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道聲音同時響起,再同時落下。
西雅樓弟子先是被少女清脆又莫名耳熟的聲音驚醒,才要向著門口望去,又被驚雷般乍起的聲音嚇住,不敢置信般向著麵館角落看去。
虞兮枝卻已經率先看到了西雅樓那身眼熟的道服,不由得帶了幾分疑惑地皺起了眉頭:「怎麼又是你們?你們該不會在這裡一碗面吃了七八天嗎?再好吃的面,連著吃,也會覺得膩吧?」
殿內穿著西雅樓道服的弟子聞言,心頭頓時一酸,險些落下淚來,萬萬沒想到,最體諒他們的,竟然是她。
他們在昆吾山宗遍尋吃面少女無果,思路自然也打開了許多,將搜索範圍擴大到了附近的小鎮,而一家麵館自然也成了蹲點之地。
面連著吃,當然會膩。
但是膩又怎麼樣?總不能進店坐著不吃面吧?
早上一碗面,中午一碗面,晚上一碗面,再好吃的面都得被這樣的吃法糟蹋。
西雅樓弟子尋人自然有分工,有在昆吾外門掃蕩的,有在內門試探的,還有仗著自己修為高作死去劍冢如宣平宣凡兩兄弟的,除此之外,當然還分了一小縷出來,在麵館和罹雲郡巡視。
這幾波人是按修為劃分的,修為越低,任務越外,自然不會有什麼輪班的說法,是以宣平宣凡鍊氣後期,內門的永遠鬼打牆,外門的苦著臉一無所獲,他們駐紮在麵館的……一直吃面。
她終於走進來,在虞寺開口前,已經環顧了一圈周圍,話鋒一轉:「散發著肉餡餅香氣怎麼了?吃你家大餅了?我辟不辟穀關你們什麼事?你們哪個門派的啊?管閑事管到我阿兄頭上來了?」
虞寺當然知道虞兮枝在西雅樓的人來之前就已經領了個任務跑了,不認得這裡的人也是正常的。
他雖也對西雅樓眾人這幾日的做派多有微詞,但虞寺到底大師兄做慣了,為人本就四平八穩,又常常被「容人之量」、「切莫斤斤計較」、「後輩頑劣些,也不是什麼大事」一類的叮囑束縛,久而久之,肚子里不能撐船也撐傘了,是以心態還算平穩。
可虞兮枝不。
如果她和虞寺一樣的話,劍匣側面就不會隨時放著一本記仇筆記了。
她受冷嘲熱諷慣了,當面背後說她的人都太多,聽見了,她就記下來,有機會就報一報。
罵她,她可以等等再噴回去。
但是罵虞寺不行。
虞寺是她的阿兄,是她戰鬥在與原書男女主命運抗衡第一線的最大盟友,更是她穿來這個世界後,第一個,也始終給予她關心和溫暖的人。
於是虞寺還來不及和她講這兩天昆吾山宗的情況,再講一聲師尊懷筠真人的禁令,就見虞兮枝抬手卸了身後的劍匣,往旁邊沉沉一放:「是哪個人剛剛說要見我的?還說家家有本難念的經?開眼有什麼意思……」
話到最後半句,她的手已經按在了煙霄劍柄上,先是揚眉沖店家的方向一笑:「老闆,給我身後這幾個人各來一碗面,加丸子。」然後,她才揚起下巴,繼續了剛才的話,陰森森一笑:「……來,讓我給你們開開光。」
說話間,她不動聲色地向身後看了一眼。
果然,隨她進來一家麵館的,只有惴惴不安又盯著她欲言又止的黃梨和暗自警惕的程洛岑,謝姓祖宗許是不願意露面,神龍見首不見尾地走了,看黃梨的樣子,八成是讓黃梨給她帶句類似於他先走了之類的話。
……然後黃梨就被她陰惻惻摸劍的樣子嚇住了。
西雅樓的弟子們也被嚇住了。
他們進退兩難。
虞兮枝太好認,就算不說那張實在是漂亮得過分的臉,除了她也沒有別人會隨手在頭上插根樹枝。
……雖然不知道為什麼,這會兒樹枝下面還挨著根筷子,但總之,他們遍尋不到的吃面少女,近在咫尺。
打是打不過的。
吃面少女和宣平宣凡兩兄弟對上都像是切菜,又何況是他們。
可要退……
他們代表的是西雅樓的顏面,少女的手都在劍柄上了,這在修仙界,四捨五入已經是發出決鬥邀請了。
這可如何是好。
大家忐忑惶恐地對視一會兒,再後知後覺地想起他們不僅大敵當前,剛才分明還聽到了另一個人的聲音。
再戰戰兢兢轉過視線,只見剛才還怒不可遏的黑衣男人竟然不知怎麼想的,又拉回了兜帽帷幕,收斂了一身氣勢,重新坐了回去。
西雅樓弟子:……
談樓主,您說話倒是別開了頭就沒結尾了啊!
要找人的也是您,這會兒人都到眼前了,要怎麼辦,您倒是給個準話啊!
談樓主有苦難言。
他方才剛剛乍露氣息,才說了一句話,就感到了不對。
白雨齋紅衣老道的氣息似有若無從遠處飄來,顯然是正在路過此地前往昆吾山宗去。
若是他動靜鬧得大一些,那紅衣老道未必不會感受到他的氣息,這就掉頭沖他而來。
那紅衣老道來者不善,來意不明,但想來沒什麼好事,此處人多口雜,更是凡人之地,在此掀起波瀾,未免不妥,也不美。
他兩次來麵館,兩次就恰恰遇見虞兮枝,緣分天定。
既然已經找到了人,那大局自當已定,收徒此事,也不急於此刻此時。
總不能在一家麵館自報身份,這也實在太簡陋。
年輕一輩的弟子,是該磋磨磋磨,提前和他們未來的師姐見識一下劍修的險惡,也是好的。
念及至此,談樓主心情終於平順了許多,不動聲色地沖著西雅樓弟子點了點頭,繼續低頭吃面了。
本就奇香的面,此時看來更順眼,更香了呢。
西雅樓眾人:……
嘶,樓主他沒有起身也沒有說話,他、他點頭了!
點頭是幾個意思啊!
是要他們被開開光嗎!
這廂虞兮枝卻已經等得有些不耐煩了,她晃了晃手腕,於是劍柄便與桌沿碰撞出了更加不耐煩的聲音,黃梨與程洛岑噤若寒蟬般拉開凳子坐下,店家卻已經手腳麻利地上了面和丸子。
這些日子來,一家麵館日日都有修士往來,店家已經對這種劍拔弩張見怪不怪了,還能見縫插針地沖著虞兮枝一笑:「小真人來啦,這丸子您快嘗嘗,有內味兒不?」
虞寺萬萬沒想到虞兮枝竟然與這店家相熟,對方還要讓她品鑒近來最出名的這方牛肉丸子。他眼神有疑惑,又有想要制止虞兮枝方才向四周扔話的幾分阻止,但他到底還是什麼都沒說。
在所有這些之前,虞兮枝首先是他的阿妹。
她闖禍,有他兜底。
她做了錯事,他在人後再訓斥她便是,此時西雅樓弟子環伺,雖然氣氛有些奇奇怪怪,但虞寺絕不會在人前讓虞兮枝難看。
更何況,剛才雖然只是一瞬,但也足夠他看清,坐在牆角的那位,正是西雅樓的談樓主。
他雖然不知這位談樓主為何會在此處吃面,但對方既然重新戴上兜帽,斂了氣息,想來是不願被認出來。
即使如此,他自然當做沒看到。
談樓主縱容自己弟子胡鬧,他難道就不能縱容自己阿妹了嗎?
虞寺微微勾了唇:「看來阿妹這次下山一趟,修為有所精益。」
為首的西雅樓弟子叫李勝意,不過開光後期修為,此刻手抖如篩糠,面上忍住不顯,說話的時候卻忍不住牙齒打顫:「你……你就是太清峰那個烙肉餅的二師姐吧?嘖,打、打就打!你瞧不起誰呢!」
烙肉餅的二師姐剛才還在不耐煩,面上來以後,到底因為整整一周都在忙碌中,沒怎麼好好進食,這會兒二話不說已經在吃丸子了,邊吃邊口齒不清地說了句什麼。
西雅樓眾人一個字都沒聽清,正在面面相覷,還是虞寺正襟危坐,口齒清晰地將虞兮的話翻譯了一遍:「舍妹誠邀諸位到宗門試劍台一戰,擇日不如撞日,今天就挺好,諸位既然已經吃完,不妨先走一步,她吃完就來。」
西雅樓眾人神色木然:「我等就在這裡等二師姐用膳完畢。」
於是無數目光掃射過來,全都停留在了虞兮枝吃面的這一桌。
前一世,虞兮枝什麼樣的鏡頭都面對過,對於這種無數的視線洗禮坦然處之,毫無障礙,但同桌的其他人就不一樣了。
「嚯,這陣仗,這群西雅樓的小毛崽子們真是不知自己幾斤幾兩,還想和她比劍?這簡直就是單方面的毒打。」程洛岑垂著眼,頗有點不自在地吃面,面很好吃,四面八方的目光卻太折磨人,腦中唧唧歪歪的老頭也太吵:「你對面這個小子,是這小丫頭的哥哥?好傢夥,竟是一幅天生劍骨,有此後生,昆吾山宗又是幾百年的好日子啊。」
程洛岑一筷子戳開牛肉丸子,埋頭一咬,肉汁的香氣中帶著點麵湯的鮮香,兩種混合的湯汁裹著肉香一起在他口唇之中蔓延,一口下去,程洛岑差點要眼眶濕潤,只覺得此生雖志在大道,早已暗自決心擯棄身外之物口腹之慾,可這丸子……是真他媽的好吃。
好吃到老頭聒噪無比,他也覺得順耳了不少。
老頭看得見吃不著,本也不以為意。然而看虞兮枝吃面,竟然越看越覺得實在太香了,老頭覺得自己舌頭有些癢,依依不捨移開目光,又看到了角落裡的談樓主,不由得「咦」了一聲。
「你又咦什麼。」程洛岑喝下一口湯,腹中暖暖,脾氣也好了許多,主動問道。
「角落那個黑衣服的,是個化神境真人。」老頭一眼便看了出來:「化神境也來吃面?吃的是面,還是醉翁之意,難講,難講。一會兒他們若是真的要比劍,你可一定要去看,雖說是虐菜局,但有老夫在,自可以為你講一番這西雅樓與昆吾山宗的不同。」
程洛岑沉沉應了,心裡卻道,他入了昆吾山宗後,想來也只能混個外門,又怎麼能去看這等比劍。
這想法一直持續到虞兮枝暢快淋漓吃完一碗,既已約好地點,便理也不理館中其他人,喊著虞寺一劍拖三人搖搖晃晃地向著昆吾山宗御劍去。
虞寺欲言又止:「我有多帶不少傳送符。」
虞兮枝信誓旦旦:「有人這輩子都沒感受過天上飛的感覺,阿兄啊,這可是積累功德的時候!」
虞寺:……
黃梨兩股顫顫,心底卻還是激動的。
這可是昆吾山宗大師兄的劍!就算回了外門,他也能和別人吹一輩子,他可是坐過大師兄御劍的人!
程洛岑故作鎮定,垂在兩側的拳卻是悄然握住。
修仙之人,不就是上天入地無所不能嗎?眼下,他竟是可以上天了嗎?
虞寺當然知道這就是虞兮枝找的借口,他懶得戳穿,也不覺得這有什麼,於是掐訣御劍而起。
西雅樓眾人目瞪口呆。
只見虞寺的長劍如一葉扁舟行於天,舟首少年身姿挺拔,舟尾少女站得極穩,顯然對這種蹭劍之事駕輕就熟,少年左右手各輕巧地提著一人的領子,就這麼保持了奇異的平衡,向著昆吾山宗的方向御劍而去。
李勝意大開眼界,嘆為觀止:「還、還能這樣的嗎……」
吃完了面的談樓主不知何時站在了他身邊,也抬頭看著前方四人的影子,負手感慨道:「想不到如今還有人能一劍御四人,此等盛景我已經多年未見了。」
李勝意不知應當先吃驚談樓主竟然與自己一個開光境弟子平和聊天,還是詫異他話語中的意思,但身體和腦子的反應到底是誠實的:「什麼?還有別人這樣做過?」
「當年與妖域大戰,確實有這種陣型出擊。」談樓主似是想起了什麼有趣的事情:「你別看這樣子滑稽,實際一人分神御劍,其餘三人自由搭配音修符修抑或劍修,一旦成陣,殺傷力極大。」
李勝意難以想像,前方四人已經消失在天邊,變成了窮極目力也看不清的黑點,少年喏喏半晌,乾巴巴道:「那、那可真是厲害啊。」
頓了頓,李勝意還是忍不住小聲道:「樓主,我……我真的要去與那位二師姐比劍嗎?」
談樓主斂了神色,溫和地看了他一眼:「你說呢?」
話音落,談樓主的身影已經消失在了原地,連風都沒有帶起來。
李勝意默默看著空無一人的身側,苦澀重複:「我說呢?」
他說個鎚子。
……如果有選擇,他選擇時間倒流回去,讓當時的自己閉嘴,什麼也別說。
讓你話多!就你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