責道,「管他是陪誰,陸九中了什麼邪,竟然這般懦弱,不過是幾個蕃人,你就將娘子拋下逃了,將來還怎麼好親近?」
衛孜突然省過來兩分,狐疑道,「難道他是陪著那些蕃人來的?」
陸九郎笑而不語,慢悠悠向外行去。
高祟一邊跟著一邊念叨,猶是不舍商娘子的嫵媚情態。
衛孜想了一通,忽一跺足,生出了後怕,「聽說吐蕃派了達枷王子過來和談,算來差不多該抵達了,既然有禮部的官員陪著,態度又如此囂張,方才那幾個必定就是了。」
追上來的劉駢一停,高祟悚然一驚,脫口而出,「我的娘!險些打出大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