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誕於中秋之夜,自從登上大寶,中秋就成了壽昌節,雙喜同賀。
節慶之日,百官入宮祝壽,給假三日,還有眾多吉祥慶賀的節目,皇宮大行歡宴,宮中的警戒尤為重要,陸九郎自是嚴陣以待,連日在宮中督巡,絕不容有失。
李睿早已將壽禮備好,仍有些不放心,出殿檢視各處。禁軍換了新裝,神氣昂昂的列守,比丁良任上時更形威肅,一舉一動皆有規制,看得他很滿意。
異獸苑的奴才在調馴野獸,李睿駐足看了一會。
苑內的主事官員趕來,賠笑道,「是大殿下的心思,取的真龍降瑞,百獸獻賀的吉意。」
李睿不禁一笑,原來這就是李涪準備的賀禮,可謂花樣百出的討父皇歡心,可惜並無一用。他極少踏足此苑,正饒有興緻的打量,驟然一聲異嘯貫耳,群獸簌簌顫恐。
官員解釋道,「這吼聲是拂菻國貢來的獅子,生性兇猛,一日要食肉數十斤,見了活物就撲,只能養在石池裡。」
石池深達三丈,底部巨石疊錯,一隻猛獸趴在石頭上,頸項一圈毛蓬蓬,宛如一隻懶慢的大貓,李睿隱約想起來,「池子以前似乎養的豹子,如今給挪了?」
官員回道,「殿下說的不錯,豹子仍在池內,獅子一來就藏進了石縫,等它睡了才敢出來吃些殘食,可見這猛獸的厲害。」
池畔設有吊架,幾個僕役正用木籠垂放活食,籠內是一隻強壯的黑犬,落地躥出籠外,被凶獸的氣息所懾,嚇得倉惶亂奔。
獅子驟立起來,目光如炬,驀然從上方一個撲剪,鷙猛的按住黑犬,利齒撕咬得血肉紛落。
李睿聽得犬聲慘嚎,難免驚心,意外見李涪在石池的另一側。
李涪一拂袍襟,優雅的行來,「五弟來此賞玩?」
李睿不疾不徐的一答,「信步而游,方才有幸見了皇兄的巧思,確是別出心裁。」
李涪抄著寬袖,笑容深深,「五弟謬讚,我別無所能,只有設法引父皇一樂了。」
方才顯然是他下令投喂,李睿隨口道,「難道這獅子也能馴服?」
李涪倚著石欄,漫不經心的回道,「獅子野得很,我就愛它的厲害,什麼樣的狡犬都逃不過撕咬,恰有個節目適宜它,等到了明日,五弟就能陪父皇一同觀賞了。」
李睿也未在意,敷衍道,「皇兄孝心可嘉,父皇定會大加讚歎。」
陸九郎來尋李睿,少不得向兩位皇子行禮。
李涪雖然憎極,面上不露分毫,與李睿敘了幾句,帶著從人走了。
李睿一個眼色,隨侍退了下去。
陸九郎稟道,「京兆尹審結為誤食毒物,商娘子判杖八十,才十杖就斷氣了,劉家事後也沒鬧騰。」
劉駢雖是個宮侍,到底是燕山縣主的侄兒,同席的高祟與衛孜也是世家子,如此明顯的鴆殺,按說該成一樁大案,居然潦草輕率的結了。
李睿心中有數,「定是皇兄使人按下去,京兆尹也不敢深查。」
陸九郎察言觀色,試探道,「殿下何不順勢將事情鬧大?哪怕動不了根本,也能讓大皇子聲名受損,擔上鳩殺官員的嫌疑。」
李睿搖了搖頭,「皇兄素有仁善之名,百官不會輕信惡行與他相關,商娘子既然身死,一切就隨人編造,而且她受過十二妹的欺辱,一旦被視為挾怨對你報復而誤傷他人,牽連到你行為不端,難免要引起言官彈劾。」
陸九郎默了一剎,話語微冷,「假如險遭鳩殺的是沈相之子,百官的反應定是不同。」
李睿只覺可笑,沉了面容,「你同沈相之子比什麼?好容易將丁良扳倒,掌穩左軍的要職才是要緊,誰許你此次擅自行事!」
陸九郎低了頭,「殿下恕罪,屬下一時未能忍住。」
李睿冷笑起來,「什麼未忍住,分明是見舊主受辱,封了綰月樓還不罷休,唆著我替你報復,是我近日太慣著,縱得你驕狂了,竟想拿主子當刀使。」
陸九郎伏跪下去,似誠惶誠恐,「絕無此事,屬下只是深為不平,明明殿下英材慧質,得陛下獨厚,群臣卻輕信嫡長,若不設法撕下大皇子仁善的假面,教世人識清偽劣,殿下何時才能出頭。」
這一言正中李睿的心坎,儘管陸九郎獻上妙策,借軍械案扳倒丁良,掌住了宮門,李涪依然是朝臣默認的儲君,根基並未動搖。
他停了片刻,壓下煩亂,嚴厲道,「你不必巧言粉飾,當年我就覺得你對韓家女不同,而今特意隔鄰而居,還為她的聲名來求,敢說不是有私?」
陸九郎顯得一片赤誠,「不怕與殿下坦言,我起初是想勾引韓家女出氣,但一直忙於公務,根本無暇無此。大皇子三番兩次的暗算,連毒酒都用上了,我實在恨惱,只想助殿下早日封儲,榮耀於萬人之上,屬下也好跟著揚眉吐氣。」
李睿知道這一番話未必盡實,但聽著相當順耳,手下也未探到他與韓家往來,略緩了神情,「瞧你這點出息,想顯揚不必急於一時,先將手邊的差事辦好,再胡來絕不輕饒!」
陸九郎應聲,得了允許才起身,如一頭馴服的家犬。
李睿揮退了他,想起李涪又有一絲警意。這位兄長看似軟懦,城府極深,連毒殺都使出來,未來又會如何動心思?陸九郎雖然立了大功,捲入的是非太多,百官難免有所攻訐,左軍還是得置個替補。
李睿盤算了數人,皆有不足,遠不如陸九郎的靈狡狠辣,唯有暫時擱下。
他方一抬眼,發現池底的獅子已將黑犬食盡,餘下幾根血淋淋的骨頭,不禁厭惡的一蹙眉,也不知李涪怎會喜歡這種凶獸,他不再投目,轉身行了出去。
韓昭文在庭中挑選合適的長安物產,讓僕役裝入箱籠。
壽昌節之後,天子將赴驪山行宮,韓家正得恩寵,哪怕韓昭文腿腳不利,也給點了隨駕,韓明錚也將在那時啟程西歸。
此次一別,兄妹此生未必能再見,韓昭文不禁一嘆,「做哥哥的沒用,讓你在長安受了委屈,早日回去也好。」
韓明錚話語平靜,「我沒傷沒痛,委屈什麼,二哥要為家族獨留長安,才是最為不易。」
韓昭文得知了三曲的糟污,如何不憤怒,但榮樂公主已受責懲,不合再為此事上書。
他只能安慰道,「司湛的莽撞之舉驚動五皇子,封了綰月樓,加上花魁毒殺的案子傳得沸沸揚揚,倒讓一些惡語淡了,不必再放在心頭。」
不等妹妹開口,韓昭文又道,「不管是有意還是巧合,無論那人做什麼,你都不用理會!」
韓明錚莞爾,並無言語之意。
韓昭文也知過慮了,自嘲道,「陸九郎這個禍胎,來長安數月,聽他折騰出多少事,對你還痴想未休。昨日他的親隨過來送禮,還想托司湛捎東西,我一併給拒了,誰知是何用心。」
司湛抱著箱籠過來,聽了忍不住道,「我看石校尉是個憨厚的,還記掛著軍中的舊夥伴,陸將軍會不會沒那麼壞,興許有些誤解?」
韓昭文啼笑皆非,搖了搖頭,「你當陸九郎是什麼人?十幾歲就險些弄死裴少主,火燒青木營的狠毒之徒。他在嶺南敲骨吸髓的刮盡大員,在長安如狼似虎的連抄十八家,驚得百官畏悚,不害舊主就算留情了,當真以為是個善人?」
司湛啞口無言,望向了自家將軍。
韓明錚將掉落的箱囊拾起,放入車廂之中,眉目平靜,宛如不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