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店房間里,江寒聲沉默地僵坐著,右手手指輕微痙攣,一時難以從混沌中醒過神來。
重案組技術科的白楊抱著筆記本電腦,戰戰兢兢地躲在角落。
他昨天晚上正在為查恆運物流的案子頭疼,中間接到周瑾的電話,聽她說淮沙這邊有了重大的發現,因為還沒固定證據,請他過來幫忙,提供技術支援。
白楊聽後,跟她開玩笑說:「這算是私活了吧?」
周瑾說:「能幫幫我嗎?」
白楊還沒聽過周瑾用這種口吻請求過他,心想可能不是什麼小事,神色立刻嚴肅起來,回答道:「你發話,我照辦。」
具體是什麼發現,電話里周瑾也沒詳細說,不過白楊對她一向信任,也不多問,直接帶上自己吃飯的傢伙飛來淮沙。
等他蓬頭垢面、滿臉疲憊地趕到酒店,敲開門,房間里只有江寒聲。
白楊按照周瑾提前囑咐的,替她轉達道:「周瑾讓我過來幫忙,她說一切聽你安排。」
說罷,白楊一邊進房間,一邊好奇地追問:「到底什麼新發現?你們找到那個老蠍了么?」
而後他看到江寒聲臉色霎時變了,整個人僵在原地,彷彿渾身血液凝固一般。
以前在重案組共事,白楊沒見過江寒聲情緒有過明顯的起伏,他似乎天性冷靜沉著,能在人前保持著風度,從未有過一次失態。
見到這麼一個人突然沉下臉色,白楊不免有些膽戰心驚。
江寒聲沉默了已有叄四分鐘。
此刻殘存的睡意全無,千思萬緒在他腦海中交織。
因為要想的太多,反而讓他一時沒辦法思考。
江寒聲就記得周瑾昨天表現得那麼親昵,近乎反常的親昵,彷彿真怕他出什麼事似的,一直看著他、抱著他。
他早該注意到的。
他怎麼能沒有發現呢?
他明明最清楚周瑾是一個什麼樣的人。
當他第一次跟周瑾談起「8·17」幕後潛藏的危險時,她說:「我清楚自己會面臨什麼樣的危險。可越是危險,就越有機會。」
即便是之後戚嚴打電話來挑釁,死亡的威脅已經扼向她的喉嚨,周瑾第一反應也不是害怕,不是退縮。
她那時主動上前抱住他,安慰道:「不管什麼人找上門,我保證不會讓他們傷害你。」
周瑾從來沒有將自己擺放在受害者的位置上,期望著得到別人保護。從小到大,她一直希望自己像她父母、她哥哥那樣,會是別人的守護神。
他現在該生氣嗎?
生氣周瑾為什麼總要逞勇鬥狠?為什麼總要自作主張?為什麼永遠不顧自己的安危,不顧所有人對她的擔心,始終沖在最前面?
可他為什麼要生氣?
她當初不考慮任何力量對比,都要推開那個對他施暴的女人,不顧一切地將他從深淵裡拉了出來……
一如既往的,她有著純粹的勇氣和永恆的溫柔。
周瑾知道戚嚴威脅著江寒聲,威脅著他身邊的所有人,如果躲無可躲、避無可避,那麼周瑾寧願她自己就是下一個。不止為她哥哥周川的案子,還是為了江寒聲。
為了那個在匡山拚命攔停失控的車輛、差點衝進懸崖的江寒聲,為了那個五年前以身犯險、在生死線上掙扎了六天的江寒聲,為了她愛的江寒聲……
江寒聲握住自己發抖的右手,現在不是自責和懊悔的時候,他必須保持冷靜。
一見到白楊,江寒聲就意識到,周瑾可能察覺了一些有關於戚嚴的線索。
究竟是什麼,他暫時還沒有頭緒。
白楊見江寒聲始終一言不發,左右猶豫了一會兒,把放在桌子上的小籠包和豆漿又朝江寒聲的方向推了一推。
「江教授,周瑾還讓我給你帶了一份早餐。」
江寒聲回頭看著桌上的早餐,想到周瑾那雙經常帶著笑意的眼睛,嘴角不禁抿了一下笑。
在決定做危險的事情之前,還有心思惦記他吃什麼。
怎麼會有她這樣的人?
快要煎熬到沸騰的五臟六腑瞬間冷了下來,江寒聲將自己的手機遞給白楊,聲音淺淡到有些鋒利。
「做事。」
……
電腦屏幕上,地圖一格一格地拉近,紅色的坐標在隱隱閃爍。
重案組的另外兩名刑警根據白楊給出的定位,一直開著車在周瑾附近徘徊。
他們不敢離得太近。
對方具有很強的反偵查意識,一旦發現情況不對,就會徹頭徹尾地隱匿起來,反而會使得前功盡棄。
江寒聲聯繫負責調查王彭澤被襲一案的派出所,說服他們預留部分警力支援。
做夠目前能做的所有準備,他們能做的就只剩下等待。
計劃的前方是一片未知,未知的危險,未知的結局。
儘管未知,但始終存在,始終會到來。
等待的過程或多或少都是有些折磨人的。
白楊盯著電腦屏幕,一刻都不敢鬆懈。
現在沒有足夠的證據來直接調動淮沙的警力,或許到最後,就是空歡喜一場,魚也不會上鉤。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前方跟蹤周瑾的重案組同事傳來消息,周瑾在街邊上了一個男人的車,兩人似乎認識。
白楊看著屏幕上移動起來的紅點,說:「跟上,注意別咬太緊。」
兩個重案組刑警一直追著周瑾所在的車輛,中途有兩次險些失去追蹤的目標,好在有白楊實時提供位置,才不至於跟丟。
上環城公路要過一段隧道,出了隧道沒多久,路邊有交警抽查酒駕,正好攔住了他們的車輛。
兩個人有些心急,一開始直接出示證件,說明他們在執行任務,別耽擱時間。
對方看了一眼是海州的警官,本著負責的態度沒有隨便放行,堅持讓他們停車接受檢查。一來二去,反而更浪費時間。
他們不再扯皮,立即下車按程序接受酒精檢測,確認沒事後,又迅速驅車追上去。
途中,他們跟白楊再次確認周瑾的位置,得知她就在前方的環城公路上,兩人俱是鬆了一口氣。
沒多久,那名負責駕駛的刑警慢慢地停下了車。
「怎麼停下了?」
「堵車。」
「……」
抬眼望去,前路排起長龍,車輛寸步難行,響亮雜亂的喇叭聲在公路上此起彼伏,不耐煩地叫囂著。
白楊調出淮沙市實時路況的監測,發現環城公路上有條路段已經標紅,恰恰就是周瑾所在位置的附近。
江寒聲感覺出情況不太對,一邊嘗試著給周瑾打電話,一邊讓白楊聯繫淮沙交警部門詢問原因。
交警那邊給出回復說,根據群眾報警,環城公路上發生了一起車禍,現在救護車、警車已經趕往現場。
白楊一驚,「車禍?」
就在此時,前方重案組的同事打來電話,聲線明顯不穩:「出車禍了,好像是……是周瑾上的那輛車……」
白楊腦海中空白了一瞬,再次調出定位追蹤的畫面,卻發現周瑾還在移動,並且移動的速度很快。
他從茫然中又分出一絲疑惑,下意識問:「怎麼回事?」
是救護車嗎?
可是周瑾明顯是往城外的方向移動,如果是被送往醫院,絕不該是這個路線。
白楊腦海中警鈴大作,按著耳機大喊道:「別停下來,繼續追!」
「收到!」
他瞬間緊張起來,這是魚上鉤了么?
可如果真是這樣,是不是過於輕易?白楊此刻不敢做出任何肯定的判斷,求助似的看向身後的江寒聲。
江寒聲沉著臉色,語氣極其冷靜地說:「去找酒店的經理徵用一輛車。」
他想要親自去追?白楊看了一眼他的腿,「可是你的傷?」
「沒關係。」
白楊話不多說,飛速地跑下了樓。
江寒聲盯著屏幕上的紅點,眼眸烏黑,森森然全是冰冷。
……
閃爍著紅藍燈光的警車一輛接著一輛駛出,飛馳在街道上。
警笛聲拉得長長的,在耳邊嘯叫著,似一根連綿不絕的絲線,突然間,被響起的鋼琴聲一下剪斷!
沉睡在胸口間的悶痛忽然炸裂,周瑾猛地嗆咳一聲,從一陣鋼琴聲中醒來的。周圍都是黑色,漆黑的,永不見底的黑色。
她雙手被反綁在椅子後,嘗試著掙扎了幾下,無濟於事。
周瑾環顧四周,什麼也看不見,只能聽到前方傳來很動聽的鋼琴曲。
自己身上的外套不知道什麼時候被脫了去,裙子鮮紅奪目,是這黑暗中唯一的一抹亮色。
她腿上、膝蓋、胳膊,到處全是擦傷,額頭的那道傷口已經不再流血了,只隱隱刺痛。
這是什麼地方?
誰在彈鋼琴?
曲子並不美妙,也不輕快,更不是慷慨激昂,恰恰相反,樂聲和緩輕柔,似水一樣在流淌,音符連綿持續地壓抑在人的胸口,越壓越緊。
周瑾對樂理並不了解,卻從中感受到一種近乎絕望的痛苦。
她隱約看到前方有一個朦朧的光影。
……
路上,江寒聲駕駛著車輛,車速極快,根據白楊指示的路線在市區內橫衝直撞,快速打方向盤,越過前方一輛又一輛車。
白楊抱住電腦,強忍著暈車的噁心感,不斷報著地點。
周瑾的位置持續變化著,從城郊外跑了一周環城公路又回到市區內,兜兜轉轉兩個小時,坐標點才終於停在淮沙市內一處高級公寓樓當中。
白楊領路,兩個人直接乘電梯上了11層,礙於追蹤設備的原因,白楊一時很難確定究竟是哪個房間。
與此同時,重案組刑警和一小隊民警已經趕來支援。
白楊提議,「他們手裡可能有槍,要等支援。」
江寒聲此刻臉色蒼白極了,冷峻地看著周圍的環境。
周瑾停在這個地方時,他已經隱隱覺得不安,因為這個地方,他很熟悉,以前在省廳工作時,他就住在這所公寓。
白楊注意到他的肩背上的肌肉顯而易見地緊繃起來,「江教授……你還好嗎?」
江寒聲徑自朝樓道的右側走去。
白楊有些驚慌,「江教授,你等等!」
下一刻,他就看見江寒聲伸手推開了一扇門,門沒有鎖,隨后里面傳來一陣鋼琴聲。
白楊跟著江寒聲走進去。
客廳里是空的,灰的,光線陰暗冰冷,細小的灰塵淤積。
正對門口的位置,擺著一張玻璃桌。玻璃桌上坐著一隻很小的玩具熊,它懷裡抱著一個精緻的小禮盒。
玩具熊很可愛,但在這一間空蕩蕩的房子里,可愛反而成為最為詭異的存在。
白楊看著玩具熊黑色的眼睛,心臟已經快跳到了嗓子眼。
江寒聲像是預感到什麼,走過去,拿到那個禮盒,打開——
一枚沾著血的戒指,還有一張小小的照片,照片里少女正燦爛地笑著。突然,玩具熊發出一聲尖銳的扭曲的聲音。
「surprise!」
拿著禮盒的右手在痙攣顫抖,劇烈的痛苦和莫大的恐懼交織,在一瞬間將江寒聲撕得粉碎!
他彷彿在這所空蕩蕩的房間里聞到一股腥臭,跟五年前那間廢棄倉庫一模一樣的腥臭。
令人窒息,令人作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