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風和日暖,春光似錦,城中的名士紛紛攜美人至樂游原踏青。
李涪禁閉半年,過得極為收斂,解禁也不曾大張旗鼓的慶祝,今日在樂游原的亭子賞景,與幾名近臣閑飲,恰遇見了沈銘,遂派人請過來。
李涪態度親和,笑吟吟的詢問,「沈舍人好雅興,可得了什麼詩句?」
沈銘彬彬有禮的回答,「微臣貪看春光,隨意游賞,並未做出詩文。」
沈相對各位皇子不偏不倚,沈銘謹守立場,言語十分仔細。
李涪閑敘幾句,似隨口道,「聽說天德城鬧出的動靜不小,連朔方節度使也上了書?」
沈銘含蓄的回道,「近期北方的摺子確實多了些。」
李涪似笑非笑,「蒼狼到何處,何處就苦不堪言,地方彈劾無數,如此酷厲之徒,朝廷何以置之不理,任他荼毒一方?」
沈銘含糊其辭,「陛下自有考量,非臣等所能意會。」
誰都清楚天德軍松垮慣了,北地動兵都不用這一支,朝廷極少關注。陸九郎一去,成堆的摺子遞上來,沒一件好事,甚至調任的前副使童紹也出了意外,渡個河連人帶船的沒了,不過這一樁倒怪不了陸九郎,雙方連照面也沒打過。
李涪不關心旁的,只在意陸九郎將來會不會還京,最好是在外邊死透,他徐徐道,「父皇慈厚,五弟寬仁,但天德城的將官向來忠耿,戍邊本就不易,怎好讓此人寒了眾心。聽聞他還有臉上摺子催要欠餉,國庫多年吃緊,哪一地不是自己想法子?御史和兵部對此群情激憤,在擬一同上書彈劾,沈舍人也幫著勸一勸,總不能讓父皇給小人所誤,罔顧了眾意。」
沈銘自是明白推動上書有李涪的使力,也不點破,「殿下說得是。」
陸九郎貶到天邊也是五皇子黨,既然在外仍大膽妄為,少不得設法攀扯上李睿。李涪冷眼旁觀,就等著挑動一拔,彈皇弟一個委任不當,親信佞臣之錯,但他也明白,沈家的立場註定不會多言,點一句就作罷,改聊了其他閑話。
楚翩翩擊鼓作歌,展袖旋舞,贏得了李涪的嘉贊,散宴後她巧笑嫣然,挽著沈銘比平日更嬌媚。
沈銘半笑不笑的一捏她的俏鼻,「得了殿下的賞如此高興?」
楚翩翩也知能得皇子垂顧,皆因沈府之故,答得乖巧,「賞銀不在多少,僥倖沒墮了公子的顏面。」
趨炎附勢本是人之常情,沈銘調侃道,「殿下本就貴不可言,動心了無妨。」
楚翩翩可不會得罪恩客,嗔道,「我得公子垂顧已是三生有幸,哪還奢想其他,不過是有姐妹被送入大皇子府,見殿下和善,替她高興罷了。」
沈銘也是隨口一謔,一笑了之。
楚翩翩聰明的換了話語,「害死青青的那個陸蒼狼,給陛下貶去了邊城?」
沈銘略一蹙眉,「此前同你說過,商娘子的死另有原因,不單是陸將軍之故,何況他並非受貶,而是自請去的天德城。」
楚翩翩訝然,「人都說邊地苦寒,偏遠荒蠻,他為何這麼做,是得罪了大皇子而避禍?」
沈銘頓了一頓,不欲多言,「不要亂猜。」
楚翩翩自覺聰明,嬌盈盈道,「不然還有什麼,邊地的官千方百計想調回來,他卻主動求去,總不會是為了自討苦吃。」
她的言語也不算錯,滿朝文武皆如此看,唯獨沈銘別有所思。
他又一次抬頭遠望,似透過天穹,望見西北的風霜與塵沙。
陸九郎野心勃勃,絕不是避事的性情,縱然被迫外放,在李睿的庇護下可選任一地,偏要去最苦也最難升遷的天德城,還能是為什麼?
西北有佳人,絕世而獨立。
那一隻狡狠的蒼狼,大約已下定決心,不顧一切的追逐而去了。
赤凰將軍離去不久,天德軍發餉了。
朝廷的餉銀欠了又欠,一積多年,迫得天德軍從將到兵各種鑽營門道,這一次居然給陸九郎催來了餉銀,全軍上下無不狂喜,對新副使的如潮惡罵傾刻成了滔滔誇讚。
隨之而來的就是募兵,張榜之日轟動全城,吸引了無數人來圍觀。
募兵不稀奇,但誰見過光天化日之下,成箱的黃金白銀擱在榜文旁,百姓爭相而看,人人眼紅心跳。
陸九郎昂然一站,抓起滿把金錁子,一鬆手啪啪的拋墜,砸出來的聲音沉甸動聽。
陽光映得他手中金芒閃爍,令人目眩神搖,話語更是充滿誘惑,「三個月的操訓合格,預領一年軍餉,哪個軍官敢貪昧不發,我當場砍他的腦袋,所有大人均可為證。」
陸九郎姿態隨意,話語散漫,但抄家已經抄出十足的威名,無人敢懷疑他話中的份量,每個官員的心底都存了畏懼,傳言絲毫不虛,這當真是一匹心狠手辣的惡狼。
民眾的看法卻大有不同,陸副使一來就掀翻了貪腐積爛的官場,誰的情面也不給,帶起街頭巷尾的熱議,何等大快人心。此時一聽他親口承諾,又給黃金耀得眼熱,禁不住心頭躥動。不就是當個大頭兵?天德軍久不征戰,又無性命之憂,挨過三個月就能領錢,相當的合算。
陸九郎不疾不緩的又道,「家中有入營者,免租庸調。」
百姓議論紛紛,興趣越發昂揚。
陸九郎聲量陡揚,鏗鏘如金石,將全場雜聲壓下,「此次入營者,三年後可申請退營,軍中不拘!」
人群靜了一剎,嘩聲如激浪翻湧,震動得難以置信。
老邢怦然心動,側頭一看妻子目光熱切,顯然想到了一處。
他本就是軍尉出身,而今正當壯年,體魄強健,槍法也還能一拾,要是按例六十退營,自不肯去吃這苦頭,但三年就能還家,還有什麼可慮?
胡娘子念頭飛轉,這筆餉銀足夠兒子娶婦,還能另置薄田收租,加上賦稅一免,何等的划算。
人人都會盤算,場面沸騰無比,大批青壯爭相報名,唯恐落後於人。
梁容冷眼看著陸九郎煽弄眾勢,實在不解,「他哪來這些金銀炫弄,也不怕上頭查問?」
魏宏既佩服又艷羨,「誰知道,他有本事催來欠餉,確實是個能耐的,要是當真一舉克複涼州,陛下做夢都要笑醒,還查他做甚?」
梁容深望他一眼,「魏大人心動了。」
魏宏抱臂嘿然一笑,「他身處高位,都敢頂在前頭一搏,我怕什麼?」
梁容不再言語,仍有深深的疑惑。
幾箱金銀在眾目睽睽之下擺了三天,從早到晚圍得人山人海,直到募兵的文告撤去,一群壯丁吭哧吭哧的抬進庫房,貼條封存。
待到入夜,梁容領著侍衛來到庫房,揭了封條開箱,滿眼黃澄澄的金錁與金餅。
梁容凝注片刻,目光一跳,抬手觸上一枚金餅。
背後忽然傳來了一聲低笑,「自古財帛動人心,梁大人也未能免俗,只要稍加示意,陸某人自可領會,何必在背後行事。」
梁容一僵,轉身正見陸副使,這人竟來得如此之快,宛如早有預料。
陸九郎笑吟吟的一揮,屏退了左右。
庫中餘下二人,梁容只得當面詢問,「陸大人的金銀到底從何而來?」
陸九郎不經心的踱近,「這點小事,不值得梁大人動問。」
梁容厲了顏色,「陸大人為官不過數年,出手如此豪奢?假如是貪墨或劫奪而來,梁某不敢瀆職,必須立刻上奏朝廷!」
陸九郎輕描淡寫道,「募兵是為朝廷大計,我為公行事,梁大人橫加阻撓,究竟何意?」
梁容怒氣橫生,從箱中拾起一塊金餅,「我曾見過童副使珍愛的一枚金盤,紋樣與這金餅上的無異,閣下作何解釋?難道是童大人歸途偶遇,慷慨相贈陸大人,隨即就遭了橫禍?」
童紹雖然德行敗壞,到底是朝廷大員,劫殺為凌遲大罪,梁容既然挑破,就防著陸九郎動手,隨時準備呼喊外頭的衛兵。
陸九郎卻是不懼不怒,「怎麼問我?該問梁大人才對。」
梁容愕然。
陸九郎低了聲音,說不出的詭異,「這一隻金盤,分明是梁大人在籌募軍餉的宴會上,當眾捐獻出來的。」
梁容一剎那怔仲,他確是捐了一枚素麵金盤,記得司禮唱為上等西域雕花金盤,還以為是抬高顏面的飾詞,當時並未在意,哪想到竟給偷龍轉鳳,換成了賊贓。
陸九郎忽然笑了,「要是給朝廷知悉,那就是梁大人對童紹仇恨已久,勾結盜匪劫財害命,反正陸某孤家寡人,不怕撕擄起來,就不知梁大人家中老幼幾人,九族可安?」
梁容如冰水澆背,悚然怒視,「你——」
陸九郎從他手中取下金餅,輕鬆拋回箱中,「所以這塊金餅並無出奇之處。」
這人心計深詭,狡毒如斯,梁容強忍怒氣,壓低了聲音,「陸大人到底意欲何為?」
陸九郎顯得很和善,「我千方百計替朝廷辦事,能有什麼壞心?成大事必用非常之法,只要容我施展,半年內涼州克複,眾多同僚均可擢升,皆大歡喜有何不好?你既非大皇子一黨,何必受他的策動,處處窺制於我。他若得了消息,定是樂意梁大人陪我同死,你自己掂量值不值。」
他面上帶笑,卻給火把映得陰影浮動,森意侵人,梁容無形中打了個寒噤。
兩邊的親兵在庫房外大眼瞪小眼,不知裡頭在做什麼,只聽得砰砰的砸響不斷,著實古怪。
等二位大人從庫房出來,已然是語笑如常,一派恭讓,不見絲毫異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