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裡的人是不理解她的,睜眼驚恐地看著她:「將軍一生行正道……」
「所以老頭子的一生,肯定是會被人歌頌的。」她笑,繫上丫鬟的髮帶,紅著眼眶道:「但我不需要,從小就被他罵沒個正經,他人沒了,我更不會正經。」
「只有殺戮才能償還殺戮,只有鮮血才能撫平鮮血,別他奶奶的給我說正道、名義、寬容、平反,老頭子沒了,老子要他們全家死絕,斷子絕孫!」
關清越就是這麼個**不羈的人,不服禮儀,不服管教,一身的好功夫在十二歲之後就能順利逃脫家法,上天入地,也只有關蒼海能讓她老實片刻。
這樣的人,看上誰了就喬裝去他身邊守著,嫁不得自己喜歡的人了就跟喜歡的人上個床圓滿圓滿,誰打她一下她打人家十下,誰給她一塊點心她還人家十塊。
這樣的人,以女兒之身笑傲千兵萬馬,征戰沙場,以血止戈。
這樣的人,快意恩仇,敢愛敢恨,一匹烈馬一身戎裝,瀟洒得像陣風。
這樣的人,現在是個低賤到泥土裡的妓子。
「你叫什麼名字?」恍惚間,有人問她。
她咧著嘴笑,說:「我叫關風月,招搖街、夢回樓、關風月。」
……
金戈鐵馬之聲響於夢裡,有戰馬上的人奪了敵軍將領首級回頭,看見千萬個頭盔下,有一抹笑意燦爛如陽。
那笑容很好看,不是男子的,是女子的。驀然間盔甲里像是有紅紗飛了出來,在強烈的光芒之中烈烈纏綿,迷了人的眼。
身子一僵,殷戈止醒了。
好奇怪的夢,盔甲里還能飛出紅紗來?
揉揉額頭,他覺得最近一定是被風月毒害了,以至於做這些個古里古怪的夢。
「主子。」見他醒了,觀止面帶愧色地遞過一個黃梨木的盒子來:「這個東西,又來了。」
嗯?看了看盒子,又看了看他的臉色,殷戈止皺眉:「沒抓到?」
「剛來將軍府,都沒有準備好,所以……」
揮袖讓他不必再說,殷戈止起身,將那盒子打開。
一張腰牌,一封書信,他先看了信,眯了眯眼,又看了看腰牌。
竟然知道他在查王漢,還將這些東西給他送上門來?殷戈止冷笑出聲:「真是厲害。」
「主子,怎麼辦?」觀止覺得背後發涼:「會不會被人設計?」
起身燒了信紙,殷戈止捏了腰牌,面無表情地問:「你傳令做事的人,有幾個?」
「五個。」
「很好,我給你五道命令,你分發給他們,記著,分開給,什麼命令給了什麼人,你記下來。」
「是。」
在他面前耍花樣?那就好好耍吧。
洗漱用膳,早膳之後,殷戈止出門,正好遇見易掌珠。
「殷哥哥起身了?」朝他一笑,易掌珠道:「今日掌珠要去山間放茶,給過山的路人喝,殷哥哥要一起去嗎?」
要是普通人提出這種要求,殷戈止會覺得
有病,路人趕路,自己不會帶水?不會飲河水?還去給他們放茶,有什麼用?
然而,提出這種慈悲光芒萬丈的想法的,是易掌珠,他頷首就應了:「去吧。」
易掌珠的菩薩名聲在不陰城是響噹噹的,夏日發涼茶,冬日發棉被,一粟街總會有將軍府的救濟棚子,雖不論那些個東西是不是都發到需要的人手裡了,但有這樣的心,就是格外善良,與那些青樓賺錢自己享樂的妖艷賤貨完全不一樣。
關賤貨莫名地覺得背後發涼,抬頭往四周看了看,又繼續低頭吃她的山珍海味。
「要是不陰城每個高門都能捐點銀兩出來就好了。」易掌珠一邊爬山一邊道:「光將軍府一家救濟難民,也不是個事兒。可我每次去別府說道,他們就算肯捐,臉上也是不太樂意的。」
「殷哥哥,你說,人心有時候是不是很冷漠?分明自己能吃飽穿暖,卻不願意讓別人也吃飽穿暖。」
殷戈止抿唇,不置可否。
易掌珠自顧自地道:「我有時候也想自私一點,那樣爹爹就不會總是說我浪費錢財,可是看看自己衣著光鮮,再想想世上還有那麼多人餓死,我心裡就難受。」
像是觸動了情緒,易掌珠突然就哭了,蹲在山道上,傷傷心心地哭了起來。
殷戈止低頭看她,突然怔了怔。
易掌珠哭得梨花帶雨,很是漂亮,眼淚像珠子一樣一串串地往下掉,手帕擦著鼻下,半點鼻涕也沒有。
「是個人哭都會有鼻涕,有的姑娘想凄美點,就把鼻涕擦了。」
腦海里不知怎麼的就響起風月說的話,殷戈止挑眉,驀地就笑了。
當真是笑,臉上的輪廓柔和下來,嘴角彎出極好看的弧度,眼裡亮晶晶的。光從頭頂的樹葉間隙灑下來,斑駁迷人。
易掌珠看傻了眼,張大嘴抬著頭,一時都忘了哭。
「你……」
回過神,臉上的笑意瞬間消失,殷戈止轉身,繼續往山上走:「要趕在天黑之前下山,就早點上去吧。」
「……好。」
殷戈止原來是會笑的啊?走了好久易掌珠才想起來問:「你笑什麼?」
她哭得那麼傷心,是個男人都該好生安慰啊,他還笑?笑得好看也不行啊,有這樣的嗎?
哪知前頭的人面無表情,很是正經地道:「你眼花了罷?我何時笑過?」
被他這認真的語氣一震,易掌珠低頭,認真地開始懷疑是不是自己眼花了。
山上送完涼茶下來,一到將軍府,觀止就來低聲回稟:「命令已經發下去了。」
「嗯」了一聲,殷戈止轉頭看向易掌珠:「剛剛收到個消息,還請借一步說話。」
看觀止那神神秘秘的樣子,易掌珠很是好奇,跟著殷戈止就進了客房。
「查到什麼了?」
伸手打開桌上的盒子,拿出腰牌看了看,殷戈止道:「這是不是貴府的東西?」
往他手上一瞧,易掌珠嚇了一跳:「王總管的腰牌?怎麼會在你這裡?」
「方才觀止說,有家客棧的掌柜發現了點將軍府的東西,於是都放在這盒子里送來了。」臉不紅心不跳地騙人,殷戈止道:「大概是賊人逃竄之時嫌帶著累贅想丟棄,結果被客棧的人在雜物堆里撿到了。」
翻看了那腰牌兩遍,又打開桌上的黃梨木盒,在看見將軍府地圖之時,易掌珠臉色變了,倒吸一口涼氣:「這!」
她就說么,她就說么!這將軍府守衛那般森嚴,賊人怎麼可能進得來,原來是有了內應,拿著這塊腰牌,人就能進將軍府潛伏,等晚上一到,照著這機關地圖就去書房偷東西,必定全身而退!
好個王管家啊!
「我去找他算賬!」拍桌起身就要走,眼前卻有人影一閃。
伸手按著門,殷戈止皺眉低頭看著她:「你先別衝動,王管家在府上盡忠多年,深得將軍信任,總得找出他背叛將軍府的原因才好定罪,不然將軍回來,你怎麼跟他交代?」
女子到底是衝動些,聽他一說,易掌珠冷靜了下來,想了想:「殷哥哥覺得該如何?」
「總要找到他這樣做的原因。」殷戈止道:「王管家平時,可有對府上何處不滿嗎?」
這麼一問,易掌珠還真說不上來,開門就喊了個家奴來,低聲問:「王管家在哪兒?」
家奴躬身道:「應該是在他的宅子里,不過看起來似乎跟他家夫人吵架了,剛送過去的衣裳都被退了回來。」
「嗯?」易掌珠挑眉:「他跟夫人吵架,退將軍府的衣裳做什麼?」
「奴才也不知道,瞧著李氏心情不太好,奴才說剛做的衣裳,她還道王管家又不是沒衣裳穿,做什麼要穿將軍府的衣裳。」
說著,還疑惑地搖了搖頭:「奴才也不知道到底是不是吵架了。」
奇奇怪怪的啊,殷戈止側頭道:「你要真是想知道,不如找你的丫鬟去問問王管家宅子里的人。」
好主意!易掌珠立馬照做。
也不知道是有神助還是怎麼的,套話意外地順利,丫鬟沒一會兒就來回稟,低聲說了李氏鬧脾氣的原因。
「荒謬!」易掌珠惱怒地道:「父親留他在府里,是因為信任他,有些事不放心給別人做。他倒是好,反而在意個身份,為此出賣父親?人家給他什麼了?金銀錢財還是許他官職?」
殷戈止嘆了口氣:「此事,還得再多查查,等查到背後指使,再問罪不遲。」
不管是誰在背後相助,這件事進行到這一步,那就是順理成章了,第二天殷戈止就在王漢的宅子里找到大量來歷不明的財物,順便把一臉茫然的王漢送進了大牢。
「證據確鑿,我不會放過他的!」易掌珠氣得直哆嗦:「這樣吃裡扒外的東西,將軍府少一個是一個!」
的確是吃裡扒外的東西,殷戈止站在旁邊,眸色陰暗。
王漢曾在關蒼海麾下為副將,後被揭穿卧底身份,直接投奔吳國,反手斬殺魏國數十士兵,在後來的戰役里屢屢為吳國立功。
他是個魏國人,卻甘心做了吳國的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