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土劍氣,四聖劍意。
易醉坐在血海礁石之上,他周身有森森劍意散發開來,初時還有妖族試圖靠近他再攻擊他,然而才靠近,不見那快要凝固成雕塑的少年修士動作,便已經有交纏暴戾劍意與符意鋪天蓋地而來,將蠢蠢欲動的妖獸撕碎。
如此這般幾次下來,所有妖獸都對那少年生出了濃濃的忌憚,只遠遠繞著他,發出些低聲咆哮,卻極難有勇氣再向前。
易醉已經在這秘境之中,廝殺了足足二十八日。
少年手中是一柄通體漆黑的再相逢。
他的每一劍都揮得極其認真,如果仔細去看,便自然可以認出來,他的每一劍里都有易痕的劍意與劍氣,他見了無數妖,揮了無數劍,劍意早已在這樣的屍山血海中變得純熟。
他不敢休息一瞬,也不敢合眼一刻。
他只要停下來,腦中便會想起那一日。
易痕拍了拍他的肩膀,再沖他呲牙一笑,露出一口整齊白牙:「若是我能回來,我請你喝酒啊!我家桂花樹下,我偷埋了兩壇好酒,年頭正好,到時候你我二人對飲一場,豈不快哉!」
他似是已經看到了那一幕,心中只覺得快哉,於是劍氣豪氣一柄衝天,他站在他面前,分明身材並不多麼高大,卻在揮劍的一刻,彷彿天下地下,便只有他易痕一人。
隨即,他朗聲一笑:「小道友,看我這一劍!」
黑色道服衝天而起,再沒入那顯出真身原型的大妖將的妖氣之中。
易醉明知這一劍的結局,卻依然拎劍而上,欲與易痕並肩而戰。
然而歷史舊影中,妖可殺,但既定的死亡,卻絕無可能被改變。
於是易醉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劍分明已經沒入了那大妖將體內,有泉涌般的妖血迸裂而出,他心頭縱使知道無法改變,卻還是難免一喜。
便是幻境能夠騙騙他……
少年臉上的喜色才起便消。
他看著易痕被妖氣震開,似是五臟六腑皆碎,他吐出一口血,卻桀驁一笑,再飛身而起!
劍修最強的劍,永遠都是燃燒神魂,以生命揮出的那一劍。
玉石俱焚,此去不回,既然是生命中的最後一劍,自然便毫無顧慮,毫無後悔,毫無後退。
「你明明也才剛剛大宗師……又不是逍遙遊,你逞什麼能!」易醉喃喃道,他的臉上不知何時已經淚流滿面,聲音里也帶了難以抑制的嗚咽,但他的語氣卻帶了些咬牙切齒:「難怪阿娘說你幹啥啥不行,逞強逞英雄第一名。不過一個大妖將,如果不是你已經征戰勞累了這麼多天,它如何能打得過全盛時期的你!」
大妖將如山的身軀沉沉墜地,頭顱骨碌碌滾了一圈,有血從傷口處如山般泉湧出來,蜿蜒一地,再蔓延開來。
腥臭的味道充斥了整片天地,有修士喊著易痕的名字,拖著慟哭與悲痛再揮劍,殺開一條血路,再到近前。
然而燃燒神魂而亡的劍修,除了那柄再相逢之外,什麼也沒有剩下。
天地之間,好似沒有人再看到站在那裡近乎靜止的少年,少年眼中是面前的一幕幕,他短暫地參與,卻是永遠的旁觀者。
他想說你們早幹什麼去了,你們之前在哪裡,為什麼要等他死了才來,可他卻無法指責出口,因為此時此刻他看到的這些修士,這些尚且鮮活的面容,最終活下來的,卻也所剩無幾。
易醉慢慢轉身,有些僵硬地邁開腳步,他不想聽別人這樣喊他的名字,不想看別人的淚水,更不願去想什麼。
他腦中一片空白,只能機械地揮劍。
揮劍,再揮劍。
可這麼多次揮劍,這麼多的血色,卻依然無法洗掉他眼中的那道身影。
易醉突然覺得有些疲憊。
他不想逃避或忘記了,既然註定忘不了,那便記住,死死地刻在腦中的那種記住。
於是少年坐了下來,他手中握著那柄燃燒著熊熊劍意的黑劍。
然後入定。
黑雲聚集,沉沉壓頂,有電閃雷鳴於雲層後聚攏,再探頭。
長風起,吹起入定少年的長黑髮,他終於睜開了眼,再抬眼看一眼天劫。
劫雷落下,一聲又一聲的轟然響徹天地。
等到這雷這喧囂徹底散去,站在天地之間的少年眼神依然明媚,卻更多了一份堅定,握劍的手依然穩定,卻多了一層四聖劍意。
少年已是元嬰。
……
南陵城外,有少女從焦土中拔出重劍。
重劍劍身上尚有雷光纏繞,她來不及去處理這雷光,便急急回頭去看身後。
那幾乎與她同時迎來了雷劫的少年抬起眼,對上她的目光,再看到她見他無恙後,慢慢放鬆的眼神,沖她微微一笑。
曾經的南陵城沒有破,此刻立於歷史舊影中的他們,也守住了這座城、這些百姓,一直等到五派三道的馳援前來。
老頭殘魂沙啞的聲音響起:「小子,恭喜你元嬰,也恭喜你那個便宜徒兒伏天下。」
程洛岑沒有應聲,他直覺老頭殘魂還有話要說,而這期間,他不應該打斷。
「雖然是歷史舊影……但我也還是想去看一眼。」老頭殘魂慢慢道:「有個人,和你拿著一樣的將闌劍。」
他似是有些不好意思,說完又倏然道:「算了,還是算了,不看也罷,我們在這裡幾天了來著,這破秘境該結束了吧?妖丹掏了多少個了?那邊散修身上的靈寶要不要也搜一搜?說不定能帶出去……」
他絮絮叨叨轉移話題,聲音越來越大,簡直就像是在欲蓋彌彰。
程洛岑哂笑一聲,徑直向著一個方向走去。
老頭殘魂一頓:「你、你去那邊幹嘛?那邊沒有什麼靈寶可搜,我跟你說,那個紫衣服的,剛死的那個,他身上有好東西,那老狗最會從各個秘境里搜東西出來了,身上光是天極靈寶都有三四個!」
「是啊,天極靈寶也沒能保住他的命,畢竟剛才獸潮的時候,他全都用於保護凡人了。」程洛岑聲音淡淡。
「……啊,是、是嗎?我倒是沒注意。」老頭殘魂有些結巴:「但、但你為什麼要來這邊,這邊什麼都沒有,啥好處也撈不到……」
程洛岑倏然停下了腳步,老頭殘魂也幾乎在同一時間閉了嘴。
少年沉默片刻,蹲下身,為那握著將闌劍的人輕輕合上了雙眼。
可他鬆開手後,那雙眼竟然又重新睜開了。
老頭殘魂深覺丟人,忍不住道:「好他媽不爭氣……」
卻見程洛岑重新伸出手去,再度為那人合上眼,再輕聲道:「南陵城守住了,凡人也沒死絕。」
頓了頓,他又道:「你自己肉身雖亡,但尚有一縷遊魂在世間不滅,所以,安息吧。」
再鬆開手時,那雙眼竟然真的就這樣合上了。
程洛岑再為那人整理零亂狼狽衣冠,用了除塵術,最後俯身將那肉身抱起。
老頭殘魂大驚:「你、你幹嘛――你抱著老夫的身體要去哪裡!」
他的聲音在程洛岑踏前兩步後,戛然而止。
卻見少年一腳沉沉踏下,本就千瘡百孔的地表於是裂開一些,一側的雲卓似是明白了什麼,解下身上的劍,再飛快挖開了一個坑。
程洛岑將懷中的屍身放入那土坑之中。
八百三十六名散修,倖存三百一十八名。
程洛岑便挖了五百一十八個墓。
「不過是歷史舊影,你這樣做,又意義何在。」老頭殘魂看他仔細為那墓穴上蓋土,再埋頭修出一個像樣的形狀來,到底沉沉啞聲道。
「做事一定要有意義嗎?」程洛岑終於蓋好最後一g土,再起身:「我想要這樣做,便這樣做了,僅此而已。一定要說的話……我只求問心無愧。」
風的味道開始變得溫熱,三十天的秘境終於到了最後一刻。
下一瞬,所有在歷史投影中依然倖存的弟子,全部被某種力量牽引,再回過神,已經回到了九宮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