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書閣的溫度並不高,過熱過冷都不易於書籍的保存,是以這裡永遠都是最冬暖夏涼的去處。
晚春的風很溫柔,吹拂過書頁,再吹拂到手指時,便好似呢喃淺笑。
身側的位置已經重新空無一人,虞兮枝卻依然有些不敢向著那個方向去看,好像那裡還殘存著謝君知的影子和氣息,春風掠過這樣的氣息,再到她身上,就像是他為她正了正發簪的手,從她的長髮滑下來的隨意,和握著她的手,按在自己胸膛時,手心傳遞來的溫熱和胸口的怦然。
他說完那句話後,再抬起另一隻手,將她被風吹散的碎發別到耳後,便鬆開了她,再颳了一下她的鼻尖,便消失在了原地。
晨曦啟明,陽光終於徹底鋪撒開來,虞兮枝再看書上的字句,卻覺得滿書滿耳都變成了櫛比排列的「在這裡」三個字。
她的手甚至還保持著方才被謝君知放開時的微蜷姿勢,只覺得掌心灼燒,心跳與脈搏的聲音都在此刻如此清晰,與她指尖之前感受到的謝君知的心跳逐漸變成同一節奏。
她想回過神來,但她的感知與小枝枝相連,如此浸泡於洶湧靈泉之中,實在是讓她的神魂都感到十分的愜意與舒暢。而這份感受便像是時刻在提醒她,剛才謝君知所說的話。
小枝枝,她送給他的元嬰,被他放在了,他的心裡。
虞兮枝稍微冷靜下來,深吸一口氣,終於從方才彷彿能夠淹沒她的陌生情緒里稍微清醒了一些。
她下意識抬手放在了自己心口的位置。
手指之下,心跳雖然稍顯迅速了些,但顯然,縱使她已經是一位伏天下、元嬰境大圓滿的真人了,但那個位置的心臟,理應本質與凡夫俗子並無區別。
可如果謝君知將小枝枝放在了那裡,那他自己的心臟呢?
她剛才分明也觸碰到了他的心跳起伏,可他心房的位置,為何卻好似是一汪靈泉?
「二師姐?」一道聲音從她身後響起,猛地將她從沉思中喚醒。
昆吾山宗的藏書閣極大,在內里更有以陣法靈氣撐開的須彌小世界,是以比從外面看的樣子還要更大許多。
虞兮枝選的座位很偏僻,理應不會有人恰巧路過,可偏偏卻還是有人從書架後探了個頭出來,有些好奇又有些怯生生地看著她。
竟然是孫甜兒。
虞兮枝和她其實並不多熟,但到底因為曾經與她並行過秘境一路,也還是比其他同門更熟悉一些,她向著對方微微頷首,以為孫甜兒也不過是恰巧見到她,與她見禮。
不料孫甜兒咬了咬下唇,竟然便向著她這邊走了過來。
她沒有坐下,而是站在了虞兮枝的桌子旁邊,顯然是有話想說,卻又需要一些勇氣。
虞兮枝不著急,只微笑著看著她。
許是她的笑容非常和善,孫甜兒的勇氣於是又充足了一些,她到底深吸一口氣,再開口道:「那個,我、我是想問問,易師兄最近有沒有做任務,又或者下千崖峰的打算,我有關於符方面的問題,想要請教他。」
虞兮枝看著記憶中分明算是颯爽的少女飄忽的眼神,微紅的耳廓,覺得自己好似懂了什麼。
她突然想起,那日正殿落成後的火鍋宴上,易醉掏出了自己私藏的果子酒,而他竟然人如其名,確實易醉。
酒後少年胡言亂語,雙眼發直地拉著黃梨的袖子,咬牙說著什麼「是我不厲害嗎?不好看嗎?不引人注目嗎?為什麼都沒有可愛師妹看看我」的靈魂質問、以及什麼「小師妹,我招你惹你了,你還我青春,還我姻緣」的嘶吼。
再看向孫甜兒時,虞兮枝便帶了幾分促狹:「我也是符修,不如問我?」
孫甜兒顯然愣住了,她無措地看向虞兮枝,手指也無意識地揪住了自己另一隻袖子,揉出了一小片褶皺。
「我還記得,在空啼沙漠的混元秘境里,你曾經說過,琉光峰內門加親傳,一共五十二位女弟子,其中四十八位都喜歡我阿兄,三位喜歡我小師叔,最後只剩下一個你。」虞兮枝帶著笑意開口:「易醉問你喜歡誰,你說關他什麼事。」
孫甜兒沒想到她還記得這麼清楚,睜大眼睛看著虞兮枝,耳廓的微紅明顯開始向著臉頰擴散。
「現在我再問你一次,答案你知我知天知地知。」虞兮枝看著她:「關他什麼事呢?」
孫甜兒這才意識到,虞兮枝原來已經猜到了什麼,她頓了頓,有些不好意思卻釋然地笑了出來:「讓二師姐見笑了。」
「他快要元嬰了。」虞兮枝搖了搖頭,喜歡的心意總是貴重的,哪有見笑不見笑一說:「聽說五派三道要一起探索的那個秘境,是平天級的,他想破了境再去,所以最近都在入定。」
孫甜兒顯然也知道易醉隨時入定的本事,她想了想:「那如果……我能爭到平天秘境的資格,就能見到他了!」
虞兮枝含笑點頭:「每個峰只有五個名額,怕是只有我們千崖峰滿打滿算只有五個人了,其他峰想來要爭破頭,你可以提前多準備一下。」
孫甜兒認真點頭,再向虞兮枝一禮,猶豫再三,還是問了一句:「易師兄他……有喜歡的人了嗎?」
「為什麼不自己去問他呢?」虞兮枝卻不答,只應道:「去平天秘境里,再親口問他一句。」
孫甜兒咬了咬下唇,深吸一口氣,再使勁「嗯」了一聲,轉身跑了。
被她這樣一打岔,虞兮枝到底被分散了許多注意力,也終於從剛才謝君知帶給自己的情緒里緩過了勁。
被謝君知這麼一說,編年史便也沒什麼看頭了,她起身穿梭於書架之間,想要找些別的來看,找著找著,又想起了另外一件事。
那顆好似還挺珍貴的煉妖丹還隨便扔在千崖峰的鍋里,卻不知有何效用。甚至連他們拿回來的那些被封印的法器也都沒有解開封印,正殿建成的喜悅實在是將所有這些都衝散了,而千崖峰的諸位顯然比起那些法器,更信賴自己手中的劍一些,竟然都沒人想起。
……又或者說,易醉沒想起,是因為他身上寶貝太多,根本無所謂那些新拿來的。
而其他人……譬如她自己、黃梨程洛岑和雲卓,則是因為寒酸慣了,沒見過什麼寶貝,自然也不懂得這些寶貝可能會有什麼用,所以無知且無欲。
堪稱兩個極端,對比鮮明到讓人心碎。
若是這些戰利品拿回其他峰,自然會有一應流程,可惜到了千崖峰,她如果忘了,好像就真的要無人提及了。
虞兮枝有心回去拿一趟,再去紫淵峰做個鑒定看看,卻又下意識有一點莫名情怯。她恰在藏書閣,於是腳步一頓,心道或許應該去找找這一類的書,也能有所啟發。
藏書閣的書籍分類十分細緻明確,靈器類書籍與她此刻的位置恰在對角位置,於是她便要穿梭過大半藏書閣。
書架之間時而散落著些低頭看書的同門弟子,有人感而入定,有人眉頭緊皺,也有人若有所思。
再向稍僻靜的地方走了幾步,虞兮枝卻突然聽到了些不尋常的,好奇望去一眼,少女頓時雙頰有些緋紅,只希望自己什麼也沒看到,躡手躡腳地加快了腳步。
竟然有少年少女接著巨大書架掩去身形,在寂靜的角落擁吻。
昆吾山宗沒有什麼禁止同門戀愛之類的門規,只對年齡做了點兒限制,比如十八歲之下,不提倡動這方面的心思,容易誤了道心。
修仙者的年歲漫長,不知凡幾,大道之上,當然可以孑然一人,有人覺得獨身赴道並無不妥,卻也有人想要相伴。
比如孫甜兒旁敲側擊想要知道易醉是否會下山,比如紀香桃欲言又止,無法抑制地將目光停留在程洛岑身上,又比如宿影閣的小師妹不顧師門之別,悍然站在虞寺面前,為他一人面對滿門眼光。
情之一事,不知所起,卻又總會讓人一往無前。
雖然對方應當並沒有發現自己,虞兮枝卻逃也似地離開。
她總覺得自己似乎打擾了對方,卻又忍不住在腦子裡重複出現兩人幾乎交疊的身影,再想到孫甜兒曾經說,琉光峰也有三位師妹仰慕小師叔。
虞兮枝猛地頓住了腳步。
她覺得自己有點不高興。
但她又有什麼好不高興的呢?
她有點不敢細想。
如此一遭,虞兮枝覺得這藏書閣有點待不下去了,於是匆匆挑了幾本書借了出來,扔進芥子袋。
等她出了藏書閣的門,略一回憶,這才恍然自己竟然已經在藏書閣里看了七八日的書。
春風微動,日頭大好,她伸了個懶腰。
……有點餓。
虞兮枝給自己掐了個除塵訣,舒出一口氣,想起自己好像已經許久沒有吃罹雲郡的牛肉麵了,便向著宗門口下山的路走去。
小樹枝在她髮髻輕輕搖擺,風動黑髮,少女的眸子明亮卻有些許茫然,她想去吃一碗面,卻莫名其妙站在了三碗甜面前。
再回過神,她已經在回山門的路上,手裡還提了整整齊齊好幾份三碗甜,糖蒸八寶飯蒸騰出甜膩香氣,蓮子粥在食盒裡微晃,接過食盒時,店家還專門囑咐了一句「杏仁茶涼了就不好喝了」。
虞兮枝站在罹雲郡某條小巷裡,嘆了口氣,心道確實涼了不好,便要遇見回千崖峰。
她手上才起劍訣,卻突然聽到身後一道聲音響起。
「這位施主,請留步。」
虞兮枝掐著劍訣的手沒有動,只是從御劍劍訣,變成了起劍劍訣。
她竟然沒有感到有人靠近她。
只是對方聲音年輕和善,她面上自然便不顯露自己的這幾分警惕,只帶著疑惑回頭。
入眼是一位著黑白雙色僧袍的年輕僧人,僧人頭頂空空,卻愈發顯得他劍眉星目,丰神俊朗,便是走在街頭,恐怕也會惹許多少女臉紅回首,道一聲「好俊俏的大和尚」。
那僧人雙手合十,掌中有一長串佛珠,眉目和善內斂,見她看過來,自然便露出了一個讓人見之親切的笑容。
「叨擾這位施主,貧僧路過此處,腹中實在空空,突然聞到了些香氣,實在難忍,所以厚著臉皮,想向施主討些素食,不知……是否方便?」
他邊說,目光便些許意有所指地落在了她手中提的食盒上,臉上有些赧然,好似說出這番話,也實在是她手中飯食太香,讓人忍俊不禁。
同是天下貪吃人,相逢何必曾相識。
那日有師弟說,偷吃了她的煎蛋,她都會好脾氣地讓他下次來記得敲門直接要,按照她的性格,想必不會拒絕同樣貪吃的人的請求。
面容英俊的僧人如是想著,適當露出幾分對食物的渴望,耳廓也因此微紅。
只要她化了這食給他,便是與他有了微末的一絲牽扯,而他便自有辦法,讓這一絲變成兩絲,三絲和更多絲。
少女盯了他半晌,卻一直都沒有動作。
「施主?」英俊僧人等了許久,見她不答,心中自然有些許不安,忍不住出口再喚一聲。
虞兮枝低頭看了看自己手中熱氣騰騰的食盒,終於開了口:「你說的對。」
這對答著實是僧人未曾想到的,不免微微一愣:「施主是指?」
虞兮枝慢慢道:「你的臉皮,確實挺厚的。」
頓了頓,虞兮枝神色愈發古怪:「渡緣道的大師,難道也要吃飯?我想不出你向我討飯的意義,難道……渡緣道以討飯入道,討得越多,修為便會越高?還是說……渡緣道,已經窮到連飯都吃不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