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家宅院門口搖曳的燈籠下,肉餡餅在曹康臉上糊了一臉,卻奇蹟般地沒有碎裂,就這麼靜止了片刻後,再緩緩下落。
從未有一張肉餡餅在墜地的時候,備受過如此這般的矚目。
黃梨旁邊衣衫破落卻面容清雋的少年卻在看到肉餡餅的同時就皺起了眉,他的腦中有一道蒼老的聲音在兀自絮絮叨叨:「小輩,鱉寶狡詐機警,極難遇見,極難捕捉,但有一弱點,便是貪吃。只要你聽老夫的,用你懷中油餅誘之,那鱉寶必定會落入你手。尋常人用鱉寶極難不起貪心,最終難逃被反噬的下場,但老夫有一法子,可將鱉寶練成仙寶……」
如果虞兮枝此時此刻也能聽到,一定很快就能認出來,這就是那個傳說中老爺爺牌殘魂金手指的聲音。
黃梨帶來的少年,正是原書的男主程洛岑。
他這一路上都在被遊說扔出那個油餅。少年緊緊抿著唇,不說相信,也不說不相信。
這個入駐了他神魂之中的殘魂老頭一直在滴滴叭叭個不停,顯露出一副天下所有事都盡握手中的樣子。
雖說當初捏碎了那個瓶子,同意讓這老頭與他並存的時候,程洛岑是有不成功便成仁的想法的。
修仙乃是大道之爭,若是這點破釜沉舟的魄力都沒有,他這種一無所有的人,也趁早不要肖想修仙此事了。
可誰能想到,這老頭居然批話這麼多!
他被吵得腦子疼,偏偏兩人還不夠熟,而對方雖然虛弱,卻明顯擁有許多與他魚死網破的手法,他想讓老頭閉嘴,委婉提醒了幾次未果後,只好自己先閉嘴了。
他一言不應,老爺爺金手指也有點覺得他瞻前顧後,還準備再說什麼,聲音卻倏然頓住。
他們一起看到了那張肉餅。
再看到,曹老頭的妖異手臂上有什麼東西猛地伸了出來,一把將堪堪要碰到地上的肉餅提住了。
那是一根細瘦如枯樹枝般的鉛灰色長臂,突兀地從曹老頭血肉模糊的手臂上橫斜出來,因為夜色的遮掩,如果不是目力極佳,甚至要看不到那根手臂。
就在長臂伸出來的同時,曹老頭的整條胳膊都像是瞬間萎縮了一般,血肉瞬間枯萎,而這樣的枯萎眼看就要順著他的臂膀蔓延到他的身體——
虞兮枝終於摸到了劍。
「你看我說鱉妖貪吃你還不信,一張肉餅果然引出了它!你快……」老爺爺殘魂在程洛岑腦子裡激動嚷嚷,然而他話音還未落,一道劍光已經從側面飛掠而上!
虞兮枝只會清風流雲劍。
這劍簡單,總共也不過五式,其中一式便是向前劈刺,她去掉了所有與前後劍招的承接和蓄勢,就這樣簡簡單單地拔劍,再遞劍。
曹老頭已經衰敗的手臂被一劍斬斷!
污黑的血從斷臂之處噴涌而出,但原本幾乎要蔓延到他臉上的頹敗也驀地一停。
斷臂之上,有一黃帽藍身、手臂高矮的妖物乍現。它似乎可以隨意控制自己四肢的長度,這會兒它已經將肉餡餅握在了手中,那餡餅分明比它的頭還大,然而這妖物張嘴的時候,卻能直接將嘴裂到近乎與整張臉同樣大小,露出滿嘴血牙,一口將那肉餡餅吞了下去!
這一系列動作妖物做得行雲流水,不過剎那便將肉餅吞了下去,還有空舔了舔手指,眼看就準備溜。
虞兮枝已經換了劍勢,回劍一擊而下!
「哎呀——要糟!這等寶貝若是一劍斬之,真是暴殄天物!昆吾山宗幾百年過去怎麼還是這麼不講道理!」老爺爺殘魂急得跳腳,恨不得自己能上前擋住虞兮枝的那一劍。
程洛岑微微捏拳,他就算想要做什麼,也做不了什麼,他才堪堪在老爺爺的指點下引氣入體,又怎可能在昆吾山宗的劍下搶了什麼獵物。
然而就在此時,異變突生。
虞兮枝一劍落下,妖物卻倏然化作了一團黑霧,飄然散去,竟是早有防備!末了還留下了一聲小孩尖銳的笑聲,聽起來竟然像是嘲笑。
到底是第一次捉妖,虞兮枝不由得微微一愣。
「靈視。」謝君知一巴掌拍暈了斷臂之痛死去活來的曹老頭,向著黃梨比了個眼色,又不知從哪裡掏出來了根繩子,將嚇懵了的曹康與曹老頭綁在了一起,出聲提醒道。
虞兮枝的神識順著靈視看到的泥濘之色一起蔓延而去,少女提劍,足尖一點,已飛掠出去十餘米,竟是就這樣追著妖物一路而去!
謝君知緊隨而上,與虞兮枝並肩而行:「是鱉寶。」
「鱉寶是什麼?」虞兮枝緊盯著地上蜿蜒的妖氣脈絡。
「鱉寶極為罕見,多長於千年古鱉腹中,捕獲後植入體內,以血肉飼之,便可以驅使它尋寶。」謝君知解釋道。
虞兮枝出行之前並未什麼功課都沒做,只是她看得認真卻匆忙,看白描的圖像實在是與實物差別過分巨大,這會兒聽到謝君知提醒,腦中書頁急翻,終於調出了一個與剛才匆匆一撇的妖物實在不香的圖像。
書上白描的是一個揣手的富貴小妖,鼻子是鼻子,眼是眼,而剛才她看到的,是枯藤老樹昏鴉,血盆大口吃瓜,她沒被嚇到,還記得拔劍,已經是超常發揮了。
也難怪曹老頭一夕暴富。
這鱉寶十分奇特,以血肉供養後,供養者便可以透視土地,看到潛藏在各處的財寶。這些天,曹老頭四處奔波,顯然是在以命換財,將這棱北鎮掃蕩了一空。
而根據剛才的對話,許是曹老頭乍富後,被家中惡戚盯上,曹老頭一輩子在江上漂泊,惡戚連哄帶騙後,曹老頭便當了真,結果他辛辛苦苦尋寶,到頭來,發現自己不過是個工具人,本質上和犁地的老黃牛沒有區別。
那鱉寶沿著地底一路飛竄,看路線似乎是想要回到司幽江中去。它極為熟門熟路,似是對這這一帶早就十分熟悉,眼看就要被它得逞。
虞兮枝撇撇嘴,嘆了口氣。
謝君知還在疑惑她為何如此作態,就見她從芥子袋裡,又掏出了一個肉餡餅。
謝君知:……
「此去便是荊棘末路,你且去,我會為你報仇。」虞兮枝深情款款對著肉餡餅道,隨即提氣飛掠,硬是趕到了鱉寶之前,然後毅然甩出了那張肉餡餅!
鱉寶果然妖氣一滯。
虞兮枝等的就是這個須臾。
同是天涯貪吃客,相逢何必曾相識!
她衣衫翻飛,單手持煙霄,從半空一劍而下!
細碎的裂紋從青石板上窸窸窣窣如蛛網般裂開,虞兮枝這一劍竟然深入地底,吞吐的劍氣牢牢地將鱉寶釘在了劍尖上!
鱉寶發出了一聲尖銳的嘶叫,手下卻不停地握住了肉餡餅,待虞兮枝提劍撈出這妖物時,這才發現自己竟是貫穿了鱉寶的整個上顎!
煙霄雖不是什麼有器靈的仙寶,但也是在昆吾山宗的劍冢里淬鍊過的,又豈是鱉寶的牙齒能撼動的。鱉寶的尖牙不斷啃噬劍身,發出刺耳的摩擦聲,然而煙霄上卻甚至連痕迹都沒有留下。
這是虞兮枝第一次這麼近的距離接觸妖。
她有點好奇地支著劍,歪頭打量著在劍尖上不斷掙扎的鱉寶。
許是知道掙扎無用,一旦被劍氣鎖定,又沒有凌駕於對方之上的實力,便再也無法逃脫,鱉寶半張著嘴,慢慢停止了掙扎。
這樣一看,它又與畫冊上白描勾線出的樣子有了幾分相似。
它的五官好似用刻刀於泥快上雕出來的,粗糙卻活靈活現,鱉寶的眼好似白芸豆,並沒有瞳仁,但卻能感受到一份注視,它有些徒勞卻始終努力地捏著那份讓它上當的巨大肉餡餅,口中還繼續發出著「嘶哈——」的聲音,卻因為劍氣貫穿上顎,已經無法完成進食。
淵沉大陸的人與妖天然對立,她手中這一隻,無疑或許是雖有用但弱小的那一類,也因為這份弱小,鱉寶慣常會將自己徹底隱匿起來,這才極少出現於世人面前。
但雖然弱小,很顯然,鱉寶依然有著生而為妖的天性。
——惑亂人間。
這個詞乍聽似乎太大了些。
可是倘若無人來管,有第一個曹老頭,還會有其他王老頭李老頭,有惡戚,懷璧其罪,更會引來更多的勢力。淵沉大陸如此之大,數千年沉澱之下,土地山川之中自然埋藏著無數不為人知的財富。
且不論那些前輩大能留下來的秘境靈寶,只對凡人來說,僅僅殉葬品就足夠讓人眼紅並瘋狂了。
「要殺了嗎?」虞兮枝轉頭看向謝君知:「我這一劍下去,它會死嗎?說起來……殺妖是不是要掏妖丹?」
鱉寶明顯能聽懂她的話語,聞言不由自主地顫抖了起來。
它慢慢看向謝君知,卻不知看到了什麼,原本顫抖的身體微微一僵,隨即悄然蜷縮了起來,似是看到了什麼不可置信的事物,它似乎想要表達什麼,卻只能發出同一種尖銳的「嘶哈」聲。
「懷筠連這個都沒有教過你嗎?」謝君知面無表情地抬手,拎起鱉寶的後領子,聲音輕巧:「捉妖入袋,交還宗門。像這種比較有用的小妖……自然會被扔去紫淵峰,投入滾滾業火之中,煉成寶器。」
虞兮枝是真的不知道,她吃了一驚,打量鱉寶的表情頓時豐富了許多:「這妖還有此等妙用?」
謝君知覺得虞兮枝實在是十分有趣。
她的衣擺上只有一朵小黃花,雖然明顯是跟著虞寺混來的,但她在昆吾山宗這樣的地方,即便是耳濡目染,也應當對妖深惡痛絕。
可她在看到妖氣的時候卻並不厭惡,反而多有好奇,還問他妖氣為何污穢,與人又有何不同。
她拔劍的時候確實毫不猶豫,下手果決,扔肉餅的時候反而痛徹心扉,彷彿割肉,好似天大地大,她的肉餡餅最大。
最後抓到了妖,竟然會回頭問他怎麼辦。
他以為她會說那些諸如「妖也是生靈」之類渡緣道的禿驢們愛掛在嘴邊的、悲憫天人的天真話語,所以故意將過程也描述了出來,只等她臉色微變。
然而虞兮枝卻完全出乎了他的預料。
她像是有善惡觀,又像是沒有,又或者,她心中自有自己對這個世界的認知。
他想到這裡,忍不住偏過頭咳嗽了幾聲,壓住自己因為覺得有趣而差點溢出的笑意,又故意問道:「你不覺得這樣很殘忍嗎?」
「當然覺得。可是,蒸螃蟹的時候,要活蒸。」虞兮枝眼神認真地看過來,彷彿他問出了什麼奇怪的問題:「吃醉蝦的時候,要新鮮活吃。如果所有時候都要顧及到殘忍或否的事情,人生豈不是步步為籠?」
她看鱉寶在謝君知手中老實極了,忍不住也伸手撥弄了一下鱉寶頭上凸出來的一塊,獲得了對方的怒目相向:「人類被妖抓住的時候,下場想必也不會多好,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那麼反之,我為什麼要覺得殘忍?」
謝君知看著少女臉頰邊的小梨渦,有些莫名出神。她分明神態認真,說話間,小梨渦卻依然若隱若現。
「今天是我抓住了它,所以我活著,它要完。改日如果我技不如人,要完的便是我。弱肉強食,強者為尊,宗門裡尚且如此,這個世界不更是這樣嗎?」她從芥子袋裡掏了掏,找出了捕妖袋,將鱉妖連同肉餅一起扔了進去:「更何況,我還給它吃了整整兩塊我的肉餡餅呢。」
謝君知看著她,終於忍不住笑出了聲。
虞兮枝收緊捕妖袋的袋口,不太熟練地打了個結,結果不小心打了個死結,破罐子破摔地就這麼扔進了芥子袋,然後才看了眼謝君知:「說起來,怎麼感覺出了宗門,你就不怎麼咳嗽了?是身體大好了嗎?」
遠處黃梨已經處理好了曹老頭那邊的收尾,終於遲遲趕來,謝君知收了笑意,順著虞兮枝的話語又咳嗽了幾聲:「未曾。」
虞兮枝:……?
您這咳嗽是否過分收放自如了些?
她還未來得及說什麼,手中沉寂下來的尋妖羅盤卻又微微一顫。
她抬眼看去。
黃梨帶著兩個人終於到了她面前,到底不過是凡人,黃梨大喘氣幾下才恢復正常,他看向虞兮枝的眼神已經帶了幾分敬佩:「曹老頭我已經送去了醫館,還好你下手及時,郎中說無大礙,但恐怕以後是不能再出江了。曹家整個都已經被控制起來了,他們離妖太近,全部沾染了妖氣,明日我便去做妖氣驅散。」
他看到虞兮枝的眼神停留在他身邊的兩個人身上,這才後知後覺自己忘記介紹了。
「這位是阿寇,和我一樣,是昆吾山宗外門弟子,派駐在棱北鎮已經一年有餘。」
他又將站位靠後一點的少年往前微微一帶,笑出了一口白牙:「這是我的好兄弟,程洛岑,是個剛剛引氣入體的散修,若是有緣……」黃梨帶了點兒不好意思,頓了頓才道:「還希望兩位小真人有空的話看看,能不能引薦他入昆吾山宗,做外門弟子。」
虞兮枝慢慢轉過頭,看向了面容清雋的少年。
程洛岑。
三個字如驚天霹靂,炸得虞兮枝拿劍的手險些微微顫抖。
這他媽……不是原書男主的名字嗎?!
她與程洛岑對視幾秒,突然福至心靈地想起來,為何她會從之前開始,就覺得有哪裡有點熟悉了。
……原書里,本就是程洛岑用一張油餅收服了這鱉寶,關她虞兮枝什麼事!
敢搶原書男主的寶貝,她虞兮枝,可真是……
可以,很好,膽子很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