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游宴引發了朝野沸議,連天子也為之驚動,重斥了榮樂公主,將她禁足一月;李涪作為兄長一道受了責罵;陸九郎得了撫慰,宮中還賞賜了韓明錚。
恩賞固然榮耀,韓昭文送走內監卻禁不住一嘆,此行本就不易,他極力避免捲入朝中的暗鬥,如今不但得罪了大皇子與榮樂公主,還莫名給視為五皇子一黨,官司來得實在冤枉。
司湛還無法明白其中的險惡,只覺與榮有焉,「全城都在盛讚將軍箭術通神,就該讓他們知道將軍的厲害!」
韓昭文哭笑不得,揮退他走入屋內,將御賜之物供在黃綾緞上。
韓明錚沉靜的跟來,「是我處置失當,給二哥添了麻煩。」
韓昭文搖了搖頭,「五皇子定要你上場,當時的情形也不能不從。」
韓明錚知他必有後話,默然而聽。
韓昭文果然接著說道,「但你遏一箭也罷了,陸九郎得了喘息,自能有所應對,侍衛也將入場阻攔,為何連封公主三箭,反而成了炫弄太過,惹得她記恨。你素來有分寸,不該想不到。」
韓明錚凝著地面,沒有言語。
韓昭文如何猜不出,嘆道,「陸九郎慣會利用女人,榮樂公主對他恨惱至此,不外是受了激,這一出未嘗不是他弄巧成拙,自作自受,你何必為之氣惱。」
韓明錚只道,「即使如此,他的擢升是戰場掙的,不是攀附裙帶而來,壓著他不能還手,當眾射殺也太折辱了。」
韓昭文心如明鏡,「誰叫他一個寒門得罪了天家貴胄,這人既然背棄而去,一切的生死榮辱與我們無關,你不該再為他而牽動。」
韓明錚也不辯解,「二哥教訓的對,是我錯了。」
韓昭文語重心長的告誡,「別當他還玉是好心,要不是他故意折騰,你會受醉酒的苦頭?以後絕不可再有往來,避免引起朝中的誤解。」
封疆一方本就易引天子疑忌,萬一誤會韓家將心腹舊部送到五皇子身邊,那就干係大了。
韓明錚只覺好笑,淡道,「二哥放心,他野心勃勃,比誰都清楚這些,想往上爬就不會與韓家沾連,如今倒霉給我救了,避嫌還來不及呢。」
她說得輕謔,語氣也平靜,韓昭文卻不知怎的生出心疼來,沒有再說下去。
陸九郎果然連登門致謝也沒有,管家送來幾色厚禮,事情就算過去了。
但韓昭文也未料到,幾日後的一場應酬,又在金碧坊碰上了此人。
金碧坊是長安最出名的銷金窟,不僅以美人和美酒聞名,還盛行鬥雞與賭狗之戲。
鬥雞之戲古已有之,因雞與吉同音,賽斗又刺激,數百年來盛行不衰。長安每年有鬥雞賽,宮中逢元宵、清明、中秋等節慶也作此戲,以示天下太平。民間好以為此賭,常言道:鬥雞走狗夜不歸,一擲賭卻如花妾,多少人為此傾家蕩產,甚至引發流血鬥毆之舉。
金碧坊專門建了一幢華堂供作鬥雞,以斗坪為中心,環置二十四雅廂,圍座的無一不是富貴名流。
陸九郎在寅字廂,這傢伙前幾天才死裡逃生,此時無事般與幾個紈絝夥伴嬉笑,身旁還各偎著嬌滴滴的花娘。
韓昭文瞧著糟心,只慶幸這種地方妹妹不會來,他收回神,專註的與宰相之子沈銘談笑。
沈家累世公卿,門第高華,沈銘風華俊雅,文才斐然,有小宋玉之稱,時任中書舍人。這一職務品級不高,卻替天子起草詔書,參與軍政大事,加上家世出眾,將來的前程必不弱於其父。韓昭文送了重禮才將他請出來遊樂,連廂房也定了最貴的甲等。
華堂燈火明耀,場中沙地平整如畫,四方置線,兩端各有一方空木籠。
一個褐衣胖子捧上來一雞,青羽紅冠金足,頭頸高挺,喙粗短而微彎,生得強壯穩健,在主人掌中不急不燥,安若木雞。
斗官將之放入左邊的木籠,唱道,「青騅羽,斗十二場,九勝。」
一位錦衣瘦子闊步捧上一枚象牙圓籠,籠中的公雞紫羽油亮,頭小而堅,尾羽豐蓬如瀑,腿足寬挺,爪尖長利,神氣昂昂不凡,似雞中的帝王,連飲盞都是金缽。
斗官唱道,「紫袍金,斗四十一場,四十一勝。」
各廂房嗡嗡起了一陣熱議,連沈銘也多看了兩眼,微詫道,「這不是軍械監的蔣大人,紫袍金給他弄到手了?」
韓昭文聽了周圍的議論,才知紫雞極有名,曾為長安豪族所豢,在斗場威風凜凜,從無敗績,多少人持金求購而不得,蔣軒一個五品少監,能入手也是奇了。
蔣軒洋洋得意,姿態誇炫的將雞捧出,愛惜的輕撫尾羽,宛如殷勤侍奉的太監一般將它送入木籠,回到了酉字廂房。
韓昭文見這雞如此出名,正琢磨是否重金弄來討沈家歡心,忽然堂內一聲箏響,奏起了曲樂,一行美人上來妙舞,為斗賽開場。
氣氛高漲起來,各廂開始投注,此地不須金銀,只需選擇各色雕箋,美婢捧著金盤收錄。
賭額最高的是黃箋,一支為百金,韓昭文隨手而取,「沈大人選一方,輸了算我的。」
沈銘微微一笑,也不推拒,「世人好紫,我獨愛青,勝負但隨天意。」
場中九成九挑了紫袍金,蔣軒聽得紅光滿面,意氣驕然。
寅字間的幾名紈絝一陣大笑,也不知陸九郎選了什麼。
投注既畢,歌舞的美人退去,堂內安靜下來。
一名華冠童子執著鐸拂上場,他打開木籠,巧妙的引導二雞相近,倏然鐸拂一挑,青雞與紫雞一剎那羽毛簇豎,劍拔弩張,奮翼相對。
紫雞騰空而起,鼓睛向青雞撲去,尖嘴攻向雞冠。青雞不怯不急,偏頭閃過,兩雞忽上忽下,撲騰得沙粒四起,雞毛亂飛。
紫雞確實兇悍,仗著體格健壯,以爪距和啄咬攻得青雞多處落羽,場面一邊倒。
青雞的主人面色灰敗,不斷的抹汗,蔣軒卻欣喜若狂,激聲為紫雞助威。
一個洶洶然追咬不休,一個木騰騰挪避撲躲,兩雞纏鬥良久,開始現出疲態,各落半場,雞童上去一番噴水搖旗,兩雞重提精神,繼續開始相鬥。
紫雞撲著翅膀衝撞,青雞似從木訥中回神,陡然躍上紫雞之背,一喙撕掉了半截雞冠,紫雞痛得迸齣劇叫,拚命要將對方摔下去,青雞卻不慌不亂,雙爪牢牢踩住敵背,接連幾下怒啄,紫雞頭頸濺血,驚惶的劇叫,氣勢大頹。
全場大嘩,蔣軒更是急了,效起雞聲呼鳴,試圖幫助紫雞振起。
青雞卻益發現出頑強,乘勝追咬,琢得紫雞尾羽零落,多處濺血,完全沒了悍性,將頭埋在腹下,顫抖的低嗚求饒。
一聲鑼響,斗戰分曉。
紫雞癱在地上,大量長羽脫落,已然奄奄一息;青雞的尖喙猶帶血漬,盯住不放,若不是雞童攔阻,就要將對手活活啄死。
百戰百勝的紫袍金竟然一敗塗地,全場發出了不甘的噓嘆,有人甚至激烈的罵出來。
青雞作為冷門賠率極高,韓昭文意外得金豐厚,他笑吟吟一賀,「沈大人獨具慧眼,令人佩服。」
沈銘是世家公子,贏了也是矜持從容,看著蔣軒跪地的如喪考妣之態,「這是青騅羽之力,我有何功?此戲也只能偶然一樂,但願蔣少監有所克制,未曾押得太多。」
華堂的客人大為掃興,紛紛散出而去。
韓昭文將沈銘送到車旁,僕人已換來勝金,將匣子捧給沈銘的隨從。
沈銘卻是拒了,「勝金就不必了,韓大人出的本金,我豈能無功受?。」
這分明是婉拒了示好,韓昭文心下微沉,口中還在勸說。
沈銘登上車馬,挑簾優雅的一笑,「多謝韓大人相請,今夜十分精彩,不知下次邀聚可否有幸,與赤凰將軍一見。」
韓昭文一怔,也無暇多思,隨聲應了。
望著沈府的馬車答答而去,韓昭文凝了面色,身後一群紈絝嘻笑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