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西強盛的城池不僅有沙州,還有裴家所在的甘州。
甘州的南邊依著高峻的祁連山,中間是廣闊的平原,眾多河流穿繞而過,豐茂的草原奔騰著野馬,澤地水鳥翩飛,春夏時節猶如江南,有塞外難得的大量宜於耕種的土地,才養得起驍勇善戰的銳金軍。
作為甘州一地最重要的人物,裴氏家主裴佑靖已經許久不曾露面。
甘州城外一百多里以外,皓白的雪山之下,有一處風光秀美的佛寺,陡峭的山壁鑿出深狹的石窟,由棧道勾連相接,虔誠的僧人在內坐禪研經,避世苦修。
天風吹拂,佛香淡淡,一位老僧在窟內在向聆聽者講經,底下的窟門處忽的生出喧嚷。
一個魁梧的男子不顧僧人勸阻,闖進來一喝,「五弟,裴家的事你還管不管!」
老僧被打斷也不惱,對來人合什一禮,起身避去別窟,留下聆聽者與之獨處。
裴佑靖一身素服,雙鬢斑白,持著玉佛珠端坐蒲團,神氣寂淡,「大哥,族內的事務均已是四哥決斷,何必來此相擾。」
來者正是長兄裴安民,要不是事情著實棘手,他也不會來此,捺著煩燥沉聲道,「三弟在天德城給陸九郎下了大獄!」
裴佑靖捻珠的手一頓,目光銳利起來。
裴安民將經過述了一遍,恨道,「那狗東西先作出大方樣,應了說合,等三弟一去就將人扣了,連帶府內外徹底清抄,所有人關進牢里重兵嚴守,要韓七將軍親自過去相談!」
裴佑靖蹙起眉,「魏宏呢?歷年受了那麼多銀子,總該有些用處。」
裴安民郁忿的回道,「魏宏不敢出面,說姓陸的又狠又陰,是條瘋狗,近日一大串官員給抄了家。城裡的樁子沒剩幾個,想劫獄都不行,就怕他對三弟下毒手。」
裴佑靖久未理事,看了兄長攜來的消息冊子,對長安的一切尤為仔細,半晌後一哂,兩頰透出深紋,「他不是瘋,拿三弟一是為舊恨,二是他還在肖想韓家的丫頭,這是要我們替他把人請過去,既然存著這份心,不會不留餘地,三哥暫時無大礙。」
裴安民略松下來,又生出疑惱,「會不會是韓家合謀,逼著咱們向他們低頭?」
自裴佑靖退隱,甘州表面仍在河西節度使治下,實則已斷了往來,近乎各行其事。
裴佑靖望了兄長一眼,「韓家不會用這種手段,而且七丫頭掌著赤火軍,哪能輕易離開沙州,小韓大人也不會放,所以陸九郎才使出這般狡計,他與裴家舊怨太深,三哥根本就不該去。」
裴安民也明白中計了,懊恨道,「偏是這狗東西到了天德城,給他一掐,商隊進不了中原,往後就麻煩了,三弟還不是想著盡量化解,能不能請朔方節度使開口,將人弄回來?」
裴佑靖一言熄了想頭,「陸九郎沒達成目的,誰的情面都不會給,再說能拿住他什麼短?押扣一個富商不算大事,彈劾的摺子都沒法寫,只能去請韓家出面。」
裴安民到底不甘心,欲言又止。
裴佑靖清楚兄長在想什麼,話語淡淡,「我知道,你們覺得韓家大不如前,不願低這個頭,但事已至此,繞不過去的。」
裴安民索性道,「五弟,自從二弟和彥兒去了,你不再理事,但家族的事你不能不管。」
裴佑靖凝視著絲裊的佛香,額間的悒色似有萬重。
裴安民嘆了一聲,又道,「彥兒一向敬你,若泉下有知,必不願你如此頹喪。」
裴佑靖沉默良久,「然而我不是個好父親,對他太過嚴厲,兩年前那一戰,我讓他像個男兒樣,別丟了裴家的臉,他就真的沒有退。」
那一仗韓家未能來援,銳金軍艱難獨戰,傷亡慘重,裴行彥又遇上了狄銀,哪敵得過蕃軍第一勇士。高昌公主悲慟過度,不久就跟隨愛子去了,裴佑靖平時百般嫌兒子不成器,經歷了失兄喪子又亡妻的打擊,痛悔萬分,有了避世的念頭。
裴安民也知不好辦,還是得道出來,「逝者已矣,活人還得朝前看,四弟這次束手無策,他與韓家不來往,沒法開口,只能請你出面,好歹把三弟弄回來。」
裴佑靖靜了片刻,「四哥一意與韓家分庭抗禮,族內也不甘臣服,全不曾留餘地,如今又要我舍臉求人,能有什麼用?」
裴家人皆是心高氣傲,裴安民也不願低頭,實在別無他法,「兄弟們也知為難,但三弟管著錢袋,不在是要出大事的,四弟明白你因彥兒過世,膝下空虛,提出願將子炎過繼,軍中的小輩就屬他出挑,是二弟一手教的,你有人承了衣缽,也當振作起來,為家族一解急難,終歸是榮辱一體。」
高狹的石窟外,幡鈴發出細脆的碎響,裴佑靖半晌無言,輕喟了一聲。
天德軍安逸了太久,年復一年的庸常而消乏,城內的官員幾乎以為永遠如此,哪怕換了新副使,也不過是例行公事。
直到陸九郎拿下馮公,如一聲驚雷裂響蒼穹,天德軍從上到下倒了一串。
陸九郎似一把鐵手,無情的扯起枯樁,帶出無數肥碩的僵根。短短數日之間,城內的牢房人滿為患,哀罵不絕,甚至得將一些小竊小盜的囚犯攆了騰位。
陸九郎行事狠厲,手下的一乾親衛也到了,百來人如狼似虎,得令說斬就斬,抄家熟極而流,官員無不為之膽寒。
城內雞飛狗跳,風聲鶴戾,城外的大營同樣難以逃過。
天德軍分內外營,內營五千駐於城中,餘下的幾萬兵卒在城外大營。營地圍欄破敗,軍紀松頹,以至於陸九郎帶人長驅直入,軍士甚至沒有攔下一問。
魏宏得了消息趕來,一顆心七上八下,弄不清對方打什麼主意。
等他衝到營內一看,陸九郎面無表情的倚案斜坐,手邊一疊子花名冊,全營的士兵鬆鬆垮垮的列隊,親衛押著校官挨個點人。
魏宏兩眼一黑,繃臉僵立片刻,大步上前,「敢問陸大人,這是何意!」
陸九郎的目光掠來,語氣平平,「天德軍兵籍多少,實營多少,魏大人可知曉?」
魏宏給他瞧得脊背一緊,擰著怒氣道,「兵籍五萬,如何?」
陸九郎毫不客氣,「營中列陣至多兩萬,加上內城的五千,餘下的何在,給魏大人吃了?」
魏宏知道混賴不過去,激血上涌,破口罵出來,「歷年皆是如此!這邊城姥姥不疼,舅舅不愛,朝廷長期欠餉,窮得精打光,不報虛數怎麼活!」
陸九郎的親衛見他發怒,齊齊迫近一步,魏宏揚聲一吼,手下的兵衛也沖了過來。
魏宏目露凶光的拔刀,咬牙切齒的道,「姓陸的,你要想擺架子,老子讓你三分,要是拿這個發作,老子可不是慫貨,就跟你拼個魚死網破!」
陸九郎正等這一刻,驟然一躍沖近,魏宏沒想到他說動就動,刀還沒來得及劈下,已經給他擊飛,眼見拳風呼嘯襲來,魏宏揚臂而架,哪想到是虛著,膝下受了一踹,身子頓時踉蹌,被陸九郎一把押在了地上。
魏宏一個照面受制,手下的兵衛全傻了,場面為之僵滯。
陸九郎挑釁的一問,「魏大人,這些年你一直蹲在天德城吃沙,為什麼?」
魏宏心沉下去,火氣蓬髮,什麼也不顧了,「你他媽懂個屁,鬼地方多少年沒仗打,除了一年年熬日子,哪來的軍功,能有什麼升拔,輪得到你來嘲笑?你有能耐怎麼不留在長安抖威風!」
陸九郎幽詭的一哂,「這話就錯了,我若不來,魏大人哪有軍功?」
魏宏不明所以,當他在戲耍,對方卻湊近說了一番話。
旁人只見魏宏的眼睛越睜越大,竟至於怔住。
他好像忘了方才的怒火,神情古怪,忽道,「人還有辦法,銀子從哪來,朝廷又不會給。」
陸九郎鬆開箝制,將他從地上扯起,大笑道,「魏大人這是想不通,有兵有權,還怕沒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