驪山是秦嶺一脈,山勢壯美,松柏翠秀,形如一匹青蒼的驪駒,距離長安僅有幾十里,為歷代天子鍾愛的游幸之所。行宮依山勢而築,東西南北有四道門,山頂是天子所居的飛霜殿,山腰處亦有眾多樓殿,飛檐交疊,玲瓏錯列,宛如群星拱守。
陸九郎一路長驅,越過關守直抵山上的華清宮。此處有湯池十八所,據說水質特異,溫養延年,除了皇室,唯有少數重臣可得恩澤。陸九郎還沒這個福氣領受,依規矩通傳,給引進去見到了李睿。
李睿的心情不算好,對陸九郎還是語氣緩和,「父皇下旨奪了十二妹的封號,將她閉於宮中;皇兄禁足八個月,食邑減半,身邊的人勸誡不力,一概受了重懲。」
陸九郎並不意外,只道,「皇上聖明。」
這個懲罰不輕,對李涪的聲譽頗有影響,但遠不如李睿的期盼。他本以為舍了陸九郎,至少能換來儲位,沒想到自請廢庶反而激起擁長的臣子拱護,紛紛為李涪的重惡辯解,還是只能徐徐而圖。
李睿抑下沮喪,「此次你雖中了暗算,好在有驚無險,眼下朝中非議頗多,不合再留在宮中,秋獵後讓你外放一陣,避過風頭再調回來。」
陸九郎表現馴良,不怨不餒,「屬下明白,只要能為殿下效力,不在一時一地。」
李睿對他的態度很滿意,儘管接掌左軍職務的也是自己的人,終不如陸九郎的狠辣機變,此人仍有大用,幸好未給李涪如願,他又提起另一事,「韓家女捨身救你,是否因為私情?」
陸九郎知道避不過,作出惶恐之態,「請殿下恕罪,屬下怕惹嫌非,之前未敢吐實。當年她曾心悅於我,但韓家人瞧不上我的出身,給她另行定了親,我恨她背信棄義,所以才離了河西。」
李睿只覺果然如此,就勢一拍案,「虧你裝模作樣,屢次跟韓家過不去,原來全是作戲,實則利用隔鄰私相授受!」
陸九郎立時跪下去,「屬下死罪,瞞了殿下,但私相授受絕無此事。我原想戲耍她一番,出一口惡氣,她一直不予理會,誰知生死關頭竟肯相救,原來仍存舊情。」
他一副又怕又悔之態,言語輕佻,讓李睿都氣笑了,狠狠罵了幾句作罷,畢竟要不是這份風流本事,人已經沒了,那豈不正切李涪之意。
陸九郎懺悔了幾句,話語一轉,「不過經此一事,屬下有個想頭,放了外任也不能瞎混日子,何不利用河西的精兵,為殿下爭一份大功。」
李睿微感詫異,「你想做什麼?」
陸九郎說出一言,李睿大出意外,震得從案後立起,「胡鬧!這種事你也敢大放厥詞?」
陸九郎神情沉穩,不疾不徐道,「此事為數代君王之志,至今難以成遂,但屬下已想出良策,不需朝廷籌錢撥糧,不需調動其他邊軍,朝臣也就不會大肆反對。一旦事成天下轟動,殿下的聲望必然高漲,得朝野敬仰;就算事敗,重責歸於屬下一身,殿下至多擔個識人不清之嫌。投一隅之機,獲十倍之利,就看殿下敢不敢讓我一搏?」
李睿知他狡計極多,時有奇效,頓了片刻,「你且說來一聽。」
等陸九郎退出來,天已過午,他狼吞虎咽的用了飯,倒在榻上就睡,掌燈後方起。
他再去請見李睿,卻給拒了,知是在召集幕僚合議,他也不急,轉去行宮的花園漫步。
搏獅之舉可謂驚世駭俗,哪怕他受大皇子一系攻訐,人們也欽佩這份勇武,不斷有人過來攀談,態度空前的熱絡。
沈銘用過晚食出來散步,見一群人圍住陸九郎,宮燈映出他濃烈俊銳的眉眼,桀驁又張揚,笑聲豪放,不久前才死裡逃生,仍是毫不收斂。
沈銘多瞧了兩眼,陸九郎敏銳的一瞥,居然行來,「沈大人出來消食?」
眾人目光紛雜,均在看戲,沈銘心下透亮,應對如常,「陸將軍看來是無恙了,令人欣慰。」
陸九郎咧嘴一笑,全不掩飾得意,「我得神明鍾愛,向來運道好,旁人羨也羨慕不來。」
沈銘實在不想理會這一副輕狂樣,淡道,「神明未必能次次垂顧,陸將軍好自為之。」
他給掃了散步的興緻,折身返回住邸。
楚翩翩正在印香,輕訝的一呼,「這就回來了?茶水還沒煮好。」
行宮伴駕按品級規制,沈銘可帶幾名隨從,就將楚翩翩作為侍女攜來,夜裡紅袖添香,溫軟相伴,自有一番慰籍。
沈銘見她迎來,拈起美人小巧的頷,又一次道,「翩翩,看著我。」
楚翩翩茫然不解,睜大了妙目,她有一雙水汪汪的杏眼,靈活動人。
風華如玉的相府公子看了片刻,索然鬆開手,泛起一絲酸澀。
原來當女子真愛一個人,竟會有那般震撼心魂的目光。
月色幽明,照見遠道一騎飛縱,如疾電奔騰而過,在驚夢前已消散。
馬上正是幾個時辰前還在行宮漫步的陸九郎,他一路打馬狂奔,隔幾十里就有人引馬相候,他一路換騎,等到寅初,已經在行宮三百里外,近了涇川。
接引的手下將他帶到一處野地,幾堆篝火旁橫七豎八的躺著一隊人,正是歸返涼州的蕃使。
達枷在長安享樂多日,攜回了不少賞賜,宿在野地也毫無畏懼。反正中原人對來使一向客氣,自己的手下又是軍中精銳,根本不懼野匪。
哪知半夜來了索命的閻王,靜悄悄抹了哨衛,直到一聲慘呼穿破夜空,達枷驚跳起來,才發現護衛已經給弄死了一半。
他的腦子一嗡,脊汗炸出來,拔出嵌寶的金刀,帶著殘兵與來敵拼殺,越戰越是心寒。這些人訓練有素,兇殘剽悍,如狼群配合進退,絕不是尋常盜匪。
一個蒙臉的男人迎來,勁道沉猛,刀勢凌厲,達枷給擊得踉蹌後退,虎口震得握不住刀,等被男人劈倒絞住,手下也死得差不多,一個都沒能逃掉。
達枷又恐又怒,嘶聲一吼,「你們是什麼人!我是吐蕃王子,敢動我,中原的皇帝不會放過你們!」
男人抓起他的頭髮,拉開蒙布,「睜眼看看,我是誰?」
達枷一眼認出來,駭然又不解,「為什麼?就因為在南曲搶了你的女人?」
陸九郎森寒一笑,拔出一把短刀抵住他的頸,「獨山海之戰,王子還記得這一刀?」
達枷的頸脈被刀鋒所壓,刺痛一瞬間觸起記憶,不由愕恐交加,「是你!竟然是你!」
陸九郎目光如狼,戾氣橫溢,「你說我為誰而來?」
不等回答,黑刀猝然一划,怒血激然狂飈。
次日驪山秋狩,號角陣陣,旗幟招搖,成千上萬的侍衛驅趕獵物,供天子與王公大臣狩獵。
沈銘是文臣,不擅射藝,只當是郊野行游,已經預想到陸九郎必會大顯身手,極盡所能的一番炫誇。結果卻出乎意料,這人直到黃昏時清點獵物時才冒出來,扔下幾隻野雞作數,還耷著眼皮,話都懶得說,似受了極大的勞累一般。
其實連這幾隻野物也是陸九郎的手下打的,他一直鑽在林子里補覺,任誰一夜急行了幾百里,第二日還能爬起來就是奇蹟了。
秋獵持續多日,等御駕回返長安,天氣已然漸涼,晴空時有大雁成行,陸續向南飛去。
陸九郎回到府邸,在隔牆下站了一會,翻進韓府,小樓已經空了。
僕人交給他一封信,並未封口,箋上簡短的一行字。
既非同道,終有一別,相去萬里,各自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