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眼裡是完全偽裝不出來的、骨頭上嵌釘子的那種深入骨髓的恨意,饒是葉御卿,也被這濃烈的情緒震得垂了眸。
「兩國交戰,不傷百姓,這是約定俗成的規矩。」他低聲道:「是易將軍做得不對,但……」
但他是吳國的功臣,殺的魏國人,都是他身上的功勛。
風月低笑,終於將自己的手抽了回來,深吸一口氣,恢復了常色,隻眼睛還紅著:「奴家知道,殿下是吳國之人,又是太子,定然不會覺得易將軍罪大惡極。」
「奴家也沒想過能報仇,過好自己的日子也就罷了,區區女子,能做什麼呢?」
葉御卿嘆息,想說什麼,又止住了,只轉了話頭道:「時候不早了,我讓人準備些晚膳,你先好生休息一番。」
「多謝公子。」風月低頭,面容疲憊,繼續側躺在了床上。
屋子裡這人在門口吩咐了外頭兩句,便站在原地,神色若有所思。風月半睜著眼瞧著他,微微一笑。
如今的吳國,群雄之中已經難尋對手,齊魏徵戰,楚趙對峙,獨獨吳國置身事外,安民蓄銳。
一個國家沒有外患就會有內憂,易大將軍權傾朝野,敢拒皇子的求親,敢在將軍府布天羅地網,那樣野心勃勃的人,她不信葉御卿會沒有防範的心思。
葉御卿最擅用人,凡是信任之人,分權做事,他概不懷疑。
但易國如從來沒有替他做過事,換個角度來說,易國如從來沒有得到過葉御卿的信任。甚至在查將軍府失竊之事的時候,葉御卿半點不走心,還放水,導致她的人逍遙至今。
吳國太子殿下對易大將軍的態度,還真是耐人尋味。
葉御卿轉身,便看見床榻上的人又閉眼在休息了。
心裡藏著這麼多事,還能每天笑面迎人,這姑娘也是不簡單,若能收為己用……
眉梢微動,葉御卿抬腳便慢慢朝她走過去。
女人比男人好拿捏多了,他宮裡的姑娘們就老實得很,一心一意追隨他,他說什麼她們都會聽,然後去做。
風月身份特殊,這夢回樓里多是達官貴人來往,消息極多,但慣常姑娘們是不會說給客人聽的,若是收了她,其實有利無害,並且說不定她還能幫著做點別的姑娘做不到的事情。
只是,前提是,她說的都是真的。
「殿下!」門外突然響起馮闖的聲音,葉御卿回神,停住步子,轉身就去開門。
馮闖臉色不太好看,湊在他耳邊低聲道:「司馬宗正不知從何處得知您現在在此處的消息,正帶人往這邊趕來。」
嘴角抽了抽,葉御卿頗為頭疼:「那老傢伙怎麼會知道本宮在這兒?」
他來去都十分隱蔽,連其他恩客都沒多碰面,怎麼會讓司馬如知道了?
要說整個吳國葉御卿最怕誰,不是當朝皇帝,而是這位三朝老臣司馬如,掌宗正之職,管皇族宗室之事,一向矯枉過正,不許皇室子弟沾染半點惡習。
他堂堂太子來青樓,那已經不能用「惡習」來形容了,估摸著真被他逮住,老東西一定
在他東宮門口不吃不喝跪上三天三夜,到時候死了,舉朝上下都得在他耳邊念叨。
想想就頭皮發麻。
馮闖嘆息:「殿下,您先從後門走吧。」
回頭頗為不舍地看了床上一眼,葉御卿皺眉呢喃:「這難道就是傳說中的,有緣無分?」
床上的人睡得安詳,動也不動。
「罷了。」拂袖離開,葉御卿想,躲開那老東西,晚些時候再來也不遲。
結果誰知道,剛溜回宮,就被一堆老臣圍上來煩了個半死,等他回過神來再想出宮,宮門都落鑰了。
風月還在夢回樓里等,左等右等的不見人來,靈殊便道:「許是不來了。」
看看時辰,那位怕是想來也出不了宮了,風月鬆了口氣,乾脆洗臉上床準備睡覺。
「很失望?」有人問了她一句。
背後一寒,風月嚇得往旁邊小跳了一步,扭頭往窗邊看。
殷戈止坐在她的窗台上,月光給丫加了很好的一層光華,看起來人模狗樣的。
乾笑兩聲,風月湊上去問:「您怎麼來了啊?」
「想來。」簡單粗暴的理由,殷大皇子直接就跳進了屋子,抬眼看她:「你……」
他本來想說,你真是白費心思了,太子要留宿青樓,可沒那麼簡單。
但是,外頭的月光流淌進來,映在這人臉上,殷戈止竟然怔了怔,半晌沒回過神。
風月眨眼,再眨眼,突然想起點什麼,臉色一變。
完蛋了,她已經卸妝了!
扭頭就往床邊走,風月嗷嗷叫喚:「靈殊,有客人來,快倒茶!」
伸著小腦袋看了殷戈止一眼,靈殊小聲道:「主子,夜深了,就不必泡茶了吧?桌上壺裡還有水,奴婢先告退了!」
沒出息!竟然這麼慫!風月咬牙,然後自己縮上床,慫成了一個球。
不上妝的時候,風月的一張臉頗為英氣,雖然眉毛是修了,但鼻樑細挺,沒有別的女兒家那般嬌媚,長得也不算傾國傾城,所以她很心虛。
殷戈止是沒見過這張臉的,畢竟以前潛伏進他的地盤,她都喬裝得挺好,而且也不抬頭,所以不擔心他識破什麼。
但……為啥一直這麼盯著她啊?覺得她不化妝太難看了,欺騙恩客?
月光籠罩著的人沉默了許久才回神,走到床邊睨著她,難得地說了一句好話:「有這樣一張臉,還上妝做什麼?」
嗯?風月眨眼,伸出腦袋來看著他:「您覺得奴家不上妝好看?」
「比戴個面具好看得多。」殷大皇子一本正經地給了評價:「眉目動人。」
風月:「……」
你說這大皇子是不是審美畸形?雖然她不上妝的確看得過去,但絕對沒有到動人的地步啊!男人不都喜歡嬌媚的女人嗎?他喜歡力能扛鼎英姿勃發的?
目光落在她身上,卻又像穿透她到了別的地方,殷戈止輕輕捻著指頭,眼珠子卻一動不動,像是又走神了。
難不成她當真有這般姿色,能讓這天神般的殷戈止,望而著迷
?
風月不信,努力將一張臉笑成個白痴,低聲問他:「公子是看上奴家了?」
伸手輕輕抵著她的眉心,又從眉心一路划下來到鼻樑,殷戈止神色微黯,淡淡地道:「沒看上你,只是偶爾覺得你像個人。」
他沒見過那人長什麼樣子,但她應該也有這樣高挺的鼻樑,瞧著就英氣。
只是,面前這張臉實在太噁心人,沖他笑得褶子都出來了,半分傲骨都沒有。
上天怎麼會把這種容貌給這麼一個人?
嫌惡地收回手,殷戈止道:「你伺候不成太子,還是專心伺候我吧。」
「哦?」撐起身子,風月興奮萬分地問:「公子是覺得奴家很好以至於要一直包奴家的場子只讓奴家伺候您一個人嗎那不如把奴家贖出去啊奴家還能給您做飯呢!」
被她這氣也不喘的一串話說得怔愣,殷戈止皺眉,做飯?
「做你的春秋大夢!」
風月扁嘴:「公子難道不是這麼想的嗎?」
「不是。」搖頭否認,殷戈止自己也有點迷惑,想了半晌才道:「大概就是你伺候得好,所以多讓你伺候一陣子,等哪天膩了,便再換人。」
這樣啊……風月垂眸,頗為受傷:「奴家還以為,公子會喜歡奴家呢。」
喜歡?
殷戈止用看智障的眼神看了她許久,拂袖就走:「別想太多。」
「那公子今晚特意來這一趟是?」
踏上窗檯的腳一頓,殷戈止抬頭看了看月亮:「出來賞月,路過而已。」
哇哦,能從使臣府路過到夢回樓,真是太會路過了!
風月笑盈盈的,也沒多說,看著他從窗口跳出去,斂了神色皺眉。
伺候不了太子是什麼意思?太子不是包了她嗎?難不成會突然不要她了?她好端端的計劃,難不成又被這殺千刀的玩意兒給破壞了?
風月很擔心,擔心得一晚上都沒睡好覺。
結果第二天上午,睜開眼,葉御卿就已經坐在房間里沖她笑:「怠慢了佳人,還望姑娘莫往心裡去。」
眨眨眼,風月起身看著他,掐一把大腿的嫩肉,眼淚「刷」地就下來了:「奴家還以為昨兒說錯話得罪了公子,公子不要奴家了嚶嚶嚶……」
心疼地遞了帕子過來,葉御卿坐在床邊看著她:「我怎麼會不要你,只是瑣事纏身,走不開罷了。而且……出了點事情,之後大概都不能在宮外留宿。」
他也不知道是發生了什麼,母后突然就知道了他時常不歸宮的事情,把他叫去跟前好生數落,往後每日宮門落鑰,都得去一趟棲鳳宮請安。
真是倒霉催的!
風月眨眼,一邊抹眼淚兒一邊咬牙。
殷戈止說的話,原來是這個意思,沒把她怎麼樣,倒是把太子搞得不能夜宿宮外了!他是神啊?吳國皇宮也能伸爪子進去?要不要臉了!
「如此,那……」
「想想白日與姑娘一同遊玩,也是好事。」葉御卿笑道:「今日天氣就不錯,姑娘不如陪在下出去走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