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明錚收到兄長傳信,一路趕回城內,天色已經晚了。
她給指引去了後院,這裡門廊寬綽,各州送來的年禮與鄉貨皆由此入,院里燃著燈燭,照著一大堆灰撲撲的箱籠,密密貼著封條,石頭憨巴巴的立在一旁。
韓平策屏退左右,拉著臉道,「昨日送來了幾車東西,說是給你的土產,門子也沒防備,讓抬了進來,今日你的婢女來點收,打開發現不對,將人又找了過來。」
韓平策連掀了七八箱,箱內現出滿滿的金器與寶石,華光映得眼目發花。
韓明錚愕然,定神細看,認出一些是狄狠寶庫里的東西。
石頭赧然一笑,「九郎說請將軍幫忙保管,隨便擱哪兒都行。」
韓明錚蹙起眉,「這是什麼話,誰要替他保管,他還說了什麼?」
石頭一副老實之態,「沒了,其他人回去了,就留我一個,準備跟舊夥伴喝兩天酒再走。」
韓平策氣得冷笑,「一溜的全跑了,退回都抓不著人,無妨,我派精兵連東西帶你一起押去天德城,保管原樣奉還。」
石頭無辜的眨巴眼,「那路上可遠,陣仗也大,萬一給誤會小韓大人與天德城私相授受,豈不是說都說不清?」
韓平策一聽就知是陸九郎教的,怒道,「狗東西還敢要挾,那就往荒野里揚了!」
石頭不慌不忙的回道,「隨大人的意,九郎說東西只要遞到將軍面前,怎麼處置都行。」
韓平策氣往上涌,偏偏這些東西價值連城,還真不好辦,退回難免驚動過大。
韓明錚不語,片刻後問,「他可是遇上了麻煩?」
韓平策捺著火氣諷道,「他能有什麼麻煩,朝廷才加封為天德軍防禦使,要多風光有多風光,就等著五皇子尋機召回長安,偏要弄些鬼把戲。」
韓明錚不理,等著石頭回話。
石頭也搖頭,「九郎好得很,請將軍放心。」
韓明錚一時想不出緣故,只得道,「眼下不宜折騰,先收進庫里封著,待年節尋個時機送回去。」
韓平策雖是惱怒,也不能真將東西揚了,只得隨了妹妹,一拂袖走了。
石頭得了機會,湊近了鬼祟的稟報,「將軍,丙字第六箱附了詳錄單子,還有九郎的信。」
韓明錚依言開箱,果然找到一封錄單,裡頭夾著信箋,箋上並沒提及寶物,僅有一行字。
日月長相望,宛轉不離心。見君行坐處,一似火燒身。
韓明錚持信怔忡,心神紛亂,耳根微微燙熱起來。
韓明錚本要和兄長提起賀烜之事,給意外橫來一攪又忘了,全在猜測陸九郎為何將這筆財富托來沙州。石頭雖稱無事,但如此狡兔三窟之舉,很難不懷疑是遇上了某種兇險,只是兩地相隔千里,實在做不了什麼。
她左思右想不得其解,去母親院里看望。
韓夫人的發間已染了銀絲,近年身子不大好,家事交給幾個媳婦,見小女兒歸家,將她拉近細細打量,微訝道,「每次從營里回來又黑又瘦,這次倒還好。」
韓明錚的臉頰明潤,有種煥然光彩,襯得氣色極好,她自己倒未覺,「阿娘不必擔心,近來胃口好,吃得也多,大約還胖了些。」
韓夫人慈愛中含憂,「沒出閣的丫頭,做娘的哪能不操心,策兒還來跟我抱怨,說姓陸的又在變著法的纏你,你跟他耽擱下去能得什麼好,終是一場空。」
韓明錚默了片刻,「不是他的緣故,阿娘,我不成親又怎樣,安家的女兒一樣至今未嫁,操持自家的商隊,聽說也做得不錯。」
韓夫人望著女兒的青春容顏,惋嘆道,「當年的安排到底誤了你,策兒選的一個也瞧不上?」
韓明錚不好對母親多說,只道,「哥哥選的都好,但我既然無意,何必蹉跎旁人,留在身邊還易生事,不如將他們調回青木軍。」
她素來沉靜,但一旦拿定主意,縱是家人也難以勸動。
韓夫人也是無奈,「以咱們的家世,你要做安夫人也無不可,但娘知道你不是那般樣,就怕你白白浪費了大好光陰,到頭來懊悔。」
宋欣兒來送湯藥,勸慰了幾句,棲兒也跟來撒歡,韓夫人心情稍緩,有了笑顏。
韓明錚偶然瞥見配藥的漬梅子,忽然生出了饞意,不知不覺竟將一碟子食盡了。
韓夫人逗著孫兒還未留意,宋欣兒瞧在眼裡,微生了疑惑,卻又不便詢問。
韓明錚陪坐了一陣,回到自己的小院,猶在念著梅子的滋味,想著明日讓侍女去買,然而才洗沐完就起了睏倦,睡意來得格外兇猛,頭髮也未擦乾就倒在榻上睡去。
朦朧中她來到了一處原野,清晨薄霧冥冥,露水未晞,草叢中有物悉悉而動,她循聲望去,一雙茸茸的耳朵從草中拱近,現出一隻軟蓬蓬的小狼,烏亮的圓眼,濕漉漉的鼻尖,咧著尖白的小牙,一點也不畏怯,好奇的拱著她的手。
韓明錚生了憐愛,放下警惕輕捻它的耳尖,小狼的膽子更大了,一撲蹦入懷中,一瞬間她陷進一個寬闊的胸膛,沉沉的聲音在耳邊低喃,「九郎,喚我九郎——明錚——」
她宛如給一叢叢火焰簇圍,卻不覺疼痛,身心舒愜而溫暖,突的鼻端似聞到一股異味,莫名其妙的噁心起來,胃裡一陣翻騰,胸悶欲嘔,生生醒轉過來,赫然發現屋內多了一個黑影。
節度使府內的燭火接連亮起,各房都受了驚動。
宋欣兒聽得喧聲不小,隔屋才兩歲的小女兒也開始鬧,遂讓奶娘帶過來,抱在懷裡心神不寧的拍哄。
韓平策回屋時面色鐵青,殺氣盈額,把剛哄好的孩子嚇得大哭,宋欣兒只得又讓奶媽抱走。
她屏退了下人,關切的詢問,「怎麼回事?哪來的狂徒,竟闖進了妹妹房裡?」
韓平策的聲音都嘶了,從未如此憤怒,「是賀烜那雜種,還當他像個人,放去小七身旁,竟是這麼個糟爛玩意!」
節度使府外頭防護嚴密,府內就鬆散多了,內院又是女眷居所,並未安排過多的巡衛。韓平策為了給妹妹撮合,允了幾名青俊隨意出入,哪想到成了引狼入室。
賀烜被逐出赤火營,心有不甘,趁著消息尚未傳開,跟回城內宿進韓府的客房,半夜摸進韓明錚的院里,打暈了侍女,用迷藥欲行不軌,假如真給他得手,剁成肉靡都難以解恨。
宋欣兒打了個寒噤,「我的天爺,妹妹可還好?」
韓平策又怒又悔,心有餘悸,「萬幸她迷藥吸得不多,搏鬥時弄出動靜,護衛及時趕去,人沒什麼大礙。」
宋欣兒鬆了一口氣,「姓賀的失心瘋了不成,妹妹哪肯受這種卑鄙的手段擺布。」
韓平策擰著眉,腸子都悔青了,「怪我,為了讓他們加把力,許了過多的好處,誘得他生了毒念,小七幾次叫我把人調回去,該應了才是。」
宋欣兒默然,當下也不好責備,「這事不能叫阿娘知道,她本來身子骨就不好,明日我跟各房說一聲,誰也不許透了風。」
韓平策心頭燥亂,越想越是愧疚,恨不得提槍上陣去殺個血流成河。
宋欣兒猶豫片刻,又道,「南山部怎麼辦?」
韓平策去年才將粟特部的人按下去,深知大局的重要,忍怒道,「此時不能生亂,明日我會跟南山部說清楚,對外就稱暴斃,讓賀家把屍首領回去。」
宋欣兒也明白如此最好,微微嘆氣,「妹妹受委屈了,你先歇著,我過去瞧瞧她。」
韓平策確實不好安慰,只有讓妻子代了,叮囑道,「她力氣還軟,又吐得厲害,定是相當難受,你去看她是否好些了,不行就請個大夫。」
宋欣兒怔了,遲疑半晌一問,「妹妹她——吐得厲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