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凰將軍勇救肅州,銳金軍無功而返,甘州城的百姓私下難免私議紛紛。
裴子炎在酒樓聽了兩耳,心裡極不舒服,回家後忍不住去尋父親。
裴光瑜正是惱怒,面沉如水,書案堆滿了消息紙卷,一見兒子就吩咐,「弘海帶著厚土軍已抵了肅州,你去走一趟,送些禮過去,再打聽一下韓家女的夫婿什麼來頭,竟敢搶咱們的宅子,不把裴家放在眼裡!」
裴子炎一聽這些就煩,又不敢表露,只道,「還能有什麼來頭,不外是韓家營里的人。」
裴光瑜滿腹疑思,征涼州時韓家女還與姓陸的勾纏不清,怎的突然有了夫婿,行事還如此霸道。
裴子炎忍著氣道,「去肅州有什麼用,都知道裴家是刻意遲援,觀真大師更認定了韓家,哪是私下送禮能彌補。」
裴光瑜沒留意兒子的低郁,隨口道,「觀真老邁了,活不了幾年,不必理會他,弘海早晚要接了僧都統之位,他一直與咱們交情不錯,就按我說的做。」
裴子炎默了半晌,「阿爹,城中都贊韓家義烈,說裴氏不顧盟友,背信棄義。」
裴光瑜很不順耳,斥道,「那些愚民懂什麼,韓家早就外強中乾,本來這一次當曝其虛弱,顯出裴家的能耐,教各州看清消長,全是韓家女強自逞能,壞我大事。」
倘若韓家女死於狄銀之手,餘下的蕃軍被銳金軍大展神威,一盪而空,哪會有如今的尷尬。
裴興治推門而入,面色不大好,「趙家不肯收送去的禮,稱西州已經得了戰獲,態度還是客氣的,但焉耆、龜茲那邊傳來消息,一些商脈被挪給了安家。」
趙家在天山一帶經營多年,連裴家的商隊也要藉助其力,憑著兩軍交情,一直能獲取最好的資源,如今卻生了變化。
裴光瑜神情微變,有些掛不住,「見風轉舵,趙家如此滑頭,真不是東西。」
挪出去的商脈雖不是最要緊的,透出的意味卻讓人不安,這是一場微妙的人心向背。
裴興治難抑憂慮,「肅州的態度肯定也會變,必然影響西域諸國,這不是小事。」
裴光瑜做出不屑之態,「讓他們向韓家諂媚,不過是表面作態,維持不了多久,裴家有四萬兵力在手,誰也不能不把咱們當事。」
裴子炎一向以銳金軍自豪,如今卻迷茫起來。
裴氏年輕一代不少,但在軍中出色的不多,裴子炎作為佼佼者,勝過一眾兄弟,最得父親看重。他一直相信父親的謀劃,渴望裴家成為河西之主,獲得萬民熱愛,然而當父親持住家主的大權,裴家卻失去了盟友的親近,百姓的崇慕,連家族的經營也受牽連。他不覺開始懷疑,這些決策當真無誤?然而身為人子,他不敢出言,只能沉默。
在裴子炎動搖之時,有人來到雪山腳下的佛寺,向裴佑靖詳述了近期發生的一切。
裴佑靖毫無表情,直到聽說韓七將軍的夫婿奪了裴家的別業,目光才有一絲微動。
裴盛留意到,心頭一喜,嘴上越發忿然,「叔父,您避居佛寺,哪知道外頭何等混亂,占別業事小,趙家與僧家明顯的冷淡了咱們,這才是大事。」
裴佑靖不答反問,「我說過在寺內靜修,不再參與族內事務,你來做什麼?」
裴盛對他頗為敬畏,訥訥道,「我是見大伯與四叔爭吵,族人意見紛雜,民間的議論也多,心裡犯愁。如今三家同盟,倒把咱們排擠在外,還影響了西域的經營,長遠了可怎麼好?」
裴佑靖淡道,「這些自有你的叔伯操心,與你一個後輩何干?」
裴盛尷尬不已,趕緊道,「侄兒對叔父十分想念,本是來探望的,一見面又忍不住,難免多說了一些。」
裴佑靖不置可否,「我在此一切安好,你回去吧。」
裴盛急了,「叔父,都是一家人,好歹給個主意,今後該怎麼辦?」
裴佑靖漫不在意,「聽令尊的就是了。」
裴盛啞然,見他起身要走,拉住衣袖連聲而喚。
裴佑靖微微一嘆,「三哥擔心商路,該請四哥想辦法,叫你來問我有何用。」
裴盛既然給看穿,也不掩藏了,「四叔只說成大事不拘小利,商路的損失不算什麼。」
裴佑靖一哂,「也對,等裴家成了河西之主,別家自然會恭恭敬敬的將一切奉上。」
裴盛知他在譏諷,苦著臉道,「哪有這般容易,阿爹說商路的進項少了,養兵就成了大事,銳金軍不出戰,也就沒有戰獲,眼見的日子就不好過了。」
裴興治掌著家族的錢袋子,公中每一筆花銷都從手上過,深知經營的重要,對錢看得緊。
裴光瑜管的是探聽消息,打點人脈,從來是個花錢如流水的主,哪理會這些。順風順水時二人還能相得益彰,一旦損了財路,裴興治難免肉疼。裴光瑜沒能耐處理,還一味的嘴上放空話,裴興治不免憋氣,又念起了裴佑靖,讓兒子前來探問。
裴佑靖縱是足不出寺,也能猜出內里,「我沒什麼可給的主意,你不必再來,倒是七丫頭的夫婿該查一查,這個人——」
依韓家丫頭的性子,即使與裴家交惡,也不會強佔盟友的別業,一個贅婿如此強橫的擅作主張,加上在肅州詐走蕃兵的行徑,裴佑靖生出一種離奇的聯想,待出口又覺過於荒誕,不再言語,轉身回了佛窟。
裴盛給僧人請離,只得怏怏的退走,不知怎麼跟父親交差。
楚翩翩被安置在在法幢寺附近的庵堂,每日聽著早課晚經,心頭急如火燒。
她的身份是假的,根本經不起盤查,落籍只能靠韓七小姐,必須有貴人庇護才能生存。她只能憑藉美色向法幢寺的沙彌探聽,問出韓七小姐養傷的宅邸,去再試一次求見。
沒想到行到半路就出了事,楚翩翩姿容絕俗,在佛寺內又為探問摘了冪籬,城內一些無賴好在佛寺看美人,悄然綴上她,等楚翩翩行入一條窄巷,當下就給堵了。
楚翩翩雖是教坊女子,出入必有隨從,哪見過如此險惡,見幾個無賴猥笑,駭得嬌顏雪白,跌在地上呼都呼不出來。好在天無絕人之路,一個和尚趕來怒目一喝,宛如霹靂一炸。
幾個無賴知道武僧惹不起,嚇得面如土色,連滾帶爬的逃了。
楚翩翩驚嚇過度,腳底軟顫,一時站不起來,和尚遲疑半晌,告了聲罪,垂袖掩手將她扶起。
楚翩翩見僧人眉目深秀,認出是法幢寺出面安置自己的大師,似乎地位頗高,當時他言語和氣,垂眸低視,一副善性的樣,沒想到如此威武,一吼宛如金剛。
弘曇依然垂眸,念了一聲佛號,「女檀越打聽韓七小姐的住邸,是想再度求見?」
楚翩翩方知在佛寺的舉動落入了耳目,柔聲哀求,「請大師寬諒,我有生死大事,必須面見韓七小姐。」
弘曇不敢看她,只道,「韓七小姐力挽危境,肅州多少人都想當面致謝,但她受傷靜養,禁絕一切外客,就算你去到府外,衛兵也不會放的。」
楚翩翩仍不死心,「我家主人是沈相之子,與韓七小姐為友,還有他的親筆書信為憑。」
弘曇搖了搖頭,「韓七小姐養傷,事務皆由夫婿主理,他一聽名字就將你拒了,全無一見之意,再糾纏必會遭軍令強驅,受傷都是輕的。」
楚翩翩手足冰冷,貴人近在咫尺,欲見宛如天塹,自己已成逃伎,隨時可能受捕,今後到底該如何存身,她越想越凄惶,身子搖搖欲倒。
弘曇險些要扶,又知不合宜,合什道,「女檀越若肯一言求見的原因,貧僧或許還能相幫。」
楚翩翩喉間一窒,如何說得出,她深知世人如何看待官伎,不說或許還能得些憐憫,說出來就成了自取其辱,只有默默流淚。
弘曇手足無措,「女檀越不要哭了,貧僧替你再去詢問一次。」
楚翩翩絕處逢生,大悲轉為大喜,淚朦朦的望住了他。
弘曇瞧了一瞬,指尖按住袖內的佛珠,又念起了清心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