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好啊!這一招清風流雲,真是妙哉,妙哉!」
更遠一些,在昆吾弟子們看不見的地方,紅衣老道拍掌叫絕,他紅衣穿得並不如何整齊,一張臉也並不怎麼老,偏偏留了一臉的小鬍子。唇上一小片,連綿到下顎一小撮,再與下巴的長須連成一片,正夠他撫須長嘆。
「這可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啊。」紅衣老道眼中有光,身體忍不住地前傾:「妙啊,妙啊!」
懷筠微微擰眉,這白雨齋齋主向來頗為放浪不羈,行為舉止更是多有荒唐之處,此刻此等誇張作態,懷筠早已見過許多,但他心中雖然不喜,臉上卻還是掛著微笑:「真人何出此言?不過是一招清風流雲罷了,確實威力大了些,卻也……」
「你不懂,你不懂。」紅衣老道怡然打斷他的話,豎起一根手指,搖了搖:「噓,她是不是還要繼續打,讓我再看看,再看看。」
懷筠真人咽下後半句話,心中卻疑竇叢生。
白雨齋出符師,符師中又有大陣師,以符入道,以符悟道,而符之一道,在天地間,在山水中,在七感外。
有人生來便覺得世間由無數線條構成,山川草木是線,屋檐層巒是線,雨雪風雹也是線,順著這些線,伸手一划,便是符,將符連起來,便成陣。
但更多的人,終其一生也看不到這些線,更感受不到天地之間的符意。
這種感知,無關境界,無關年齡,非後天鍛煉所能及。
紅衣老道看似荒誕不經,其實是這世間一等一的大符師,也是真正的大陣師,世人或許敢招惹一位劍修,卻從未有人敢在符師這裡自討苦吃。
劍修出手,雷霆一劍,殺既死。
符師一怒,千符萬剮,生不如死。
白雨齋有許多符師,不少陣師,紅衣老道卻還沒找到一個合心意的徒弟。
而他剛才說什麼……踏破鐵鞋無覓處,實在是很難不讓人往這個方向去想。
懷筠真人眼底沉沉,思緒千萬,開口卻是另一番話:「易醉的修為近來多有增益,想來距離築基也不遠了,他確實適合修劍。」
他本意是給紅衣老道一個交代,畢竟易醉是紅衣老道那個寶貝妹妹的兒子,若不是易醉執意學劍,白雨齋就算養個悟不到符意的廢人,也不會讓他來昆吾山宗,更何況易醉本就符劍雙修。
豈料紅衣老道卻冷笑一聲,竟是絲毫不給面子:「嘖,劍有什麼好,孩子不懂事,非要修劍。等他長大就懂了,打打殺殺的事情,非要自己親手來做,無趣,無趣。」
懷筠真人向來讓著紅衣老道三分,當然不是怕他,而是因為易醉的娘雖然是紅衣老道的妹妹,他爹卻是昆吾山宗的某位在蝕日之戰中戰死的師叔。這位易師叔風流倜儻自不必說,引得老道妹妹與他私奔,卻始終不進行合籍大典,直到戰死後,妹妹才發現了自己的身孕。
也因此,紅衣老道向來對昆吾山宗唾棄得很,要不是易醉在這邊,紅衣老道只怕這輩子都不願踏足此處。
可他前些日子才來過,今日便又來,來了也什麼都不做,只在這裡看一場弟子無趣的比武,又有何意?
「既無趣,又何必在這裡看我山宗弟子試劍。」讓三分歸讓三分,事關劍修,懷筠真人便不再退,也冷笑一聲:「不如真人早點回家算了。」
「回家作甚?」紅衣老道卻彷彿聽不出他話語中的嘲諷之意,漫不經心擺擺手:「老道我看的不是劍,你不懂,你不懂啊。」
懷筠真人心道我不懂昆吾劍,難道你懂?你一個臭畫符的,你懂個……
末了那個粗俗的字眼還沒道完,霞光便已結出一片,那名不見經傳的開光境西雅樓弟子,竟然原地破境。
紅衣老道大笑,喜意更濃:「怎麼樣,我說妙,那就是真的妙。」
……
李勝意也覺得妙極。
來昆吾山宗之前,李勝意不過是西雅樓內門普普通通的開光境弟子,說普通,也比外門摸不到引氣入體門檻低的弟子好許多,說特殊,開光境那可真是修仙界滿地都是的不值錢白菜。
但隨著那句道歉出口,李勝意覺得一直卡在自己丹田之內不上不下的那口氣豁然開朗,神清氣爽。
再睜眼,他已經從不值錢的白菜,變成了頗為值錢的翡翠白菜。
有人破境,全昆吾山宗自然都有所感,尤其是此時此刻在試劍台周圍,目睹了李勝意破境全過程的眾人。
破境什麼時候變得這麼簡單了?
為什麼這個人……道一歉就能破境?
如果真的這麼簡單就能破境的話,他們願意天天對著虞寺說對不起!
「劍有意,這份意,便是心意。」虞寺看著已經鍊氣初期的李勝意,點頭道:「你順了這份心意,機緣既然到了,破境自然水到渠成。」
李勝意深吸一口氣。
鍊氣境吸入的空氣好似都與開光不同,他感到的天地之細微更多,萬物之靈動更盛,世間與他原本平淡無奇的人生一併豁然開朗。
少年撩擺,退後半步,先禮虞兮枝,再禮虞寺:「西雅樓李勝意,受教。」
虞兮枝是第一次目睹破境的過程,她有點好奇地看著樹枝搖擺,白鶴翻飛,不遠處的飛瀑凝固一瞬再重重摔下,心道原來別人破境真的會有這麼多瑞祥。
她神識外放,感受到這世間歡喜,自己的心情自然也好了許多,不偏不倚受了這一擺,笑眯眯沖李勝意道:「好說,好說。」
言罷,少女隨意抖了抖持劍的手腕:「那麼,剛才還有誰排隊來著?」
這一劍既出,又有誰敢再用剛才的那般不屑話語說她?
此一時,眾人與方才的想法又有不同,面色更是各異。
此前,西雅樓弟子只覺不敵,連宣平宣凡都不是對手,又是談樓主話里話外隱約看中的人,他們沒找到人也就罷了,這些天真是沒少嘲諷這位烙肉餅的二師姐,此刻見她對李勝意拔劍,只嚇得臉色微白。
而昆吾弟子則覺得必敗無疑,不僅會輸,還會輸得很難看,人人都不想看到那一幕,覺得昆吾即將顏面不保,這位二師姐瞎胡鬧,以後就算是在紫淵峰戒律堂關個十年八載也是好的,也少給大師兄拖後腿抹黑。
而現在,徐教習等人愕然張嘴,只覺得眼前一幕光怪陸離,不似真實。
一個鍊氣初期弟子的一劍,怎麼會恐怖如斯?
怎麼會……讓人破境?
是巧合吧?!
一劍而已,難道還能劍劍氣勢如此?!
更何況,虞兮枝什麼時候會這樣的劍了?!這怎麼可能!
昆吾山宗眾弟子神色各異,有如徐教習一般不可置信,有念及自己方才話語,臉上火辣辣的,也有悄然動了心思,心道這一劍,開光就鍊氣,我上我也行。
至於西雅樓那邊,大家已經面面相覷片刻後,有一聲乍然劃破了空氣。
「虞二師姐!我也排隊!還來得及嗎?!西雅樓弟子項溫,只求一劍!」
「我也排隊!西雅樓穆里!」
「西雅樓邱興平!」
……
一迭次的聲音連串響起,破境面前,沒有面子可言,誰不想像李勝意一樣連破兩境……不,哪怕是了悟到破境之意都是天大的機緣了!
更何況,聽說談樓主覺得二師姐丸子搓得好,想收回去做徒弟來著,這樣的話,二師姐,就是他們的二師姐,大家的二師姐了!求未來二師姐出一劍,不丟人!
此間一想通,頃刻間,西雅樓弟子竟是三言兩句如報數般喊完了自己的名字,一哄而上,將一旁執事案上的一整沓生死押都分了個乾淨,畫押如舞劍,還有師妹心細如髮,挨個給每個人的生死押上編了號,只等虞兮枝一個一個叫號。
小師妹夏亦瑤顯然是完全沒想到事情會發展成這樣,她在西雅樓眾人都報號完畢後,才頗有點難以呼吸般,偏頭咳嗽幾聲,面頰自然嫣紅:「師姐這一劍,真是厲害呢。」
「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出來,倒也不必你來說。」易醉不知從哪裡摸出來一把瓜子,這一會兒已經嗑了一小片瓜子皮:「小師妹啊,有人教過你嗎?夸人的時候啊,要真心一點。」
夏亦瑤微微垂下眼眸:「三師兄,我哪裡不真心嗎?」
易醉微微一笑,挑眼看她:「你有真心嗎?」
夏亦瑤神色微怔,眼眸輕眨,露出一片迷茫:「三師兄,你在說什麼?」
兩人對視片刻,又同時移開目光,只當剛才的對話沒有發生過。
易醉到底不甘心,嘟囔一句:「誇清風流雲厲害?一群白痴!是劍法厲害嗎?厲害的明明是人。」
一直小意蹲在一邊的黃梨緊皺的眉頭也終於少許鬆開,他從進了昆吾山宗開始,就一直非常疑惑,為何在他眼中厲害如斯的虞小真人在別人眼中,竟然好似聲名狼藉,人人鄙夷。
而程洛岑更是因為蹲得比較近,所以將易醉和夏亦瑤的對話盡數聽到了耳中。
他有點好奇地抬眼掃了一眼嬌嫩可人盈盈眸光的少女,心頭泛起了一陣頗為奇異的感覺。
老頭殘魂依然在逼逼賴賴:「喲,這小姑娘長得真好看,不過好看也不能當飯吃,不看也罷。還被劍氣傷了,傷成這樣也不斷劍,貪心不足。還是二師姐有趣些,剛剛她那一劍,我說的你聽懂了嗎?她的劍中有符意,而這符意來自前幾日她斬妒津妖人的時候,那個白衣小子的指點。少看點人家姑娘,那劍你看懂了嗎?」
「我連劍都沒有,看不看懂有區別嗎?」程洛岑收回目光,壓下心底一點奇異突兀的感覺,他覺得自己的目光像是莫名要被夏亦瑤吸引,但他的內心分明有些抵觸這種吸引,卻依然忍不住要看過去。
可看了也覺得寡淡無味,會哭會撒嬌會溫柔小意的少女滿地都是,二師姐這樣一劍千秋寒的,才……
才什麼呢?
程洛岑竟有點不敢往下想。
「都說了老夫知道無數上古秘境,待你鍊氣築基,最近的秘境也就要開啟了,到時候,區區一柄劍罷了,還不是手到擒來!」老頭不知少年心緒與煩惱,說到這裡,又是一陣哀嘆:「只可惜你要入昆吾,若非如此,以散修身份混入其中才最為佳,否則你要怎麼爭奪去秘境的名額哦!」
程洛岑這兩天聽多了老頭的哀嘆,這會兒只當沒聽見,徑直抬頭看向虞兮枝。
虞兮枝也被西雅樓弟子這一系列操作弄得有點呆住。
李勝意是因為破了心中魔障,靈氣自然積累,心念隨經脈齊通,才有了這般效果,與她的劍又有什麼關係?
西雅樓的試劍排號已經到了七十八,她為何要做慈善地揮這七十八劍?
但她心中寫滿問號,臉上也沒有顯露出來半分,只另闢蹊徑:「我與李小真人比劍,是因為他奚落了我的阿兄,我心中不悅。你們呢?你們罵我阿兄了嗎?若是沒有,無冤無仇,我為何要與你們比劍?若是你們想看清風流雲,這場間所有昆吾同門都可以展示,不如大家即興挑選對手?」
西雅樓弟子心道那哪能一樣,長了眼睛的人都知道,那根本不是什麼劍法的問題,而是握劍的人的問題!
項溫情急之下,大喊一聲:「我沒罵過!但我可以現在就罵!」
眾人大驚,心想好你個項溫,竟然如此不要臉。
為了破境,連昆吾山宗的大師兄都不放過!
放著那個大師兄,讓我罵!
虞寺也微微一頓,萬萬沒想到事情會向著這個方向發展。
眼看有人真的要荒唐醞釀開口,宣平宣凡到底是西雅樓弟子領袖,一人低喝一聲「都閉嘴」,另一人已經旋身而上試劍台,再開口,聲音中也帶了幾分靈氣,硬是將這一片荒誕的嘈雜壓了下去。
「上次虞小真人賜教時,宣平不過鍊氣中期,現如今又僥倖到了鍊氣後期,還請小真人……再賜教!」紅痣少年朗聲抱拳。
虞兮枝「哦」了一聲,她對沒禮貌的人本能不喜,但既然宣平這樣作態,她便也既往不咎,只問道:「你罵過我阿兄嗎?」
宣平一窒。
少年漲紅了臉,他當然罵過,不僅罵過,要說罵虞寺這事兒,整個西雅樓的人加起來恐怕也沒有他們兄弟倆罵的多。
無他,昆吾山宗虞寺大師兄實在太過出名,簡直是壓在同輩分同齡人頭上的一座大山,每當自覺驚才絕艷之時,再想起頭上還有個彷彿永遠追不上的虞寺,之前的意滿志得便宛如一場笑話。
都是心高氣傲的少年,背後悄悄放幾句狠話,實在常見。
但這樣當眾被問出來,卻也實在……尷尬。
宣平咬牙:「罵……罵過。」
似是覺得這樣籌碼不夠多,反正都承認了,宣平乾脆破罐子破摔:「不僅罵過虞大師兄,還罵過你,也罵過昆吾山宗。我罵過,宣凡也罵過!」
「哦。」虞兮枝應了一聲,又仔細問道:「罵得多嗎?」
宣平深呼吸:……
「多。」
「那你且等我片刻。」虞兮枝抬手,從劍匣旁邊摸到一個小本子,翻開,再認真地翻開新的一頁,在頁眉工整寫下【罵了阿兄】,然後寫了宣平、宣凡兩個名字,再豎起紙頁,仔細吹乾,也不怕透光的時候,被對方看到。
仔細做完這一系列事後,虞兮枝這才重新站起來,鄭重道:「你聽好了,罵我可以,罵昆吾也無所謂,反正也不止你一個人罵。但是,罵我阿兄,天誅地滅。」
她不悅地看著宣平:「你一個人不夠看,還是像上次一樣,你們倆一起上吧。」
頓了頓,她又補充道:「但我也不想當你們的磨刀石,所以這次如果再輸了,記得以後都不要罵我阿兄,也不要衝我拔劍了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