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世家子弟也分等級,沈銘無疑是最令人仰望的一類,如高祟等人羨都羨不來。
他出身高門,天生聰慧,如庭生的芝蘭玉樹,向來得長輩的欣贊,同輩的敬慕,在長安佔盡風華。幾年前,沈銘的妻子病亡,至今未有續娶,媒人近乎踏破相府的門檻,以至於對韓家女有意的傳聞一出,滿城無不熱議。
沈銘還算持身自好,僅在南曲有一名紅顏知己,逢旬休過去品香聽琴,一宿風流。
楚翩翩陪伴了半載,深知這位高門公子的驕傲與性情,從不隨意探聽,這次也忍不住問起,「公子當真喜歡赤凰將軍?」
沈銘正在研究美人新制的香,不答反問,「細辛、龍腦、檀香、茱萸子、甘松、白漸香,還有什麼?」
楚翩翩長於妙舞與制香,也因此得了歡心,回道,「取棗煉蜜,焙乾混入,窖藏須以寒水石為伴。」
沈銘的確未想到,贊了一聲,「果然有巧思,中正清冷,淡甘出塵,這味香不錯。」
楚翩翩從背後擁住他,話語甜軟,「我前次在宴上見過赤凰將軍,雖是個美人,話語不多,也不像懂情趣的樣,難道是那三箭射落了公子的心?」
沈銘還真是如此,他聽過諸多傳聞,原本對女將軍不以為然,當是韓家刻意捧出的虛名,直到在樂游原親見她執弓在手,如神女冷懾奪人,久久縈懷不去,方應了韓昭文之邀。
這些他自不會言說,只道,「翩翩拈酸了?」
楚翩翩嬌顏盈笑,藏著一股意氣,「我是好奇公子與她聊什麼,詩詞歌賦?琴曲或茶藝?喜好哪種墨?所用何種香?」
沈銘失笑,一彈她的俏額,語氣淡淡,「論起這些,誰勝得過南曲的娘子,她可是將軍,心繫百萬兵,無關風花雪。」
楚翩翩也見過一些將軍,只覺粗魯又蠻橫,實在想不出哪裡打動了情趣高雅的貴公子。
其實沈銘自己也訝異,他還從未與女子論及兵書戰策,邊地要略,複雜的部落與民情,這種感覺異常新鮮,格外的吸引。
楚翩翩諳熟男人,見他失神就知不妙,方要設法拉回,外頭傳來了輕叩之聲。
但凡沈相之子來此,她絕不許人輕擾,登時生出了火氣。
沈銘掠了一眼,「知我在此還來叩扉,必是有事相求,去看看是誰。」
門扉一開,果然一個女郎淚漣漣的央求,「求沈大人與楚姑娘救一救我家娘子。」
楚翩翩認出來人,不禁一愕,「商娘子怎麼了?」
來者正是商娘子的使女,伏地道,「娘子給榮樂公主邀去,至今未歸,生死不知。」
楚翩翩一悸,榮樂公主的跋扈誰人不知,連四品將軍也險些給射死,何況是低賤的花坊娘子,她不免也急了,「早勸青青不要與陸九郎廝混,空一張好皮相,寒門能有什麼前程?這下可好,將自己都搭進去了。」
南曲的娘子平時雖愛爭風,遇事還是會互相幫扶,楚翩翩立時求了沈銘。
沈銘也有些意外,榮樂公主才受重斥,竟然仍不收斂,繼續胡亂行事。但這種事他不合插手,總不能遞父親的名帖去索要一個官妓,傳出去也太難聽。
女郎將商娘子所有的高門恩客求過,無一人肯應,如今見宰相之子也是如此,只能一徑流淚,楚翩翩也為之凄然。
沈銘沒了逸情,整衣出宅,路過中曲時偶然瞥見蔣軒,心下一訝,聽說這位少監為紫雞傾盡家財,還借了高貸押賭,輸得一塌糊塗,此刻竟還有金銀享樂?
蔣軒確實一度山窮水盡,無數債主迫上門兇惡的討要,嚇得妻號兒啼,沒有一刻安寧。
他試著向上司借錢,只落得無情的嗤笑,如撣蚊蠅一般將他驅開,親朋好友更是避之唯恐不及,就在他走投無路,險些要將繩子懸去橫樑之時,有人暗中遞來一個消息。
巡察使不日將檢校幽州,隨行帶了一批盤庫的好手,幽州軍急需借調一批軍械填補,中人帶著這條發財的捷徑,來走蔣軒的門路。
各地的軍庫虧空是常態,只要面上糊弄過去,朝廷從不深究。軍械監正有一批存械,只要轉手一調,等盤查過了再運回來,可謂神不知鬼不覺,天價的欠債也將一筆勾銷。
蔣軒平時還能謹慎的掂一掂,而今走投無路只差弔頸,一咬牙應下來。當夜就仿了公文,讓心腹去裝上車輛,運去指定的地方,換回一個沉甸的匣子,掀開來滿目黃亮。
蔣軒債務一清,腰桿又直了,就等著軍械送回,只是心頭到底不安,加上手面闊了,沉溺進了溫柔鄉。不過中曲既是官員混雜之地,難免遇上熟人,比如涼國公的孫子高祟。
高家與蔣軒的外祖略有交情,二人也算認識,往來不多。此前一幫紈絝在金碧坊消遣,陸九郎投了青雞,意外大賺一票,接連邀夥伴享樂,高祟沒少笑話蔣軒,這回給陸九郎指見正主,登時就樂了,拉著他一起聚飲。
蔣軒哪知究里,跟著一群紈絝猜枚斗酒的耍鬧了一陣,孫珪也應約來了。
蔣軒一瞥,心怦怦的跳起來,與孫珪同來的還有個富商,正是倒騰軍械的中人,不過此時對方宛若不識,蔣軒也就佯作初見。
孫珪近期正風光,又是陸九郎請客,越發的要擺架子,連聲音也拔高了三分。
陸九郎也不惱,似笑似贊,「孫兄有了靠山就是不一樣,神采都煥發了。」
孫珪聽得飄然,鼻孔朝天出氣,輕狂道,「也煩得緊,成日里不知多少人討好,想讓我在乾爹面前美言幾句,擺了宴我都懶得去。」
要說他也算得上運道好,一樣是宮侍,攀上馬安南就給提成了中郎將,劉駢實在羨慕,言語的酸勁也收了,還逢迎了幾句。
孫珪志滿意得,拿裝捏調的顯擺,「乾爹待我那是極好的,格外的親厚三分。」
誰不知道馬安南的乾兒子有七八個,連孝敬也要排個隊,但到底是條通天梯,一幫人話里話外還是捧著。孫珪快活得骨頭都輕了,信口吹噓,將乾爹誇得手眼通天。
陸九郎笑嘻嘻道,「以後跟著孫兄混,馬大人權勢熏天,定少不了發財的消息,將弟兄們也帶一帶。」
孫珪傲然道,「這有何難,乾爹指縫一透,機會多得是,比撿金子還容易。」
這話在外人聽來不覺,蔣軒卻陡然明白,頓時大喜。
孫珪必是從乾爹處獲知了幽州軍的消息,要倒騰軍械發財,礙於不好露面才託了中人,既是如此,這樁交易等於神仙護航,哪還有什麼不妥。
他心頭大定,跟著熱切的巴結起來,一幫人嘻笑的胡鬧了大半夜。
直到杯盞零落,衛孜才想起來,「陸九,你那老相好落在公主手中,不求五皇子救一救?」
陸九郎漫不在意,一派涼薄之態,「為這種事開口,殿下不唾我個滿臉花?」
高祟仍對商娘子的風情念念不忘,「可惜了活色生香的美人,公主的氣性也太大了。」
誰會在意一個勾欄女子的死活,劉駢的笑中帶著嘲弄,「陸九才逃了性命,當然要夾著尾巴縮一陣,巴不得有人給公主消火。」
衛孜又慫恿道,「既然是赤凰將軍救你,又有舊主之誼,怎麼不趁機親近她,說不定就成事了,也不至於給沈相的公子得了機會。」
高祟也來了勁,「那可未必,陸九之前都沒得手,興許她就喜歡沈公子這類文弱的。」
孫珪狎然一笑,「沈公子長得俊,身板未必好用,誰知在榻上哪個更威風?不過就算給赤凰壓了,他想必也受用得緊。」
一眾紈絝哄堂大笑,風月艷事最為撩人,何況還是個女將軍,越是說笑越是淫猥。
陸九郎的笑容似刻在臉皮上,低垂的雙眸如淬了毒,一聲也不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