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史明將情況上報以後,很快收到批複,決定對匡山西里的制毒工廠採取偵查與打擊行動。
此次行動將由市公安局與重案組聯合指揮,省廳禁毒局副局長為總負責人。
時間撥至下午兩點半。偵查組率先出動,開車來到匡山西里,重新回到蔣誠被解救的那間倉庫中。
那天他就是從這裡被蒙上眼帶走的,失去視野以後,蔣誠幾乎調動身上所有的感官去記憶這一路上的事物,以此確定路線。
現在他又回到這個地方。
越野車中,蔣誠戴著墨鏡,墨鏡下是他高挺的鼻樑,略顯堅毅的嘴唇。
周瑾拉開車門,一下躍上車,整裝待發。她上身穿著黑色外套,修身長褲,皮帶扎出纖瘦的腰肢。
因為頭髮長了不少,被她綁起來,露出的頸子又白又細。額前碎發收不住,凌亂地散著,像野草一樣。
蔣誠目光微深,注視著她的側臉。
周瑾檢查好裝備,側首看向蔣誠,正好撞進他的視線里,問:「怎麼啦?」
她眼睛裡有輕淺的笑意,又靈又亮。
蔣誠不太正經地說:「我怎麼看你好像變漂亮了?」
就要出任務,還不著五六的,周瑾瞪了他一眼,問:「你就不能認真一點?」
「好。」他輕笑,「認真講,很漂亮。」
「……」周瑾垂首避開他灼灼的視線,「謝謝。」
她適時打斷兩人之間的曖昧,又將氣氛拉回到正常狀態。蔣誠有些興緻缺缺,墨鏡很好地掩飾下他眼中一閃而過的落寞。
周瑾朝前排比了比手勢。
主駕駛的警員透過後視鏡看向蔣誠,見他沒有再提任何要求,拉起車內對講機,說:「準備完畢。」
蔣誠深呼一口氣,調整了一下自己的心理狀態。
他閉上眼睛,對駕駛員說:「先直行,速度維持在四十邁。」
他的手指輕敲著膝蓋,一下就是一秒,他需要全神貫注計時,因此周瑾連呼吸聲都放得很輕很輕。
因為不能確定越野車的具體速度,他也無法完全準確地做出判斷,只能給到一個大致的路線。
指揮部已經根據整個匡山的地貌圖,構建起了部分電子模型,必要時為蔣誠提供技術支持和分析,輔佐他的判斷。
這天天氣不太好,空中綿雲陰翳,匡山山區重巒迭嶂,山腰處纏著淡淡的霧氣。
越野車行駛上盤山公路,公路的另一邊是陡峭的山壁,一邊是密林叢生的懸崖。
匡山交通並不發達,就算是所謂的盤山公路也不是瀝青鋪就的,而是早年修築的水泥路。
有些路段年久失修,加上最近剛下過濕冷的雨,路面泥濘不堪,行駛顛簸。
當行到途中,蔣誠難能準確辨認的時候,他讓越野車停了下來。
蔣誠仔細回憶一番,說:「快到工廠前的那段時間,我聽到過水流的聲音,應該有河在附近。」
那天,老蠍帶他看到的東西並不多。一間廠房用來熬制原材料,一間廠房則用來做白塊提純,前者沒有技術含量,後者則又專門配備了一批技術人員。
工廠後面還有堆放廢料殘渣的地方。
側方有一間廠房專門供人休息,裡面堆積著大量木材。
蔣誠說:「那是一座廢棄的工廠,叄間廠房,以前應該是做木料買賣,或者傢具廠……」
指揮中心,白楊根據蔣誠給出的信息,順著河道的方向分析,前方哪裡有可能坐落著工廠。
不到十分鐘的時間,他就鎖定一處位置,回頭跟譚史明彙報:「從蔣誠指得這條路往前路找,有個崖頭村,人口不多,百十來個。村民以前合夥開過一個木料廠,就在山裡,不過早在十多年前就倒閉關廠了,可能就是他說得那塊地方。」
譚史明說:「查。」
有了目標,偵查隊再度行動起來。
蔣誠提醒:「小心他們的哨崗。」
半個小時以後,偵查隊的人員果然確認了工廠的具體位置,他們怕打草驚蛇,僅派了一小隊人潛到近處摸查情況。
其餘人員將車輛開進一片密林當中。
周瑾和蔣誠不能直接參加打擊行動,自然也隨著偵查隊在此處休息,等候下一步的指示。
越野車中,蔣誠將目光挪到周瑾身上。她身上還帶著手銬與手槍,可惜沒有用武之地。
周瑾反應那麼平靜,被安排在原地待命,也沒有表現出任何的不甘,她沉穩,堅韌,給人一種不會掉眼淚似的的感覺。
看著現在的周瑾,蔣誠又想起當初。
就在周川死後的那些日子,他們一向明亮溫暖的家隨之沉入黑暗的深淵。
陽台上那些一直被他們照顧得很好的綠植漸漸枯敗,他也看著向陽花一樣的周瑾漸漸枯萎,他沒有一點辦法。
她蜷縮在沙發上,不分日夜地流著眼淚,蔣誠需要把安眠藥溶解在水裡,拿最新的調查進展哄她喝下,她才能安穩地睡上一覺。
有時候看她一臉死氣沉沉,抱著膝蓋只委屈地說要周川回來,蔣誠忍不住發火。
他向她低吼:「周川已經死了,死了就是永遠也回不來了!你再哭又有什麼用!」
周瑾呆愣地看了他一會兒,乾裂的嘴唇動了動,沒有反駁,很快捂住自己的眼睛,極為痛苦地哭出聲來。
蔣誠看她哭成這樣,頓時心如刀割,又後悔又憤恨,抬手狠狠扇了自己一耳光。
「對不起……」他道歉,將周瑾發抖的肩膀按進自己懷裡,紅著眼去胡亂親吻她的額頭,她的頭髮,說,「我不該沖你發脾氣。」
漸漸地,回家,對於他來說成為一件艱難的事。
他怕面對一蹶不振的周瑾,而自己又束手無策。
現在的周瑾變了許多,她不會再讓人手足無措,遇到了什麼麻煩,周瑾不會哭泣,也不會想著再往他懷裡撲。
蔣誠無聲地笑了笑,說不上這算好事,還算壞事。
周瑾全程沉默著,蔣誠也是。
不久後,偵查隊反饋回來一些信息,從目前掌握的情況來看,進出工廠只有一條路,設有哨崗,放哨的一共四個人,不排除攜帶槍支的可能。
只是,他們無法再進一步偵察工廠內部情況。指揮部收到消息以後,合議制定出一份突襲的行動方案,以及後續的封鎖計劃,務求將工廠里的所有人員一網打盡。
指揮部跟蔣誠詢問了好多遍他那天見到的情形,蔣誠一一作答。
這場行動已蓄勢待發,此時天已近黃昏,山林里的霧氣又濃重了很多。
蔣誠推開越野車的車門,右腿結實修長,伸出去,隨意踩在車踏板上。
他捂著脖頸活動了一下肩膀,放鬆著發緊的肌肉。
不遠處偵查隊的同事正圍在各類電子設備前,聚精會神地回應著行動。
蔣誠點上一根煙,目光掃過這片叢林,看到最近一處的警車,車裡還掛著鑰匙。
片刻後,蔣誠忽然開口,對周瑾說:「小五,你相信我嗎?」
周瑾一愣,「什麼?」
蔣誠像是在隨口說著無關緊要的事,「我是個好人。」
他回頭看向周瑾,眼睛一彎,笑容有些無賴,眼底卻深沉如淵,一動不動地盯著她。
周瑾燦燦地笑了一下,說:「我相信。」
蔣誠了解周瑾眼神真摯起來的模樣,就是現在這樣。
她有很好看的眼睛,望著人時總會充滿欣賞和崇拜。每次蔣誠覺得自己一無所有、一無是處的時候,周瑾就會用這種目光看著他,毫無條件、毫無保留地追逐他,熱愛他……
從小到大,周瑾的喜歡讓他覺得自己是一個很寶貴的人。
可這是以前了,現在她的目光追逐著另外一個男人,而他也不配再得到這樣的目光。
蔣誠頭仰在后座上,自嘲地笑了笑,道:「看來江寒聲沒有把聽證會的事告訴你。」
周瑾:「什麼?」
蔣誠看她果然毫不知情,嗤笑道:「他還是這樣啊,明明喜歡你喜歡得要死,把我當眼中釘看,卻還表現得那麼虛偽。」
周瑾還不知道他說這話的原因,就聽他講江寒聲的壞話,多少有些不舒服,便剜了他一眼,說:「少挖苦他。聽證會什麼事?」
周瑾只當是閑談,心懸在前線的行動上,沒有注意到蔣誠有些陰沉的眼神。
他冷淡地說了一句:「聽證會上,江寒聲看出我在撒謊。」
周瑾一下察覺到不對勁兒,目光重新聚焦到蔣誠身上,「你說什麼?」
「我說我撒了謊,姚衛海不是老蠍殺的,而是我殺的。」蔣誠皮笑肉不笑地說,「沒辦法,如果他們知道是我開槍殺人,根本不會像現在這樣,給我這麼大的自由。」
周瑾一下愣住。
蔣誠聲音很低很低,繼續說:「我還是要回到那個破審訊室,被不知道是什麼東西的人按住腦袋,像狗一樣接受他們的質問。」
他聲音雖然低沉,卻把最後一句話咬得惡狠狠的。
周瑾完全說不出來話了,眼珠輕微戰慄,她感覺絲絲入骨的寒氣順著她的背脊往上爬。
「憑什麼呢?他們坐在辦公室喝茶水的時候,我們出生入死,好不容易活著回來,就要讓這些人來審判我……」蔣誠雙眼裡漸漸充溢上血絲,「小五,你知道嗎?孟俊峰,才二十歲剛出頭,一個警校沒畢業就被提出來做卧底的學生。他就死在我面前,你猜他最後說了什麼……」
「……」「他說,『姚叔,我還沒有活夠,我不想死』……」
……
當時處在生死存亡的緊要關頭,戚嚴是寧可錯殺不可放過了,五個人當中,要麼就死藏鋒一個,要麼就全部殺掉。
叄個人反抗後被殺,最後就剩下蔣誠和孟俊峰兩個人。
蔣誠以為自己這次真要走到了絕路,沒想到孟俊峰在這種關頭,率先跪下來承認自己是卧底。
孟俊峰膝行跪到七叔面前,磕頭求他饒命。
被制服在地的姚衛海大聲喊他,「藏鋒!」
孟俊峰渾身一抖。
孟俊峰心知肚明,他不是藏鋒,蔣誠才是,而他是藏鋒的「鞘」,他的任務就是在重要關頭,保護好藏鋒的安全。
姚衛海稱呼他為「藏鋒」時,就是在下達命令。
儘管這個命令那麼殘酷。
姚衛海痛心地望著他,說:「記住你的任務,記住你的信仰……不要怕……」
孟俊峰失去了渾身的力氣,一下癱坐在地上。
七叔看著自己平常當親兒子一樣對待的阿峰,居然是警方的卧底,頓時大發雷霆。
他派人將孟俊峰拖到姚衛海的身邊,與他並排跪著。
遭受背叛的憤怒一下燒灼起來,這群人對孟俊峰、姚衛海兩人拳打腳踢,連聲辱罵著,又扯姚衛海制服上的警徽,硬生生逼他們吞到肚子里去,極盡羞辱。
孟俊峰嘴巴里溢滿鮮血,吐了半身,渾身已經疼到麻木,意識臨近潰散時,他再度被拎著跪在地上。
七叔戴上手套,從屬下手中接過來一把槍,槍口朝向孟俊峰的後背。
孟俊峰直覺尚存,他一聽見槍上膛的聲音,背後汗毛倒豎,渾身每一個毛孔張開,瘋狂叫囂著無窮無盡的恐懼。
儘管他曾經那麼勇敢,那麼無畏,可在最後關頭,在意識到死亡真實擺到他面前時,他怕了。
孟俊峰哭起來,像個年輕的男孩那樣哭,說:「姚叔,我害怕……」
蔣誠就站在戚嚴的身邊,目睹著這一切。
他手心裡全是冷汗,錐心刺骨般的疼痛在撕扯著他的心臟。
眼前不可挽回的局勢就像一列極速前行的火車,就算他擋在前面,除了被碾壓得粉身碎骨,沒有任何效用。
他阻止不了。
太痛苦了。
彷彿濃稠的、化不開的黑暗籠罩下來,窒息感扼住他的喉嚨。
蔣誠渾身發冷,自己彷彿已經失去了知覺,靈魂漂浮在半空,審視著這裡發生的一切。
他看到他自己的表情竟然沒有半分變化。
面對恐懼不已的孟俊峰,姚衛海試圖安慰:「我陪著你。」可他這句話,在沉重的死亡面前顯得那麼輕,那麼無力。
孟俊峰還在哭,「姚叔,我還沒有活夠,我不想死……」
姚衛海終於流下眼淚,說:「別怕,別怕。」
七叔看著他一直打哆嗦,反而不著急放這一槍。
孟俊峰快要被死亡的恐懼折磨得瘋掉時,一邊掙扎著一邊大吼:「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七叔直接扣動扳機,「砰」的一聲,從背後一槍打穿孟俊峰的身體。
也許是幻覺,蔣誠似乎聞到一股刺鼻的火藥味,摻著血腥,悶得他有些作嘔。
孟俊峰中槍後,悶頭倒在地上,身體不自覺抽搐著,又受了好一會兒痛苦的折磨,才死得徹底。
七叔看著孟俊峰沒了動靜,冷冷笑出聲,摘掉手套,用帕子仔細擦過手,又把槍交給戚嚴。
七叔沉聲說:「姚衛海就交給你了。」
戚嚴手上也戴著一副黑色手套,他拿著槍把玩了片刻,才將槍口對向姚衛海。
準備開槍的時候,似乎又覺得這不夠盡興。
太容易了,他不滿足於這樣的容易。
戚嚴環視一周,目光定在蔣誠身上。槍支在他指間一轉,戚嚴握住槍管部分,將槍柄朝向蔣誠。
他笑得有些頑劣,像是謀劃一場好戲的導演,終於碰到了最合適的演員。
戚嚴說:「蔣隊,你來。」
他對蔣誠的稱呼更像是一種諷刺。
連蔣誠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怎麼做到的,他面上沒有任何波瀾起伏,點點頭,從戚嚴手裡接過來槍。
姚衛海背對著他,跪在地上,他拿槍指著他的後背,就像是一種處決。
由他親手處決。
停了停,蔣誠抬眼看向戚嚴,問:「我能跟他說幾句話么?」
戚嚴眉一挑,雙手攤開,「隨意。」
蔣誠單膝跪下,用槍口抵到姚衛海的後腦勺,問他:「我真不明白你這麼堅持是為了什麼。」
他想聽姚衛海的答案。
能支撐他活下去,繼續往前走的答案。
蔣誠神色冰冷,眼卻有些紅,「姚副局長,你有家人嗎?有朋友嗎?你的信念又是什麼,非得咬著我們不放?」
他警告道:「別跟我說什麼狗屁榮耀正義!」
姚衛海蒼白地笑了笑,喃喃道:「李景博……」
「什麼?」
「我的信念,是李景博……」「……」
蔣誠愣了一瞬,他想起他跟姚衛海說過類似的話。他也有同樣的信念,他說過,他的信念是周瑾。
無論如何,他都想以警察的身份活著回去,再見一見她。
姚衛海有氣無力,斷斷續續地說著:「李景博的父親,是我的戰友,我們在邊疆反恐的時候,他為救我犧牲了。我答應他,照顧好景博……我沒做到……讓他死在『8·17』……」
他慢慢抬頭,盯向前方的戚嚴,「是他、是他殺了景博。」
戚嚴聽到李景博這個名字,貌似認真地回想了好一陣兒,才終於從那麼多死在他手下的亡魂中回憶起來。
「哦,那個小孩……」戚嚴做出恍然大悟的樣子,「好像是做觀察員的,當時我一槍打中了那個狙擊手的腿,同時也暴露了位置,他是第一個找到我的。我記得他身手很不錯,還在我的臉上撓了一道,我一生氣,就反手捅了他十幾刀。」
聽到這裡,姚衛海就想起當年他在解剖室看見李景博屍首的那一刻,莫大的痛苦激蕩成野火一樣的憤怒。
他雙眼爆裂出血絲,挺身要向戚嚴衝過去,卻被身後的蔣誠死死按住!
戚嚴很滿意他的反應,於是更加變本加厲地刺激著姚衛海的神經,「當時他的血噴了我一身,害得我擦了好久好久……」
姚衛海被鉗製得動彈不能,只能沖著戚嚴痛苦地吼叫。
從正義的外衣下窺探到了他醜陋的私心,讓戚嚴變得無比興奮。
他毫不留情地揭露出來,「原來那個小孩還是姚副局長故人之子,難怪……難怪當初你跟瘋狗一樣咬著我不放,我還以為你是有多偉大,不惜一切代價也要抓到我。」
姚衛海吼道:「戚嚴,你不會逍遙太久!不會逍遙太久了!」
戚嚴神色風輕雲淡,說:「反正一路上有那麼多警察給我陪葬,我是沒所謂了。哦,對了,還有一個人,那位江教授,他知道你是這樣的人么?」
提到江寒聲,姚衛海呼喝著粗氣,逐漸低下了頭顱,表情痛苦到無以復加的地步。
「你真該聽聽他在我手裡那些天到底是怎麼慘叫的。」戚嚴頗為惋惜地感嘆道,「還有你派進來的卧底……」
他指了指已經倒下的孟俊峰,說:「——哪個有好下場?他們被你害成這樣,姚副局長,我要是你,早就自殺謝罪了。」
姚衛海閉眼,懊悔的熱淚一下滾了出來,從蔣誠的角度看過去,他肩膀在劇烈地顫抖。
姚衛海神智有些崩潰,對那些不存在於眼前的人,不斷重複著喊道:「對不起,對不起……」
戚嚴高興地說:「人會懺悔是好事。」
蔣誠重新握住槍,沉聲說:「姚衛海,你的路已經走到頭了。」
槍口再次抵上他的後腦勺,姚衛海被冰冷的觸感驚得再度清醒過來。
蔣誠問他:「知道開槍殺你的人是誰嗎?」
姚衛海抿了抿已經滿是血腥味的嘴唇,在心裡回答,知道。
蔣誠不是他的手下,也不是他派去滲透敵人內部的棋子,蔣誠是他的希望。
五年來,在他每次都要接近心灰意冷時,「藏鋒」遞出來的情報,都能重新讓他熱血沸騰。
他背負著身為警察的職責,背負著對李景博愧疚,被蔣誠拉著,一步一步走到了現在,走到了如今這個地步。
如果在最後關頭,開槍殺他的人是蔣誠,他心裡應該沒有太多遺恨。因為姚衛海知道,蔣誠將踩在他的肩膀上,去繼續追逐前路的光。
這是他神聖的使命,也是他死去的價值。蔣誠說:「曾經我也是個警察,躊躇滿志,一腔抱負,可惜啊,警隊看不上我,逼得我走了這條路。有時候我也會後悔,可看到你這個下場,我有什麼好後悔的——」
姚衛海低低哼笑一聲,眼淚淌滿臉龐。
他聽懂這句話的弦外之音,蔣誠在說,他不後悔,接受這份卧底任務。
蔣誠將槍拉上膛,沒有人察覺他的手在輕微的顫抖,只有蔣誠自己知道。
「——因為你的路就到這裡了,我的路還長得很。」蔣誠說完這句話,就利落地站起身,眼神凌厲深沉,槍口對準姚衛海,「要怪就怪你自己,非要跟我們作對。」
姚衛海輕聲說:「……開槍吧。」
蔣誠握了一下冰冷的槍身,就像是拿住一條黑色毒蛇,堅硬濕滑的鱗片在他手掌中輕輕蹭過去,他有些不寒而慄,渾身毛孔有針刺一樣的痛感。
遲遲沒等到蔣誠下手,姚衛海怕他猶豫下去就會露出馬腳,紅著雙眼,大吼道:「蔣誠,我記住你了!做鬼,我也不會放過你,我倒要看看,看看你的路究竟還有多長遠!開槍啊!有種你就開槍!」
「砰——!」
剎那間,血花四濺,零星熱血噴濺到蔣誠的臉上,燙得他渾身抖了抖。
震耳欲聾的槍聲在倉庫中久久回蕩,在硝煙瀰漫的槍口之下,姚衛海應聲倒地。
經年累月的疲憊在這一刻終於卸下,除了有點遺憾,卻沒有什麼好後悔的,不後悔就能安心赴死。
他看見倒在地上的孟俊峰,看見蔣誠的靴子,路過他們身邊,走到前方去。
姚衛海終於呼出最後一口氣,緩緩閉上了眼睛。
蔣誠明白姚衛海死前最後一句話的意思,他在說——
「我會在天上看著你。
一直看著,直到你闖過終點的那一刻。」
他將槍收在腿部的槍套上,走到戚嚴面前,問:「這下總該滿意了嗎?」
戚嚴略一挑眉,沒說什麼,只道:「把屍體處理了,再來見我。」
……
蔣誠說起這一切的時候,眼眶通紅,卻始終沒有掉下眼淚。
他說:「小五,其實我該跟他們一起死在那裡。」
周瑾猛地一驚,莫名的恐懼懾住她的心臟。
她看到蔣誠一貫張揚的眉宇間有化不開的陰鬱與黑暗,他說:「因為活下來的人,好像做什麼都是錯的。」
「想要榮譽和身份,是錯的;想要我的女人再回到我身邊,是錯的……」
「想到阿峰是替我死的,我連多喘一口氣都是錯的。」
「不是!不是!」
周瑾警鈴大作,直覺像是預感到什麼,伸手牢牢抓住蔣誠。
蔣誠迅速反手,握住她的手腕,動作利落到冷酷,沒有一絲留情。
在警校的時候,他曾經是周瑾的「教官」,周瑾的格鬥技巧有一半都是他教的。他輕而易舉就制伏了周瑾,摸上她腰間的手銬。
周瑾手腳被壓制住,手腕疼得她冷汗涔涔,還沒反應過來,聽見喀啦一聲,冰冷堅硬的手銬就銬住她的腕子,一扯,扣到車門的拉手上。
周瑾大驚失色,「蔣誠!」
看她情緒激動,好像以前那樣又會哭又會笑的,蔣誠沉重的心情忽然一下輕鬆了很多。
蔣誠笑得有些浪蕩和得意,有意逗她:「你看你,又對我兇巴巴的。對江寒聲,你也這樣嗎?」
周瑾怒道:「蔣誠,給我解開!你這次再敢自己一個人拿主意,我……」
蔣誠很快捂上她的嘴巴,周瑾叫不出聲音,露出的眼睛裡既焦灼又難過。
他略微正經了一下神色,認真地跟周瑾說:「江寒聲比我當然差了很多,但是個可以託付終身的人。我知道他從小就喜歡你,現在你也喜歡他,這很好,很好——」
他笑得有些勉強。
「小五,這樣我就能放心去完成我該完成的事。」
周瑾急得眼淚不斷往下流,預感到蔣誠要去做什麼,嗚咽著說:「不行!蔣誠,你敢!你敢!」
她掙著,堅硬的鐵銬在她手腕上磨出紅痕。
「你聽我說……」蔣誠按住她的手臂,不讓她再掙扎,低聲道,「如果不親手報這個仇,不去贖罪,我死也不甘心!」
這一瞬間,蔣誠眼裡有細微的淚光,他們面對著,周瑾能夠直視他一直埋藏的痛苦和狼狽,她愣住了。
蔣誠鬆開手,她舌頭跟僵住一般,沒說出一句話。
蔣誠很想親吻周瑾,可在最後也沒能吻下去,他伸手將她抱進懷裡,力道大得幾乎要將她揉進自己的靈魂與骨血。
他說:「小五,我對不起你,對不起爸媽……」
周瑾一隻手攥住了他的衝鋒衣,死死地攥住,聲音顫抖著說:「你敢做傻事,我一輩子都不會再原諒你。」
蔣誠聽後,苦笑一聲。
「……那也好。」
周瑾的一輩子,是多好的恩賜。
攥著蔣誠的手被他一根一根掰開,周瑾身上一下輕了,就見蔣誠拿走她的配槍,敏捷地跳下越野車,飛一樣沖向最近的那輛警車。
他從車窗跳進去,擰開火,車的引擎聲隆隆呼嘯起來。
眾人迷惑地望過去,一時還沒搞明白髮生了什麼事。
蔣誠臉頰冷峻硬朗,他拉了拉衝鋒衣的領口,側首,遠遠看了一眼周瑾。
「蔣誠!」周瑾驚恐萬分,沖偵查組的同事大喊,「攔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