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時間,大家都停下了交談,向著牆下看去。
虞寺微微擰眉,對方點名道姓找他倒也不奇怪,他在昆吾山宗的聲望較之其他弟子,確實要高不少,又因為他性子好,並沒有什麼架子,所以平素里找他的人非常多。
但此時此刻,到底不是昆吾山宗內。
而對方一開口就是與蛇妖相關。
虞寺的神識已經在黃舜禹身上掃了好幾遍,卻並未感到什麼異常,但他到底謹慎,便開口溫和道:「這裡沒有外人,有什麼話,直說便可。」
黃舜禹顯然極少面對這麼多人,他還想說什麼,但虞寺的聲音卻帶了一份安穩的力量,少年匍匐在地,沉默片刻,竟是突地爆發出了一陣難以抑制的嗚咽。
那嗚咽痛極,彷彿某種不可承受之痛,又如已經壓抑許久,如今終於一夕爆發,不可收拾。
虞寺一愣,下意識從城樓掠下,俯身輕輕拍了拍黃舜禹的肩:「你還好嗎?」
黃舜禹的哭聲有一絲停頓,但顯然虞寺的聲音對他來說是浮木,但他卻依然選擇任憑自己在悲傷的海中萬劫不復,少年捂著臉,悲慟痛哭。
他想說的實在太多,卻又不知從何說起,他自責難眠輾轉,無數次想要一了百了,卻又轉眼想起那時自己被推開,阿娘說的最後一句話。
――「活下去。」
可他不配活下去,他給家鄉帶來了這樣的災難,萬死難吃。
但他又必須活下去,背負如此多的自責和罪孽,他的活著本就是對自己的懲罰。
這諸多心緒,他無從開口,卻知道自己必須說清,終於咬牙強壓住情緒,先是再次更加詳細地自我介紹,連自己的住宿在外門哪一山哪一間都報了個清楚,這才斷斷續續道:「那日,我出宗門,想要在年關來看看我阿娘和阿妹阿弟,在罹雲郡某條街……買了三條蛇。」
他雖然有些許結巴,話語中也帶著些越北城的口音,但還是將事情說得清清楚楚。
少年覺得碧綠小蛇可愛靈動,大漠兒女多豪邁,玩物也非常不拘小節。沙漠各種樣貌猙獰的爬蟲都是他們的玩具,是以黃舜禹當時並不覺得以蛇尾玩具,有何不妥,就這樣帶著色彩迤邐的瓦罐與三條小蛇回了天酒鎮外的那個小村。
小村甚至無名,人口不過百人,如今清點,竟然已有小半消失。但幾日前,小村還熱鬧非凡,一排年前景象,張燈結綵,剪紙貼窗。
在昆吾山宗修仙的兒子滿載而歸,黃家上下都高興不已,黃舜禹將帶給所有人的禮物發完,最後將小蛇遞給了自己的阿弟阿妹。
――而這,也是他最為後悔的一件事。
小兒玩此等生靈,總是並不多麼溫柔,阿弟拿著兩條蛇尾亂甩,結果被那碧綠小蛇咬了一口,被阿娘看到後,阿娘氣得將那兩隻小蛇直接一刀剁了。等到晚上阿妹回來,卻說自己手裡的那條小蛇鑽入沙海跑了。
黃舜禹的聲音帶了顫抖:「再後來……就有蛇妖來了,我、我雖然還未引氣入體,但記性向來不錯。所以,雖然那蛇妖變大了那麼多,我還是能認出來,那就是……那就是阿妹手裡跑丟的那條蛇。」
再後來的事情,黃舜禹不說,大家也知道了。
易醉臉上帶了悲戚之色,看著至親在自己面前被吞噬的滋味,刻骨銘心,痛徹心扉,更何況,這份災難竟然是自己帶回來的,黃舜禹恐怕這輩子都要活在悔恨之中了。
他全家身死,只剩下了他一個人。
說完這一切後,黃舜禹的嗚咽也到了盡頭,已經到了哭無可哭的地步,少年近乎麻木地跪在那裡,慢慢抬起了頭。
孫甜兒倒吸了一口冷氣。
剛才說那些話的時候,大家只覺得他哭腔濃重,上氣不接下氣,說得斷斷續續也不奇怪,但直到此時,大家才看到,少年半張臉都已經被蛇妖咬傷,一隻眼甚至已瞎,嘴邊撕裂著巨大的傷口,上面零星撒著些聊勝於無的傷葯,甚至還沒結痂。
所有人都被他的傷口吸引,更為他所說的事情震驚。
軒轅恆心道若是如此,那賣蛇人是誰?為何選中了黃舜禹?這一切難道都是陰謀?但又是誰要布下這樣的陰謀?越北城……亦或者說,天酒鎮里,有什麼重要的東西嗎?
談明棠指尖微動,已經在芥子袋的瓶瓶罐罐里挑揀了起來,心道這個葯是給修士的,凡人之軀恐怕用不了,等下還要看看他體內是否還殘留有蛇毒。
陸之恆與賀谷則是微濕了眼眶,頗有些感同身受的難受,十分擔憂這名黃姓弟子的未來。
虞寺卻在想,若是一開始只是手指粗細的小蛇,去了沙海之中不一會便變成了他們來時見到的龐然。倘若這蛇一開始不過是普通的蛇,那麼難道只要這麼快,就可以成妖再變得巨大?但倘若不是,那蛇從頭到尾就是那麼大,只不過之前在瓦罐之中,未顯露真身,那麼難道現在居然現在還有了一門賣妖的生意?
只有虞兮枝眼神微頓,她距離虞寺不近,手裡還拿著鍋,來不及做別的,乾脆拋了一鍋妖丹,就這麼把鍋向著虞寺的方向扔了過來――
就在同一時刻,變故突生。
黃舜禹等的就是自己抬起頭後,虞寺這怔忡的一瞬間。
又或者說,這已經不是黃舜禹了。
他臉上的所有傷口在同一時間齊齊迸裂開來,有濃綠的汁液從他臉上與七竅迸射而出,直直向著虞寺的面門攻擊而上!
比起黃舜禹這邊的動靜,虞寺更先感覺到自己腦後的風聲,下意識回躲,而這一躲,自然也躲開了黃舜禹對他的攻擊!
大黑鍋就這麼不講道理近乎蠻橫地砸了過來,將黃舜禹噴出的毒液全部擋住,順帶直接「哐當」一聲,砸在了對方頭上,黃舜禹一波未遂,本欲再來一次,豈料念頭才起,就已經被黑鍋猛砸得暈了過去。
黑鍋沒有亂飛,就這麼順著黃舜禹倒下的方向,直接扣在了他的頭上,再與地面碰撞發出一聲悶響。
直到這一連串的聲音結束,大家才剛剛反應過來,而虞寺也已經飛快地布了結界,將黃舜禹整個籠罩在了其中。
易醉大驚失色:「他、他這是怎麼了?」
虞兮枝搖搖頭:「不知道,我只是恰好開了靈視,看到了他身上的不對勁。」頓了頓,她有些遲疑問道:「人……是可以變成妖的嗎?」
沒人知道現在的黃舜禹到底是什麼,黑鍋扣在他應當瘡痍遍布的臉上,他整個人又被虞寺的結界圍住,大家都盯著他生死難辨的樣子,再想到自己剛才聽完故事後的心情,一時竟然有些茫然。
「那他……剛才說的事情,是真的嗎?」陸之恆吶吶問道。
「是不是真的,查一查便知道。」虞寺到底是大師兄,此刻已經冷靜了下來:「孟西洲,你帶幾個人去問村民。包括黃舜禹的生平,家人,平日表現,都問清楚一些。」
軒轅恆剛才也被嚇了一跳,這會兒往結界上連貼了幾道符,頓了頓,又咬牙拿出一張符,伸手入結界,將符扔在了黃舜禹身上。
卻見潔白紙符逶迤落下,剛剛觸及對方身軀,便倏然焦黑,再變成灰燼消散。
虞兮枝似是覺察到了些符意:「這是……」
軒轅恆臉色難看:「這是辨妖符。」
剩下的話便不必再說。
辨妖符都黑成這樣了,自然只能說明一件事。
黃舜禹,已經是妖。
那麼問題便回到了最初,虞兮枝問的那句話。
人……是可以變成妖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