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崖峰這些日子持續著叮噹哐啷的聲音,程洛岑觀察了幾日,若有所思地埋頭畫了什麼出來,又瞅著執事們輪班休息的閑暇討教了好幾回。
再過了幾日,執事們帶著材料再來的時候,便多捎帶了些東西來,程洛岑於是拿著材料,直奔千崖峰山腳而去。
便是他與雲卓成了師徒,雲卓卻也還是要守這座山。
守山不能幹守著,也總不可能夜裡不守白天守,這裡當然也要坐落一間小屋。
程洛岑十分自覺地融入了師尊的角色,覺得自己有必要為雲卓搞一間風雨無憂的小房子出來。
於是程洛岑叮叮噹噹,不甚嫻熟地揮舞著建築工具,山上建正殿,他建小屋。
雲卓從拜了師那一日起,眼中的亮光好似就沒有褪去過,又彷彿再也不會黯淡,她原本過分平直的表情也變得生動了許多。
少女毫不掩飾自己喜悅地托腮看著程洛岑幹活,時不時幫忙遞材料,但更多時候,是在看著程洛岑。
程洛岑忙起來的時候,素來心無旁騖,自然不會注意到雲卓的視線。
可他不注意到,雲卓卻會看著看著,突然冒一句出來。
「師尊,你真好。」
程洛岑一時沒反應過來,回頭看她:「你說什麼?」
少女便不偏不倚與他對視,再認真重複一遍:「師尊,你真好。」
程洛岑:「……哦。」
她的目光太過認真,語氣也太過真摯真心,所以少年有些無措地錯開目光,耳廓難得泛了些紅。
老頭殘魂哪裡會錯過這麼絕佳的嘲笑機會,笑聲快要溢出來:「哈哈哈哈不是吧不是吧,你小子怎麼和自己徒兒對視一眼就開始臉紅?你莫不是對自己的徒兒產生了什麼不應有的想法?」
程洛岑:「……閉嘴。」
他自覺自己的這兩個字念得與平時一樣兇狠,然而老頭卻笑得更加大聲:「你知道自己的這兩個字聲弱如咩咩嗎?我看你肯定是心虛了!」
程洛岑想說自己心虛個鎚子,你老頭子懂什麼,趕快閉嘴。
然後還未開口,他一鎚子下去,卻差點剁到自己的手指。
千崖峰下熱火朝天,峰頭卻著實有些吵鬧。
目睹此處從空無一物的平地,再到平地而起一座正殿,無疑是一件非常愉悅且有見證感的事情。
易醉從芥子袋裡抽出最舒適的一把椅子,靠坐在上面。他不懂建築之事,自然不會指手畫腳,但卻顯然不願意錯過每一瞬的畫面,於是入定時對著日益高聳的正殿,吃飯時端著碗對著正殿,就連畫符時,都專門給自己的小木屋開了一扇向著這個方向從窗子。
虞兮枝看著他劈窗的動作,欲言又止:「哪有房子四面都是窗?」
易醉一擺手:「馬上就有正殿住的人,就是這麼任性,奢侈,只要我想,我還可以給房頂也開一扇窗。」
虞兮枝:「……」
你高興就好。
黃梨御劍從天邊而來,高高興興給滿峰的執事分發回春丹。
那日他拿了虞兮枝的方子便直奔雪蠶峰,到了才發現自己有些兩眼一抹黑,他平日里都在千崖峰,若非選劍大會,恐怕都沒怎麼下過千崖峰頭,哪裡知道這雪蠶峰都有誰管事,路要怎麼走,他又要去找誰。
但他不認識別人,並不代表別人不認識他,便是不認識他,也要認識他道服上的千崖二字,更何況,雪蠶峰並不乏與他在擂台對戰過的同門。
於是有師弟上前詢問他的來意,黃梨也知道不應貿然告訴他人。
在聞見了相熟的丹意後,黃梨福至心靈地想到了曾經與虞兮枝一戰破境的那一位雪蠶峰大師兄。
且不論這位雪蠶峰大師兄池南素來好說話,聽了黃梨的來意後,並不推諉。
每個峰頭除了宗門撥款之外,自然還都有自己的一份營收,以維持本峰日常運轉。
而整個昆吾山宗,最富的便是雪蠶峰。
琉光峰當然也向外售符,可符哪裡比得上丹藥必備,更多是錦上添花,亦或者暗藏的一道手段。更何況,畫一張符總要灌注靈氣,又有成功率的問題,所消耗心血不菲,售價自然也不菲。
又哪裡比得上開一爐就有數十之量,又是每一位修者必備的丹丸來得暢銷呢?
總而言之,雪蠶峰不但素來向外供應丹丸,也會接訂單。
黃梨此次的請求,自然可以視作一次訂單。
一番討價還價後,黃梨與池南簽了保證丹方不外泄的保密協議,雖然對宗門內的訂單向來有折扣價,可黃梨要得急,是以加急與折扣價對沖,最終成交價便基本是材料費的基礎上,再多百分之二十的人工費。
黃梨於是每日定點去取丹藥,虞兮枝的丹方簡單直接,容錯率也高,竟然並沒有多少材料浪費。如此算下來,末了雪蠶峰說不定還要退一小部分預付費用回來。
幾人各有所忙,至於謝君知,他實在嫌這叮叮噹噹太吵,幾次想要以隔音陣罩之,卻被易醉不斷晃來晃去地說「哎,沒有氣氛」,「看得到,聽不到,好難過」,如此一日被念了幾百遍,謝君知無奈撤了隔音,竟然聽著聽著也就聽習慣了。
選劍大會雖然結束了,虞兮枝卻也還是要上課。
水鏡開,紅衣老道許久未見的身影出現在鏡後,結果老道才要開口,便被一聲「哐當!」震住:「怎麼?你們千崖峰多了些掄大鎚的小真人嗎?」
虞兮枝笑出聲來:「確實如此。」
她又將水鏡轉了轉,好讓紅衣老道透過窗戶看到外面熱火朝天的工地場景,笑吟吟道:「我們千崖峰,要有正殿啦!」
選劍大會不過是昆吾山宗內部的事情,往屆或許還挺讓整個修真界都關注的,但這一次選劍大會上,懷筠掌門一步入真君,又有五派三道其他人也入大宗師,這幾件事情的衝擊力便遠遠大於其他,一時之間,竟是沒有多少人關注選劍大會了。
紅衣老道也一直都忙於穩固境界,這幾日才剛剛出關,聞言自然很是愣了一下:「正殿?是千崖峰贏了五峰對戰?」
「沒錯!」虞兮枝驕傲點頭:「所以我們也要有自己的正殿了!」
紅衣老道奇道:「懷筠那小老兒竟然同意在千崖峰建正殿?」
虞兮枝眨了眨眼:「同意了呀,有什麼不能同意的?」
「可是千崖峰……」紅衣老道才出口便斂聲,再看向虞兮枝:「喲,學會跟師父我套話了?」
虞兮枝於是一笑:「被您看出來啦。嗨呀,這不是實在太好奇了嗎?」
她肅了肅神色,再問:「為什麼那些長老提起千崖峰,總是欲言又止,神色複雜的樣子,千崖峰有什麼問題嗎?又或者說,這裡有什麼……過去,還是秘密?」
「過去總會被書寫,而秘密……你當然要去問守著秘密的人,你說呢?」紅衣老道微微一笑,再抬手於空中畫了幾道符意出來:「上課。」
「還未恭喜師父終於大宗師。」虞兮枝斂了心緒,認真喜道。
「大宗師而已,想去便去了。」紅衣老道卻隨便揮了揮手,不甚在意,神色卻慢慢嚴肅了些:「世間靈氣復甦,大家的境界自然便不會如從前那樣總是壓制在伏天下之下了,大宗師會越來越多,甚至或許會有逍遙遊。這是修仙界的幸事,卻也是不幸。」
虞兮枝第一次聽到這種說法,不免好奇:「為什麼這麼說?」
「人以靈氣為基而修鍊,妖與人爭靈氣,所以不共戴天。」紅衣老道語速不快,說得極為清晰:「修者若是有人萬劫再通天,妖域也說不定,還會再出一位妖皇。」
虞兮枝對這些事情知之甚少,此刻聽紅衣老道神色肅然,寥寥帶過,心中難免微震,心道等正殿修好,自己一定要尋個機會,去一趟藏書閣。
滿山劍意罡風被穩定地壓制下去,風也瑟瑟,雨也蕭蕭。
昆吾山宗有大陣,卻並不會擋住春雨。春雨貴如油,黃梨欣喜地抬手接雨,覺得自己這一茬種的滿山作物肯定能活大半,到時候正殿巍峨,滿山花草作物,十里孤林,千崖峰便是全昆吾最美的峰。
易醉怔然入定,再睜眼,雨連成線,線再成符,他抬指划出幾道,竟然便將這些雨意停在了自己額頭之上,周身之外。
雨意符意,虞兮枝上了課再下課,一節課後還要連著一節談樓主的丹課,再煉丹畫符鞏固功課,期間經歷過一次朔月,謝君知推門而入,如往常般再餵了她一碗血。
虞兮枝喝啊喝啊,已經習慣,面不改色幾口喝完,唇邊難免有些殷紅液體,她隨手拿了手帕來擦,謝君知卻突然道:「這是給橘二擦了腳,還是沒擦腳的那一塊?」
虞兮枝看著手中的手帕:「……」
陷入沉思。
於是嘴角的血漬便在她的沉思中,慢慢蜿蜒而下。
謝君知突然抬起手,用手指幫她擦了這幾滴自己的血,再以幽藍業火燃去血液痕迹。
「你的元嬰已經大圓滿了,下一步,便是化神。」少年低頭看著手上的幽藍業火:「你的元嬰,要還給你嗎?」
「咦?」虞兮枝愣了愣。
她將元嬰塞入小枝枝體內,再送給謝君知後,便再也沒有見過小枝枝。
她本體本應與元嬰時刻都有感應,但總是感到小枝枝不知天高地厚地在謝君知身上胡作非為,幾次之後,虞兮枝就默默單方面關閉了這份感應。
左右小枝枝在謝君知身邊,要說起來,說不定比在她身邊要更安全,她也沒什麼好擔心的,卻沒想到,這才不久過去,自己竟然不知自己已經大圓滿。
她下意識放開了這層感應。
小枝枝正被什麼極其溫潤而充沛的靈氣包圍,微微張著嘴,睡得像個憨批。
小知知蹲在小枝枝旁邊,一手托腮,一手似是極無聊地在空中亂劃。
於是有奇異的靈氣泡泡從他手裡嘰咕嘰咕地冒了出來,再「啪」地破開,成一朵朵幽藍色的小煙花。
虞兮枝愣了愣:「這是哪裡?」
她這個問題問得沒頭沒尾,謝君知卻顯然懂了,他不答反道:「你猜?」
虞兮枝冥思苦想,認真發揮想像力:「芥子袋空間?」
謝君知搖頭。
「須彌小世界?」
謝君知還是搖頭。
於是虞兮枝再想一陣,也搖頭表示不知。
她本以為自己在猜猜中認輸,謝君知便會告訴她答案,豈料對方居然笑了一聲,似是本有些許不悅,但不知她說了做了什麼,讓他重新有些愉悅了起來般,道:「那你便不要再切斷這份感知,多猜猜。」
虞兮枝心道你怎麼知道我切斷了感知,再一想,也是,她若是沒有切斷,怎會不知道自己的元嬰被他放在了哪裡。
謝君知轉身推門而出,又想到什麼:「對了。」
「嗯?」虞兮枝抬頭看他。
夜色幽冷,正殿卻要徹夜施工,是以他開門的同時,便有外面的聲音更加清晰地傳了進來,少年側臉冷白,頓了頓,才繼續道:「化神之後……卻也不用太著急大宗師。」
虞兮枝微微一愣。
謝君知說她元嬰大圓滿後,她便一直在想小枝枝在哪裡,竟然一時之間忽略了,元嬰後便是化神,化神後……便是小目標的大宗師了。
她覺得她懂了謝君知的意思,又覺得謝君知的話中還有別的深意。
元嬰到化神破境而無聲,這是謝君知的血能夠帶給她的最後的庇護。
他似乎意指這件事,卻也好似還有別的原因。
虞兮枝看著他,什麼也沒問,只點頭:「好。」
謝君知反而深深看了她一眼:「你不好奇為什麼嗎?」
虞兮枝老實道:「好奇。可我怕你又要讓我猜。」
謝君知一愣,也想到了自己剛才讓她猜,卻又不告訴她,頓了一拍才反應過來,這是虞兮枝委婉的控訴。
他忍不住笑了一聲,再笑了好幾聲,然後道:「不是哦,這次你連猜的機會都沒有。」
虞兮枝:「……」
少女看著白衣祖宗愉悅掩門而去的背影,總覺得那背影里透著幾分幼稚。
夜色愈深,她的感知分成兩半,一半在面前,另一半時刻覺得自己的元嬰在濃郁靈氣中浸泡昏睡,實在難免頓悟入定。
於是某一日,她再從入定中突然回過神來時,窗外大晴,微雨初歇,霧色淺淺。
她慢慢抬起頭,視線穿過那些霧色,再看到那一座巍峨正殿落了最後一塊磚,火鍋鍋底要用的高湯香氣穿過門縫,和晚春的春色一起流淌進來。
昆吾山宗巍峨千百年。
千崖峰,第一次有了座正殿。
―第四卷紫氣夜干星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