沸沸揚揚的刺殺朝官一案過去,眾人眼光各異,看待陸九郎更不同了,這份幾番遇險依然全須全尾,恩寵不降的能耐,著實令人嘆服。
朝中另一樁熱事就是韓昭文再次上表,不為請求繼任節度使,而是稱涼州至今未復,河西願出兵力戰,打通西北與中原之障,一解王廷多年的懸望。
韓家正處於風浪之中,卻不汲於眼前富貴,甘為朝廷百年大計而奮戰,足見誠眷之心。天子為之動容,龍顏大悅的壓了表書,對韓家滿口嘉贊,隨即頒下詔書,許韓平策接任河西節度使,執領十一州;韓昭文為金吾衛大將軍,正三品賜紫,准許留於長安;韓明錚受封宣威將軍,四品賜緋,金帶十一銙。
詔書一下,韓家賀客如潮,車馬為之雍塞,隨即又逢盂蘭盆節,閤府喜氣盈盈。
上界秋光凈,中元夜氣清,七月十五這一日珠宮月明,宮中與民間共樂。
皇家的儀式華麗而隆重,皇帝親率百官從光順門出,赴法門寺舉行盛大的迎仙法會,宮女與內監穿上道服,一路祝禱與歌舞,宮役抬著佛像與供品跟從,長安民眾爭相而觀,如睹神仙臨凡。
佛寺與道觀人頭攢動,信眾攀比誰家的供品豐厚,帶伎樂在佛前獻舞。曲江池尤為熱鬧,池畔的宮殿燈火明麗,為皇親國戚的宴樂之地;外沿的酒榭世家雲集,百姓在水邊觀月,歌姬踏水台獻曲,裙下河燈爍爍,良辰盛夜處處歡娛,遊樂到天明。
水邊一方雅廂內,孫珪正同一幫夥伴擁著美人作樂,還將司湛也邀來,畢竟韓家正得聖寵,這小子又直傻,隨手結交也不費事。
這些胡浪的紈絝從來肆無忌憚,什麼美人哺酒,斗骰脫衣之類把戲越來越荒唐,司湛看得瞠目結舌,心裡覺得不妥,想走又怕受嘲。
孫珪見他僵硬的模樣,樂得哈哈大笑,掏出一個扁匣,打開盛著十餘粒紅丸,「來吃一顆,這可是好東西,快活似神仙。」
司湛不知何物,方在猶豫,一群紈絝已經爭相而服。有的取笑他的謹慎,有的嘲笑邊地的沒見識,激得他按捺不住,正要取服,廂門一開,陸九郎跨了進來。
陸九郎一手壓了匣子,嘻嘻笑道,「我恰好路過,聽見孫兄弄了好物,與其讓不開眼的小子浪費,不如給我受用呢。」
眾紈絝哄堂大笑,司湛屢次受陸九郎為難,也動了氣,一怒伸手去奪。
陸九郎懶洋洋的擋開,一把掀起他搡到門外,「跟爺們玩樂,你還太嫩,回去歇著吧!」
司湛想不到對方如此無禮,又怒又愕,陸九郎已折進廂房閉了門,任他在外頭拍捶,裡頭一陣陣嘩笑,竟沒一個勸的。
司湛僵立片刻,覺出與這些人格格不入,氣得轉身走了。
廂房內的一群人藥力發散,已然亂相橫生,有的除衣亂舞,有的如蟲翻扭,有的摟著花娘胡天胡地,場面荒唐不堪。陸九郎雖有女郎在懷,卻只飲酒,拍開了花娘扯衣的手。
這一拍不輕,花娘手骨一痛,委屈得眼淚汪汪,陸九郎捏住美人的下頷哄了兩句,輕易讓她回嗔。
孫珪已脫得半赤,見狀嘲弄道,「聽說你小子辦事不肯脫衣,非要黑燈瞎火的撲騰,怎麼,身上有疤癩?」
陸九郎也不駁,「上陣落了傷,不想給人笑話,何況黑著更刺激。」
孫珪方要取笑,廂門給人重重的一腳踹開。
蔣軒紅著眼睛闖進來,面色陰沉,「我有要事與孫大人私下相談,請各位都出去!」
一干浪蕩子不明所以,孫珪大怒,「姓蔣的,別沒來由的擾了爺的興緻,滾開!」
蔣軒已經煎熬多日,幽州軍調用的軍械至今未返,上司催了數次,中人幾度敷衍,到最後影子也沒了。他給逼得走投無路,橫下心當面來索要,見孫珪恍如無事,越發怒火中燒,「孫大人不怕事情揚出去,我就當著眾人說,你可別後悔!」
這一發狠把孫珪給震住了,他倚仗乾爹之勢,沒少做欺男霸女的勾當,不知對方拿住什麼把柄,心底打起鼓,又不願落了面子,場面一時僵滯。
還是陸九郎識趣,打了個哈哈,「罷了,咱們換去別廂行樂,跟我幾位朋友擠一擠,別擾了兩位大人的要事。」
他帶著一干人去了高祟等人的廂房,兩邊皆是紈絝,臭味相投,一起耍樂起來。
廂中餘下二人,蔣軒緊緊閉了門,陰狠道,「孫珪,你想靠軍械發財,以為這般容易?別以為事情就這麼算了!」
孫珪又驚又怒,他近期確實低價倒了一批軍械,還將大半好處孝敬給乾爹,方得了些好臉,怎麼竟給蔣軒知道了?
他倚仗有靠山,又正當藥性激發,傲慢的罵道,「一個雜碎也敢勒索,不看我背後是誰,你莫不是活膩了。」
蔣軒此刻比欠巨債還糟,追查起來被剮都是輕的,他乍著膽子吼道,「馬安南又怎樣,老子不怕!信不信我拉著你一起死!」
孫珪給他逼到臉上,噴得口水四濺,登時勃然大怒,拔拳就是一毆。
蔣軒是個文官,哪是孫珪的對手,被打得又疼又怒,狼狽萬狀。好在他有備而來,從懷裡拔出一把刀胡亂威嚇,孫珪方要躲過,不知怎的膝頭一麻,竟撲上了刀尖。
一時兩人全傻了,孫珪渾身失力,踉蹌的一跪,一摸胸腹間鮮血淋漓。
蔣軒顫抖的退後,面色煞白,知道闖了大禍,趕緊開門逃了。
孫珪的胸腹劇痛,要喚又喚不出,背後的窗子翻進來一個人,正是陸九郎。
他悄沒聲息的潛近,一腳踢得孫珪撞向地面,尖刀深嵌至柄,剎時氣絕身亡。
銀燭在燈檠上靜靜燃燒,映著撲倒的男屍,膝邊滾著一隻小酒杯,杯底酒漬未乾。
司湛乘興出來玩耍,無端受了一頓屈辱,他羞憤又難堪,滿肚子的委屈,極想尋人一訴。
韓昭文在曲江池的宮殿與百官應酬,韓明錚在池邊的水榭宴請沈銘,司湛去尋了後者。然而等見到將軍與沈相公子對月賞景,輕言淡語的情形,又覺出不合適,正要退走,給韓明錚喚住了。
司湛訥訥的道了經歷,耷著腦袋生氣,「陸將軍好沒道理,屢次故意為難,虧我還助了他的侍衛,不感激也罷了,當著眾人給難堪,要不是怕影響姐夫,我真想揍他!」
韓明錚眼睫微低,一時未語。
沈銘被打擾了也不惱,出言勸慰,「陸將軍確實跋扈,你避離的很對,那幫紈絝素來荒唐,聲名不佳,與其一道服藥鬧出穢亂,退出來反而是幸事。」
司湛很是不解,「那藥丸是什麼?我瞧那些人搶著服,又不似有病的樣。」
沈銘雖不觸碰,也聽說過一些,「天子好紅丸,坊間的浪蕩子爭效,用一些惡葯調製了相類的,以阿芙蓉、恤膠合以鍾乳、硫黃、紫石英等,服下後渾身沸熱,飄然欲仙,有助興的猛效,這類東西易沉癮損身,過量還有猝死之虞,正經人多是遠避。」
司湛怔而回想,就知留下會何等不堪,鬧了個大紅臉,「是我錯了,將軍前次就勸過,不該與那些人往來。」
韓明錚也不責備,給他尋了件事,取下腰牌遞去,「二哥使人傳話,今夜在殿內通宵不歸,你拿這個進去陪著,別讓他過飲傷身。」
司湛的懊惱已經消了,甚至慶幸起來,接過牌子去了。
水榭餘下二人,夜風徐來,天上明月如銀,水中繁燈萬千,宛似天河之景。
沈銘今夜精心修飾,越發清貴優雅,風儀出眾,他含笑遞過一方錦盒,「佳節有所贈,還請韓小姐勿嫌微薄。」
韓昭文已將重禮送去沈府,韓明錚並未給沈銘準備單獨的贈禮,一時歉然,打開錦盒是一枚鳳形翠羽金步搖,入目金翠生輝,玉瓔琳琅,繁麗而昂貴。
沈銘話語溫柔,「虹裳霞帔步搖冠,鈿瓔累累佩珊珊,願有一日得見韓小姐紅妝。」
韓明錚凝了一瞬,將錦盒置回案上,「承公子盛意,慚不敢受。」
沈銘有備而來,當然不會輕易退卻,「韓小姐是不愛這枚飾物,還是對我有所不喜?」
韓明錚答得委婉而誠摯,「兩者皆不是,此釵精美絕倫,沈公子風采卓然,對韓家又有大恩,我心頭無限感激,只是不久將返河西,無法回應這份心意。」
沈銘聲音和緩,「你說過喜歡長安,為何不與令兄一道留下,韓家不需倚仗女兒支撐門戶,佳人的玉顏也不該老於塞外風沙。」
韓明錚停了一剎,淡道,「沈公子錯了,不是家人需要我,是我離不開家人,河西是我心安之地,縱然不及長安萬一,也不願遷去。」
沈銘一時為之不解,「韓小姐為何以如此執著,令外祖攜全族遷於鹽州,令堂嫁在靈州,若不是蕃軍之亂,你該是關內的名門淑媛。」
韓明錚不意外他知道這些,不答反問,「在公子心中,河西是一塊什麼樣的地方?」
沈銘微微一頓,有些難以言說。
河西那般遙遠的邊地,在他看來是昨夜秋風入漢關,朔雲邊月滿西山;是大漠風塵日色昏,紅旗半卷出轅門;是青海長雲暗雪山,孤城遙望玉門關;是雪凈胡天牧馬還,月明羌笛戍樓間;是無數漢詩與冷月,霜劍與鐵衣,瀚海與豪情,唯獨不是安居之地,更不適合優雅君子與如花美人。
韓明錚再度開口,話語清冷,「河西十一州民戶百萬,人數與長安相近,卻有四千里之廣。昔年蕃人肆虐,我外祖避之而去,待蕃人又侵鹽州,全族終是難逃屠戮,當我有幸蒙韓家所養,就知外祖錯在何處。他以為退一步得喘息,易一城得安寧,卻不知蠻敵永不滿足,侵掠永無寧日,不想淪為羔羊,就必須有人奮起捍守,將刀刃抵在惡獸的咽喉。」
沈銘肅然起敬,不禁為之動容,「但你畢竟是女子,守土應當是男兒之責。」
韓明錚輕淺一哂,「長安酒樓誇的是運籌帷幄,決勝千里,贊的是談笑破敵,胡虜煙滅,然而一切都來自浴血的拼殺。我不會忘記外祖一族之慘,也知父兄怎樣竭力捍衛,親見多少好男兒埋骨荒野。我苦練多年得以與之並肩,只願同守河西,同生共死,怎會為情愛遠嫁長安,做一個安逸榮華的命婦。」
眼前的伊人神光艷烈,風姿奪魄,當真如一隻華美無倫的赤凰,翱翔於西北的蒼穹。相較之下,即使是世人艷羨的相府後宅,也顯得何其狹小,怎容得下這一雙垂天巨翼。
沈銘真正心折,頭一次對女子生出慚意,嘆息道,「是我低看了,韓小姐心志高潔,非常人所能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