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陽晴好,萬物一新,肅州城生機勃勃,開始修整兵災中毀壞的屋宅,街面時見大車往來。
城心的法幢寺叩響了雲板,僧眾聚列,儀態恭然,迎來了一位貴客。
觀真大師靄然而出,「裴大人久違了,肯至肅州一行,老衲何其榮幸。」
裴佑靖還了一禮,「我這枯槁失志之人,勞大師幾度致書,殷殷牽掛,委實愧煞。」
二人寒喧幾句,觀真大師陪客人行去後殿的三重閣,此閣重樓飛檐,凌於高處,不與別殿相接,既可眺城中勝景,又有滿壁佛畫相伴,極適合嘉客清修。
裴佑靖對法幢寺並不陌生,舉止四顧,隱生感慨,「多年未曾來此,還是舊時模樣。」
觀真大師言語慈慧,「看似一般無二,其實已數次修繕,萬物盛衰相替,常更始能常新,世間莫不如此。」
裴佑靖默了一瞬,望向遠處,彌陀寺的眾多民夫正在搬運焚毀的木頭,殘斷的塔基空立,宛如一個巨大而焦黑的傷口。
裴佑靖少年時還曾登頂遠眺,也知狄銀就是死在此處,大仇已消,心頭只余悲悵,嘆道,「樓殿筋骨完好,自可整飾,已傾塌的又能如何?就似這鑒心塔,一朝戰火摧焚,哪還有再起之日。」
觀真大師笑了,「塔為人築,能否再起全看人心。小韓大人已許願重建,清理完畢就要動工了。縱是耗時良久,老衲等不到,裴大人定是能看見此塔重現於世的。」
裴佑靖一怔,半晌方道,「小韓大人慷慨,這樣大的一座塔,築起來可不易。」
觀真大師徐徐而應,「老衲當時也如此言語,小韓大人卻道,焚塔雖為消遏兵禍,到底是肅州百年古物,毀去可惜;重築固然艱辛,百年前的人能為,今人何以不能?總要做些不易之事,後世方有追憶之處。」
裴佑靖沉默良久,「韓大人教子有方,兒女氣慨不凡。」
觀真大師適時道,「赤凰將軍借了裴氏宅邸,托我向裴大人致歉,入夏後定會歸還。」
裴佑靖又不是裴光瑜,哪會為這個計較,淡道,「她捨命護下肅州,英勇愧煞男兒,區區一宅算什麼,請她只管安心靜養。」
提起韓家女,裴佑靖不免想到愛子,心頭一慟,情緒暗淡下來。
觀真大師看得分明,當下也不再多言,暗暗一嘆。
金碧輝映的天子寢殿安靜得針落可聞,氣氛凝重。
天子卧於龍榻,幾名御醫在殿角低議,內監小心的捧下銀盆,盆內的血水觸目驚心。
李睿侍立一旁,憂心如焚,見宮侍帶入一個道士,上前一喝,「趙真人,你稱神丹可療百疾,為何父皇忽發鼻衄,流血逾碗!」
趙真人跪地,硬著頭皮答道,「稟殿下,陛下素有痼疾,仰仗丹藥之力才得以健旺,鼻衄乃是丹火積聚,內毒瀉出,並非不利之兆。」
李睿仍是不信,怒道,「一派胡言!父皇如今大感虛眩,哪會是什麼內毒瀉出,你敢招搖撞騙,欺害天子,當知後果!」
趙真人能得御前重用,頗有些虛言誑騙的能耐,縱是背上冷汗淋淋,面上不顯怯態,「殿下但請放心,貧道集天地之靈髓,日月之精萃,煉製出九轉金丸,正合陛下此時服用,只要一試便知。」
內監從趙真人處取過葯匣,金色的丸藥大如鴿卵,色澤鮮亮,異香撲鼻。
李睿看不出所以,交給御醫驗看,幾名醫者深知陛下篤信丹道,自是含糊其詞,推了個一乾二淨。
李睿難免猶豫,道人稱為靈藥,誰知是真是假,萬一服後龍體不利,如何擔得起責任。
就在他遲疑之際,龍帳深處傳來了聲音,「拿來。」
天子接過金丸審視片刻,一口吞了,閉目靜待,腹中漸傳來一股熱意,眩暈淡去,神思清朗,虛乏竟然一掃而空。
天子大喜,掀開錦被下榻,「果然神異,朕已大好!」
李睿鬆了口氣,現出笑容,「幸而父皇龍體無恙。」
趙真人姿態謙低,「丹藥僅是為引,陛下真龍之體,一經滌盪即不受凡病侵擾,貧道不敢居功。」
天子哈哈大笑,心情格外暢快,「說得好,重賞!」
內監通報大皇子至,隨後李涪入殿,恭敬的問候父親。
天子隨意一應,留下趙真人敘長生之道,將兩個兒子都屏退了。
爭儲的鬥爭越來越激烈,李睿也懶得表面敷衍,沒有理會兄長,出殿後自行而去。
李涪貌似受冷,卻不顯惱意,溫吞吞的步出內宮,半道上遇見右軍中尉季昌,還駐足寒喧了幾句,季昌笑咪咪的回應,毫無權宦的氣焰,一派臣下的恭敬。
待李涪一走,季昌的心腹內監望著背影,不由一嘖,「五皇子的人不行啊,都捏了左軍,還讓大皇子這麼容易到了御前。」
季昌一哂,「上一個敢攔的什麼下場,各人都瞧見了。」
五皇子既不是個能主,底下人當然也會惦量,心腹心領神會,又禁不住好奇,「我怎麼聽說陸蒼狼沒死,偷偷潛回河西去了?」
季昌橫了一眼,「宮裡是能亂說的?」
心腹立即低頭,不敢開口了。
季昌慢悠悠的踱開,卻又說起來,意味深長,「管他去了哪,大皇子是不會讓他活的,咱們的這位正統,可不是盞省油的燈。」
韓夫人近年多在安養,但女兒將要異地臨產,她還是放不下心,親自來肅州陪伴。
這一日她見外頭春風和暖,將女兒喚來庭中散步,打趣道,「多走一走,說不得晚上就生了。」
韓明錚已聽聞了大勝的消息,自是歡欣,但到了該生產的時日,肚子遲遲未見動靜,難免有些憂慮,怕是孕中墜塔所致,撫著肚腹輕道,「這孩子狡著呢,興許是在等當爹的回來。」
韓夫人多少次送丈夫出征,嗔道,「出發還有定日,歸來哪說得准,有什麼好等的,孩子落地太晚不好,再沒動靜就得請郎中來瞧了。」
韓明錚不覺望向了遠方,出發時猶帶風雪,如今已晴藍萬里。
韓夫人含笑寬慰,「總歸是在回來的路上了,等孩子生下來,回沙州就替你們操辦婚事,即使招婿也得體面,不能委屈了我女兒。」
韓明錚不甚在意,「他是逃回來的,不合大動干戈,為些虛面牽累。用不著管旁人怎麼看,家裡擺幾桌就行了。」
韓夫人握著女兒的手,「不必擔憂,你哥哥也是這個意思,回頭讓他改個名,萬一朝廷責問,咱們只稱不是,還能怎的?這也算遂了你阿爹的安排,等到婚事辦完,你們一起去上個香,他定是很欣慰。」
韓明錚心頭暖熱,方要說話,紀遠匆匆來報,道裴四爺請見。
紀遠原在沙州,受陸九郎的急召趕來,從安排制衣、清理收宅、到找廚子,尋奶娘,規束下人,大小瑣碎無不操辦,將韓府的管事都比下去,韓夫人到來,他更是萬事謹細,安排合宜,絲毫不讓女主人費心。
他知道裴家與韓氏不對付,就怕此來不利,將前院的護兵都警喚了。
韓明錚從未見過裴家四爺,只知這人不好相與,略一思忖,還是允了求見。
裴光瑜本是此宅的主人,如今卻成了客人,給引去外院的花廳等候,一路見護衛森嚴,防範分明,心裡越發憋火。
不久一個年輕女郎到來,她雲髻松挽,寬裙曳地,肚腹高聳,一手扶著後腰,不像傳說中英糾糾的女將軍,現出一種將為人母的溫潤。
裴光瑜見她這般模樣,姿態更強硬了三分,徑直擺出架勢,「聽聞韓七將軍有了夫婿,敢問姓甚名誰,出自何家?」
韓明錚知來意不善,淡道,「我的夫婿何人,與裴四爺何關,難道是要送份賀禮?」
裴光瑜冷笑,「若是河西良家子,裴家自然少不了賀禮,然而韓家欺君罔上,竟然包藏潛逃的天德軍防禦使,可想過朝廷會如何震怒!」
韓明錚冷了神情,不等她開口,裴光瑜又道,「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此事已上達天聽,宮中雷霆大動,要為此問罪於河西!」
韓明錚不必想也知何人作祟,氣息冷淡,「閣下此來到底何意?難道是替朝廷傳旨?」
裴光瑜沒想到她毫不遜弱,作勢一拍案,聲色俱厲道,「我為大局而來,韓家行事悖逆,還不立即亡羊補牢,將陸九郎拿辦!否則必受朝廷重懲,不配再為節度使!」
韓明錚當著十萬大軍都不變色,哪受他的脅迫,「我的夫婿在隨大軍浴血征戰,奮力守護河西,他是當之無愧的英雄,裴四爺何以信口污衊。」
裴光瑜心頭大怒,麵皮緊繃,場面僵滯。
他此前將陸九郎潛身韓家的消息秘報大皇子,結果長安來了一位內監,傲慢的要他將陸九郎除去,否則就剝了他的四品官身,同時又許以重利,大皇子會在事成後推動百官彈劾,藉此奪去韓家的節度使一職,改由裴氏接掌。
裴光瑜萬沒想到告秘累及了自身,他被內監威逼,又給利益所誘,想著趁韓平策遠征未歸,來肅州虛張聲勢,只要韓家女放棄庇護,就可拿下陸九郎的人頭,未料到對方如此強硬。
韓明錚眉目冰冷,話語鏗鏘如金石,「裴四爺大可去長安,要是請來詔旨,我無話可說;若沒這份能耐,我的夫婿輪不到外人置喙,送客!」
紀遠在外頭聽得捏了把汗,聞言沖入,硬將裴光瑜請了出去。
韓明錚驅了人,也引動了怒氣與警惕,這位裴四爺既然如此之蠢,不知還會折騰什麼,自己身處異地,兄長又領大軍未歸,終是有所不利,她思忖片刻,喚過近衛吩咐。
等近衛離去,韓明錚又坐了一陣,平下思緒起身回內院,沒想到一抬步驟然有股溫熱的水液涌下,腹內疼痛起來,不免一慌。
跟隨的侍女一見,立即奔去喚韓夫人。
韓明錚知是臨產之兆,扶著椅背忍住腹痛,方要挪動腳步,突然一個熟悉的身影衝來,正是陸九郎。
只見他高大疲憊,渾身髒亂不堪,又黑又瘦,宛如一隻流浪多日的大狗,一把扶住她,「這是要生了?丫環說你要生了?」
才傳了大勝,他竟已趕回來,也不知一路如何的勞頓兼程。
韓明錚的心緒驀然一松,瞧他憔悴髒亂的模樣,生出酸楚的憐愛,低聲抱怨,「竟瘦了這麼多,都沒個好樣了,該慢行緩著些,不必這麼趕——」
陸九郎一回來就撞上丫環報信,奔來慌張又無措,也顧不得回話,抱起人往內院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