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德軍在涼州一戰斬獲了大批財物,傷亡也驚人的慘烈,各街各坊無不傳出哀聲。
陸九郎給了極厚的撫恤,對英勇者慷慨重賞,全城過了一個富足的夏天,悲傷就如門檐下的白燈籠一般淡舊了。
老邢立了軍功活著回來,還跟小韓大人說過幾句話,見了大世面,簡直讓鄰里眼紅得發綠。胡娘子給兒子娶了新婦,辦得闊氣又體面,一幫婆姨上門,見胡娘子衣衫鮮亮,首飾簇新,使喚著兒媳伺候,大逞婆母的威風,沒有不酸妒的。
幾個婆姨灌飽一肚子茶水,聽了無數炫弄,挨到天快暗了,胡娘子半點管飯的意思也沒有,只得悻然離去,在門外狠狠的吐了口唾沫。
胡娘子舒泰又得意,這才吩咐兒媳燒飯,不久傳來門響,老邢回來了。
老邢被拔進內營,駐紮在城內,魏宏大勝後升了副使,新來的石虞候接管了軍紀,營里顯見的松頹,這次又溜回來,還從街上捎了只烤鴨。
胡娘子喜孜孜的接過油包,讓兒媳切了下酒,「還好沒給幾個婆子瞧見,不然哪肯走,你也仔細著些,給執法衛捉住就糟了。」
老邢如今在家裡地位極高,聲調都昂了三分,「陸大人戰後就不管營里了,石虞候天天拉著底下人吃酒,壓根不理軍紀,偷溜的多得是,犯不著瞎擔心。」
胡娘子聽得放下心,「看來也只有陸大人兇悍些。」
老邢跟著陸九郎發了財,免不了為之辯解,「陸大人就是練兵時時凶,發作貪官手狠,那是為打勝仗用心良苦,如今多少人跟著升官發財,誰還說他的壞話,見面親熱得很。」
胡娘子趕緊附和,「不錯,陸大人這樣的好官實在難得。」
老邢這才滿意,又遺憾起來,「只是眾人都說,陸大人升了防禦使也不會久留,終是要調回長安的。」
胡娘子有些不舍,「不是來就任一年都沒滿,怎麼又要換?」
老邢想得比婆娘更多,「越是能耐的越留不住,朝廷要重用他,哪能一直擱在邊地。咱們也該走,索性遷去涼州。」
胡娘子嚇了一大跳,「涼州?去那做什麼?」
老邢是會州人,從軍後才來了天德城,對此地並無依戀,出去征戰一場,膽子和眼光長了,登時生了想頭,勸起婆娘來,「涼州富庶又繁華,如今歸了小韓大人轄治,西域的商隊直接入關,不必再繞遠道,誰還來天德城?接下來定是一年不如一年,當然該趁早遷居。」
胡娘子略動了心,又有些怕,「遠遷傷筋動骨,哪能輕易的就搬了。」
老邢已反覆考慮,「不能再拖,等下去涼州地價漲得更厲害,城裡好些富戶都開始遷了,我已經託人去購屋,就等消息回傳了。」
胡娘子哪想到他已自作主張,又驚又急,說話都不利索了,「你還在營里——怎麼就胡亂來——別教人蒙了,將銀子都拋在水裡!」
老邢拿出一家之主的威風,「石虞候不管事,營律松得很,花錢打點就能買個殘退;等去了涼州,隨便做點營生都能度日,你明日就去跟中人說,盡量將這宅子賣個好價,等涼州的屋子一定,咱們就動身。」
胡娘子給他一錘定音,人都懵了。
其實不單老邢盤算,天德城的大小官員心底也在計較。
涼州一復,天德城沒了商隊,就指望朝廷偶然拔點欠餉過活,連油星子都撈不著了。好在大戰中許多將官撈足了金銀,借著戰功一通打點,升的升,調的調,餘下的實在騰挪不了,唯有無可奈何的熬日子。
梁容給調去關內,魏宏升任副使,成了半城之主,比從前得意多了。
陸九郎卻明顯的懶慢起來,不是帶人出城打獵,就是在防禦使府養花弄魚,壓根不理政事,頗有周元庭當年的風範。
魏宏當然不信他無欲無求,要不是大皇子一系在朝中的壓制,這人早回長安去享樂了,如今作出這般姿態,不外是謹慎收斂,避免政事上給對頭拿了錯,只等五皇子使力將他弄回去。
西棠閣依然是夜夜笙歌,被眾多官員簇圍的成了魏宏,待到酒酣耳熱,他被請入一間廂房。
一個男人在房內靜待,面容有三分似馮公,身形更為削瘦,雙眸陰爍,額間多出幾道深紋,恭敬的施了一禮,「甘州裴光瑜見過魏大人,冒昧請見,還請勿怪。」
魏宏收過多次消息,還是頭一次見到此人,玩味的打量。
裴光瑜的隨侍展開幾方匣子,黃澄澄,沉甸甸,令人很難不滿意。
魏宏隨意一掃,在上首落坐,「自從前次出了事,三爺就不來了,此番竟是裴四爺親至,就不怕陸大人再次為難?」
裴光瑜答得機巧,「陸大人不值一提,敝人此來求見,是因魏大人龍虎將騰,前途無量。」
魏宏不動聲色,「這是什麼糊塗話,陸大人在我之上,才立下赫赫大功,受了朝廷擢拔。」
裴光瑜的言語毫不顧忌,「此人如秋蟬將凋,怎及魏大人忠耿穩健,步步登高。」
魏宏神情莫測,不辨喜怒,「四爺是來算卦了?不妨說一說,陸大人才升了防禦使,怎麼就秋蟬將凋了?」
裴光瑜胸有成竹的道,「姓陸的雖升了官,以往的行徑太過惡劣,在朝中得罪無數,誰肯見如此奸徒重回長安,就算似童大人一般意外折了,長安的百官也定是拍手稱快,視為天譴。」
魏宏眼眸一瞪,現出凶光,「好個大逆之言,送幾匣金子就敢胡言亂語,煽弄是非,我這就將你綁了,押去說給陸大人聽一聽。」
裴光瑜半點不懼,「這幾匣金銀較之姓陸的私藏,何異於九牛一毛,大人雖升了副使,難道不想更進一步?天德城已經沒了前程,何如去關內接任肥差,瀘州都督一職如何?」
魏宏冷笑出來,驟一拍案,聲色俱厲,「我知道裴家同他有私仇,一門心思的借刀殺人,卻是膽大包天,竟唬到魏某人頭上來,當我是三歲孩童?」
裴光瑜語氣一轉,「在下一介布衣,大人必不肯信,不妨一聽可信之人的言語。」
話語一落,一人從隔間推門而入,身穿官服,面上兩撇鼠須,「魏大人不必見疑,我可以擔保,這的確是長安貴人之意。」
魏宏似意外又似早有預料,端起茶慢啜一口,話中藏鋒,「我道是誰,原來是石虞候,這才到任多久,怎麼竟是對陸大人十分不滿?」
來人正是新就任的石虞候,他開門見山,挑穿了話語,「不瞞魏大人,我來此正是應貴人之令,為朝廷除一大患,絕不容惡獠還於長安。」
魏宏不緊不慢的道,「這就奇了,陸大人戰功赫赫,正當聖寵,誰敢在這時為難。」
石虞候面帶驕意,「正是聖上長子,你我未來的諸君,大皇子李涪殿下,如此天皇貴胄,能否讓魏大人信服?」
魏宏早知陸九郎在長安險遭大皇子所害,哪會猜不出石虞候背後之人,仍是故作驚訝。
石虞候與一眾同僚在宴上混得精熟,摸透了魏宏的性情,徑直道,「殿下在長安屢受惡狼之害,深知此人狡毒,魏大人如能為朝廷解憂,換個瀘州都督又有何難。」
魏宏不置可否,「縱是殿下有意,陸蒼狼可不好惹,一幫手下如狼似虎,我哪對付得了?」
石虞候早有成算,「又不用上陣對壘,魏大人只要誘其出城,我身為虞候帶兵護衛,不幸遇上風沙大了,姓陸的一干人迷路尋不著了,能怪得了誰?」
魏宏似笑非笑的回道,「石虞候說得輕巧,這是要擔干係的,誰不知道陸大人是五皇子的嫡系,朝廷問責下來算誰的?且不提什麼瀘州都督,恐怕我頭上這頂烏紗都難保。」
石虞候心底暗啐,他自長安而來,根本瞧不起邊官,要不是為一舉成事,哄著魏宏出力,哪會如此客氣,他不願再勸低了身份,朝裴光瑜一使眼色。
裴光瑜知機的接了話語,「魏大人多年戍邊,還不是因朝中缺了依傍,受夠了登龍無途之苦。殿下正當要緊之時,此時投效就是從龍之功,何愁不能飛黃騰達?」
魏宏既不反駁也不應和,慢悠悠的轉盞。
裴光瑜又道,「五皇子即使查問,拿不到實據也難以遷怪,大殿下定會仗義而言,朝臣之中也有公議,絕不會讓魏大人無辜擔責。」
魏宏是老兵油子,依然不表態度,一味的哼哈。
石虞候已經開始不耐。
裴光瑜到底送了多年的金銀,窺破了心思,「姓陸的在涼州大肆抄拿,吞了半邊寶庫,不肯分潤於人,何曾在意過魏大人的助力,活該他天誅地滅。殿下只要此人性命,其他的一切絕不過問,但隨閣下處置。」
魏宏目光一跳,終於笑了,「既然是殿下有令,姓陸的又不義在先,確實怨不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