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九郎說風光確實相當風光,一個寒門青雲直上,陞官又賜宅,得罪公主還全身而退,怎不引得滿朝議論。有的羨他飛黃騰達,有的譏他攀附皇子,有的嘲他風流惹禍,大多沒什麼好話,也難免成為某些人的眼中釘,要千方百計的拔了。
夏日裡尋常的一個黎明,天色漆黑,街巷空寂,陸九郎騎著馬赴宮門上朝,石頭與幾名隨從跟著,還未出醴泉坊,猝不及防受到了伏擊。
一群矯健的刺客從隱蔽處衝來,刀光閃過,一個隨從的頭顱已然落地。
換成文臣大概已嚇傻了,陸九郎卻是身經百戰,他甩開燈籠拔出腰刀,臨危絲毫不亂,石頭帶人截護在前方。
刺客招式狠厲,刀刀兇殘,不似普通刺客,陸九郎慣用長兵,腰刀使起來不順手,加上以寡敵眾,一行人借著巷子的狹窄且戰且退,削弱敵人的群攻。儘管劈死了數名兇徒,隨從也折得差不多了。
石頭正在拚命,冷不防背後有人襲來,他急急格擋,砍翻了兇徒,卻未能躲過前敵的一刺,肚腹受創不輕,剎時鮮血直流,脫力的伏倒在馬上。
陸九郎怒發欲狂,被一群兇徒死死困堵,沖了幾次都無法靠近。
兇徒是沖著陸九郎來的,砍倒石頭不再理會,轉去圍攻目標,失了駕馭的馬兒慢慢踱走,居然馱著半昏半死的石頭答答走回陸宅,停在緊閉的大門外。
陸宅裡面對此一無所知,反而是隔鄰有了動靜。
韓明錚今日要去皇宮教宮妃習箭,司湛一早起來護送,沒想到一出宅就見鄰居門外有異,連人帶馬鮮血淋淋,驚得他顧不上旁的,趕緊將傷者抄下來,拍響陸宅的大門。
陸府的管家一見石頭就知道不妙,立即喊了護衛,沿路狂奔而去。
司湛還扶著傷者,見一行人傾出,竟沒一個接手的,不免傻了眼。
石頭昏昏沉沉,正疼得半死不活,忽然聽得熟悉的聲音一喚,「石頭?」
他通身一激,勉力睜眼,赫然見到韓明錚,不知怎的眼淚就下來了,「……將……將軍……」
韓明錚給司湛的叫喚驚動,出來恰見陸府的護衛奔走,立即讓司湛回屋取葯。
正當此時,巷口一輛馬車駛來,沈銘來陪伴韓明錚入宮,意外遇上此等情形,不禁一訝。
陸九郎反覆叮囑,不許石頭與韓家人說話,如今他當自己要死,什麼禁令都忘了,虛弱的問道,「將軍,伍摧……還好嗎?」
韓明錚幫他按住流血的傷口,溫和道,「他很好,做了正營,得了一兒一女,兒子叫伍勇。」
石頭越發淚汪汪,「他還記得史營……王柱呢?」
韓明錚又道,「王柱退伍開了商行,還將許勝叫去當了掌柜,兩個都過得不錯。」
石頭忍著劇痛,又哭又笑,「我好想他們,好想營里——」
司湛將金創葯和綁帶取來,小心的給他敷扎,好在腹部的傷口看著嚇人,刀頭其實戳偏了,並未傷及內腑,養些日子就能緩過來。
司湛一邊上藥一邊安慰,石頭漸漸鬆散下來,喃喃的致謝。
韓明錚說了幾句就退開,默立在一旁,沈銘取出一方凈帕遞來,她也未多想,接了拭去掌上的血漬。
陸九郎一直撐到來援,兇徒四散逃了,他顧不上追擊,瘋一般打馬回來找石頭。誰知恰好瞧見這一場面,臉沉得鍋底一般,一聲謝也沒有,將石頭一把托起,踏進了陸府。
天色大亮,街市漸生鬧嚷,伏襲之地圍了一圈看熱鬧的百姓,地上血漬未乾,橫陳著多具屍首,巡衛這時才姍姍而來。
馬車駛過,沈銘憑窗打量,知此事非同小可,隨口問起韓明錚,「這位陸將軍曾是韓家舊部?」
韓明錚一直靜默,這時才道,「數年前已另投明主,依沈大人看,此人在朝中前途如何?」
沈銘秉持世家的觀感,答得不偏不倚,「一無家族可托,二無遠智籌謀,手段又過於狠辣狡儈,才升拔就出這麼多事,大約難以長久。」
韓明錚不語,沈銘的看法與韓昭文如出一輒。
陸九郎行事出格,朝中非議極大,沈銘聽過不少,當著佳人不覺多說幾句,「他依託五皇子而起,確實不乏手腕,要是肯用十幾年慢慢升磨,步步為營,當會有所成就;然而他自恃能耐,鋒芒過盛,出身又低寒,不知扎了多少人的眼,一旦折落就永無翻身之日。」
韓明錚淡淡道,「上品無寒門,下品無士族,世情確是如此。」
沈銘隱隱覺得有些不尋常,試探道,「韓家對他如何看待?」
韓明錚答的平靜,「韓家尚不知自身能否得陛下信重,如何還留意其他,不相干的人罷了。」
天子在斥責榮樂公主之後曾提起韓家,顯然有所意動,沈銘約略猜出帝心,沉吟片刻道,「我有三問,韓小姐或可一聽。」
韓明錚知是利害,心神陡斂。
沈銘徐徐而道,「河西相隔萬里,韓家的忠誠如何證明?而今與吐蕃議和不利,陛下願見怎樣的河西?假如韓家繼任節度使,能給朝廷帶來什麼?」
韓明錚一靜,如醍醐灌頂,「多謝沈大人指點,韓家感激不盡!」
佳人是如此的聰慧機敏,一剎那神光煥發,清冷明銳,美得凌人心扉,自己卻渾然不覺。
沈銘怦然心動,面上不露分毫,問了一句不相關的話,「韓小姐覺得長安如何?」
韓明錚猶在思忖,隨口而答,「長安錦繡如綺,繁華萬千,天下人無不嚮往。」
沈銘接著問道,「長安人又如何?」
韓明錚不假思索,「謙謙蘊秀,人才輩出,遠勝沿途所見之地。」
沈銘欣然一笑,方要再說,馬車已停在了宮門。
刺殺朝官一案朝野震動,天子為之驚怒,責令巡衛大舉搜捕,舉報者賞錢萬貫,包藏者斬首不貸。但死去的刺客查不出任何來歷,宛如被世間抹去了痕迹。
朝官到百姓無不紛紛猜議,有的猜是商娘子的相好報復,有的猜是賭坊的銀錢糾葛,有猜是榮樂公主不肯甘休,還有猜是得罪了朝中哪位權貴。
這些懷疑一樁比一樁可怕,京兆尹如何敢深查,頭髮都險些薅禿,最後歸結為盜匪作亂,在城郊抓了一窩山賊結案。
宮中的李睿聽得冷笑,「難為京兆尹,誰也不敢得罪,只好拿山賊頂缸。」
這麼多無名無籍的刺客,一絲線索也查不出,長安城有幾人能馭使?
鄭松堂對這一結果並不意外,「可見對方急了,此時更要沉住氣,不能亂了陣腳。」
陸九郎有一絲壓不住的戾氣,「不如乾脆鬧得大些,將後頭那個一併掀出來,讓他沾一身嫌責,不然一直在暗處撥弄,面上一副好人樣,殿下要等到何時?」
鄭松堂不贊同,「眼下的時機尚未成熟,只能一步步圖之,不可操之過急。」
李睿也親自勸道,「知你受了委屈,但大事不可冒進,已經加撥人手護衛,定能保你無恙。」
陸九郎氣息沉沉,沒再多說,議了一陣辭去了。
鄭先生捋著長須,略有疑惑,「陸九有些燥了,他的性子應當沉得住氣,不至於給一場刺殺所亂。」
夏旭似謔又似笑,「一個寒門倚仗殿下而起,如今倒要主人哄著了。」
李睿心頭一動,生出了一絲不快。
鄭松堂看出微妙,也不點破,「大凡有過人之能者,難免有所恃傲,殿下慧眼用之,也當有氣度容之,將來他是起是落,還不全在貴人的一念之間?」
李睿的氣平了,轉而一笑,「不錯,鄭先生去我的私庫挑幾件好物,給陸九送去作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