鮑姓弟子倏然頓住了所有動作。
他頓住了,虞兮枝的劍意卻沒有停下,她本距離對方還有幾步之遙,此刻卻向他走了一步。
隨著她這一步,圍繞在鮑姓師弟周身的劍意頓時更沉,更濃。
她似乎只是無意之舉,但這一更沉,無疑成了壓垮鮑姓弟子的最後一根稻草。
便是在此處輸了,或許確實丟人,但這裡到底有一百塊擂台,他此刻認輸,還有機會去別的擂台試試看,總不能因為面子而失去晉級的機會。
「是我錯了!」鮑姓弟子咬牙道:「是我有眼不識泰山,冒犯了二師姐,我……我認輸!」
劍意卻還沒有散去。
虞兮枝收了臉上的笑意,認真看向他:「你是錯了,我不是什麼泰山,也不過一名平平無奇的昆吾山宗弟子而已。這個世界誠然是以強者為尊,我的劍比你厲害,所以才能讓你在這裡低頭向我認錯。」
「可如果我打不過你,你就沒有錯嗎?我就活該在背後被你罵、被你嘲笑嗎?這世間哪有這種道理?難道我能打得過你,所以就可以對你肆意羞辱嗎?」她稍微提了一點音量,便足以讓這一片人都聽到。
「這不公平。」
「對就是對,錯就是錯。這和我能不能打過你,沒有任何關係。」
鮑姓弟子看著她,臉上有點茫然,似乎有點不明白她的意思。
一片寂靜中,虞兮枝再道:「你聽懂我的意思了嗎?」
鮑姓弟子的臉色有些青白交加,他自然覺得,若是早知道這個虞二師姐竟然有如此境界,再給他一個膽子,他也絕不會在背後說三道四。
便如此刻,他人為刀俎,就算不認可虞兮枝的這番話,也當然不會表露出任何反對。
「聽、聽懂了。」但既然虞兮枝露出了催促的意思,鮑姓弟子自然忙不迭順著她的意思道:「千言萬語都是我的錯,還請二師姐高抬貴手,放我一馬。」
虞兮枝沉默下來。
她有些失望。
她當然能看出鮑姓弟子眼中的閃爍,也能看出他的言不由衷。
就好像……她剛才認真說的一番話,在對牛彈琴,亦或者自作多情。
這種失望自然讓她覺得有些意興闌珊,這樣強迫對方認知自己的觀點,又有什麼意義呢?
終究還不是因為輸了、打不過她,所以才這樣的嗎?
真是……實在有些無聊且沒有意義。
她揮手鬆開鮑姓弟子身上的所有劍氣桎梏,眼看此人跌跌撞撞飛快下了擂台,再往更遠處去。
頓了頓,虞兮枝重新看向面前被易醉用劍柄一個個點出來的、曾經罵過她的人:「我剛才說的話,你們也都聽見了吧?」
方才她贏得太輕易,出劍說快也快,但要說多麼精妙到讓人嘆為觀止,好似卻也沒有。於是這一眾人自然尤有不服。
為首一人已經躍上了擂台,這位來自太虛道的弟子一甩浮塵,微微一笑:「虞道友,口舌之強爭來也無用,倒不如用劍說話,你覺得如何啊?」
不等虞兮枝說話,他已經又一抱拳道:「在下路爭,在太虛道排宗字輩,道號宗業,已經伏天下,還請虞道友賜教,倒讓我看看,伏天下榜一究竟有何風采。」
聽著他的話,虞兮枝卻愣了愣。
她突然覺得自己剛才的失望和失落都顯得有些好笑。
她本來無意去做什麼意見領袖,其實也並不是一定要別人認同她的想法。
剛才她還覺得,既然如此,那麼許多話,便不說也罷。
但此刻依照此人之言,既然可以用劍來說話,那有話又為何不說?
她突地低笑了一聲,帶了些自嘲之意。
方才一劍後,她的劍已經回鞘,此刻她的手再放到劍柄上時,整個人的氣勢都變了。
「好啊。」她抬頭,粲然一笑:「既然你想用劍說話,我便讓你的劍說不出話。」
兩人並立於擂台時,便已經有結界升騰而起,此處沒有執事時刻關注,自然也沒有人宣布比賽開始。
名叫路爭的太虛道弟子與她見禮,她卻覺得與罵過自己的人,無禮可見,而對方的禮更是顯得可笑,難道他在罵她之前,也要先遙遙向著昆吾山宗的方向見一禮嗎?
所以她話音落,劍便已出。
路爭到底比方才的鮑姓弟子境界高出幾分,是以虞兮枝才出劍,他便也出劍,然而劍雖出,劍招才起,卻已經有風突至,將他劍招劍式打亂!
太虛一道的精粹卻也並非全都在劍,比起劍,他們妙不可言的身法步法才是真正的不傳之秘。
所以便是劍招劍式亂,路爭的步法卻沒有亂。
玄色道服起虛影,旋轉騰挪間,整個比劍台上近似出現了數十個同樣的路爭。
「這是……!」有人不由得驚呼一聲:「這要如何看出哪個是真身?!」
「玄虛步。」有認識這步法的弟子低聲道:「若是修至更高妙的境界,豈止此刻數十身影,便是幻化出成百上千也是可能的。」
眾人眼看,台上少女竟然就這樣站在了比劍台中央,再被這樣重重身影劍影包圍。
初時路爭的劍意確實被打散了片刻,但既然步法起,劍意自然也重新起,方才那一點打散的劍意了無蹤跡,了無影響。
路爭看著站著不動的少女,不由得心中微微一笑,卻也沒有放鬆,再起劍式,就準備一劍破之。
圍觀弟子們也心道,這玄虛步果然好似毫無破綻,看來這一局,是路爭要贏了。
伏天下榜首,也不過如此。
念頭起,路爭劍意也起。
然而路爭劍意才起,卻發現自己的劍意……竟然起不來。
路爭微怔,覺得莫不是自己方才劍意被打散,所以此刻才出了點問題。
他沉了氣,步法不停,便要再試一次。
然而試了又試,竟然一次都沒有成功。
台下有人微微擰眉:「這個路爭,光繞著人家轉,有啷個用哦?出劍啊!」
有人應和道:「是啊,出劍啊!」
如此一人二人喊,便會帶動三四五人,一片「出劍啊」的聲浪竟然便如此掀了起來。
「路爭!出劍啊!」
「出劍!宗什麼道長來著?出劍!」
玄虛步既然是太虛道許多無上精妙步法之一,施展起來,自然也極消耗靈氣,宗門中早就有前輩告誡過,太虛步法雖然玄妙至極,卻到底有些像是炫技,應點到為止,出其不意,早點結束戰局。
路爭當然也知道這個道理。
數次起劍意卻未遂,此刻台下又是一片催促的嘈雜,路爭於是心緒愈發浮躁,而繞著比劍台施展了這麼久的玄虛步,他的靈氣也一分分被耗空下去。
路爭咬牙,倏然點燃了周身的靈氣,竟是不惜以真正耗空周身靈氣為代價,也要突破這般困境,拼盡全力出這一劍!
靈氣既然起燃,便停無可停。
路爭眼底通紅,不管不顧,然而靈氣才燃,他卻倏然覺得身上一輕。
――更為可怕的是,在這樣一輕之前,他竟然未有覺得自己身上有過什麼桎梏!
他只覺得方才出不來的劍意磅礴而出,自己渾身原本有些凝滯的靈氣暢通無阻,若他沒有點燃靈氣,定然能揮出他自己也會滿意無比、劍意飽滿的一劍。
可惜……他已經點燃了自己的靈氣。
於是眾人便見那道踩著玄虛步的身影在短暫的微頓後,竟然越踏越快,原本還能看到人影,旋即竟然變成了某種虛影!
那虛影好似確實也拔了劍,劍意劍氣也確實磅礴甚至駭人,然而劍式卻稀爛,簡直不成章法,有一併站在這裡的太虛道弟子只覺得慘不忍睹,甚至轉開了眼,還不忘解釋一聲:「我們太虛道的劍不是這樣的……真的不是。路爭師弟這、這是什麼情況,我們也不曉得啊。」
那些零亂劍意有些吹到了虞兮枝身上,但她身上本就覆有自己的劍意,便是髮絲微動,卻也毫髮無損。
她就這樣靜靜地站在原地,看著路爭像是大型陀螺一樣繞著場子飛奔許久,最終在燃燒乾凈所有的靈氣後,才轟然倒下。
虞兮枝這才走到他身邊,俯身從他胸前的口袋裡拿了張符紙出來點燃,於是不遠處的醫療小組急急帶著擔架出動。
路爭已經徹底力竭,他眼神空洞,意識也有些零亂,卻也還能聽見虞兮枝的話。
台下所有人都沒想到這場比試竟然是這樣的結局,一時之間,竟然一片寂然。
虞兮枝蹲在路爭身邊,伸手從他手裡輕而易舉取了他的劍,豎起來看了看,似是隨口道:「你知道自己輸在哪裡了嗎?」
路爭連動手指的力氣都沒有了,否則也不可能被虞兮枝這樣輕易地拿了劍,他沒有力氣動,卻能清晰地聽見她的話語。
打量一番路爭的劍,虞兮枝也只是看看,看完就順手幫他劍回劍鞘,這才繼續道:「所謂步法,其實是為了出劍。所以這步法中,本也有劍意。」
「而你,劍意都沒起成功,就敢用玄虛步。」虞兮枝站起身,讓開一隅,讓醫療小組的人上來,將整個人都近乎已經僵直了的路爭台上擔架,再笑了一聲:「看來你也只能爭一爭口舌之強了。」
――方才比試前,她想要說點什麼,路爭卻說,與其爭口舌之強,不如用劍說話。
而現在,路爭連劍都沒能真正出來。
她只輕描淡寫說了那樣一句,在場的所有人卻都已經懂了她的未盡之意,看懂了她笑容中的一點嘲諷,再接住了她旋即掃向台下的目光。
「那麼,還有人想要來用劍說說話、聊聊天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