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識之中,兩廂茫茫,如滴水入海,消融不見。
虞兮枝握劍靜立,劍氣縈繞全身,沒有絲毫放鬆,心中卻難免有些惴惴。
而場外,無數弟子人潮湧動,都在問這到底是怎麼了。
是水鏡出了問題嗎?
但大家都分明見到了,這三十塊水鏡是懷筠真君以一塊大水鏡幻化而成,又怎麼可能只有一塊出問題?
所以究竟是哪裡出了差錯?
眾人面面相覷,高天之上的紅衣老道卻也「咦」了一聲。
到底八意蓮花塔來自白雨齋,紅衣老道這樣,大家難免會有一些這樣那樣的猜想。
許多視線這樣投來,紅衣老道頗有些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這才道:「八意蓮花塔的第七層確實是永寂極黑,乃是度過心魔劫的最好之處,但我既然關了塔中所有幻境,按理來說,此處便當只剩下妖物才是,但她怎麼什麼也沒遇見?不對勁啊,不可能啊……」
虞兮枝也在想這個問題。
她如此靜立片刻,此處絕對安靜,絕對黑暗,若是長久在此處,恐怕便是連自己的存在都要變成一片黑。
虞兮枝不由揣測,這一層的妖物,難道便是這黑暗?
念及至此,她便試著長劍出鞘,再出劍。
煙霄劍本就極亮,無論何時,只要出劍,便會劃破空氣,激蕩出亮若秋水般的一道劍痕。
然而此刻,空氣只確實被一聲錚然劃破,卻倏無任何光亮出現。
虞兮枝再抬起一根手指,燃起靈火。
她自己都能感受到靈火微熱的溫度了,視線中卻什麼都沒有。
有那麼一瞬間,她甚至懷疑究竟是此處真的黑暗,還是自己的眼睛出了什麼問題。
神識如入大海,光亮被徹底吞沒,唯有聲音還能響起。
於是虞兮枝試探著開口喊了一嗓子:「有人嗎――」
她只覺得自己的聲音像是在無垠空間之中擴散,毫無回聲,聲音才出口,便四散而去,連尾音都沒有出現。
這要如何斬妖?
虞兮枝想要問一下瀟雨劍靈,意識才探頭,她卻突然發現,自己與瀟雨劍靈之間的那一層若有若無的聯繫,竟然不知何時被切斷了!
她悚然一驚。
虞兮枝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再試著去打開自己的芥子袋,果然也無法打開。
她逐漸有了猜測,心不由得微微一跳。
只有一種情況會能夠感受到自己全身的存在,卻無法真正使用其中的任何物什,亦或者與外界溝通。
心魔幻境。
亦或者某些能夠將對手的意識鎖入其中的秘法。
方才她才入此處時,便已經覺得,這個地方恐怕就是捫心自問處,如今看來,要麼她就是入了心魔幻境,又或者,竟然有人比她更早到了這裡,再以秘法困她於其中。
不知為何,她直覺是前者。
雖然不知道為何紅衣老道說是已經關了所有幻境,她卻依然墜入了其中,卻也可能是好巧不巧,她的心魔劫竟然提前到來了。
若是她自己的心魔劫,比劍大會的第一恐怕是不用肖想了,比起一個名頭,好好渡劫,保住自己的道心自然更重要。
想到這裡,虞兮枝幹脆施施然席地而坐,認真調息。
之前幾層沖太猛,當時不覺得有什麼,此刻才感覺到一絲疲憊,靈氣更是出現了微微的紊亂。
其實也不是不能和那個僧人說說話,但她下意識就是不想,不想說話,自然也不想被對方接觸到分毫,甚至連對劍都不想,所以她才這樣一路奔襲。
而比起那一絲靈力的紊亂,更重要的是,她已經化神大圓滿,破境不過一念之間,她本想在比劍大會之後再覓良機,可是此刻,不知是否因為方才的奔襲與出劍都太過密集,她竟然感覺到了一絲劫意的來臨。
虞兮枝抱元守心,再艱難地將這份躁動的靈氣努力壓了回去。
也不知道自己的心魔會是什麼。
想來她也不是沒見過心魔境,她第一次與謝君知相遇的時候,便是在謝君知的心魔幻境之中。
當時謝君知一劍斬之,那樣的劍光到現在還烙印在她的腦海中,卻不知謝君知那樣暴戾斬殺的,究竟是什麼。
是否她自己的心魔……也需要被斬殺?
虞兮枝摩挲著煙霄劍柄,正漫無目的地這樣想著,眼前卻堪稱突兀地浮現了一本書。
那書看上去有幾分眼熟,封皮花花綠綠,偏偏書名古色古香。
赫然便是《遙遙仙途》四個大字。
虞兮枝:「……」
她震驚到猛地站了起來,不可思議地看著那本書,抬手就想要去拿。
然而手指觸碰到書皮之前,她卻猛地頓住了動作,清醒過來。
這是心魔境,若說這是她的心魔,倒也好似十分合情合理,想來她這一路在做的,不就是努力在避開這書里的劇情嗎?
只是在這裡久了,便自然而然融入,很難將自己結識的所有人簡單地定性認為是書中之人,因而有事她也會忘記自己穿書的這件事。
加上她一劍斬斷了夏亦瑤的那柄本會殺了她的瀟雨劍後,自覺已經打破了自己的命運,自以為已經可以將這件事拋之腦後了。
卻沒想到,轉眼竟然要在此處遇見這本書。
她轉而又開始擔心,懷筠真君的水鏡上,是否會呈現出這一幕來,若答案是肯定的,被問起時,她又要如何作答?
虞兮枝在這廂驚疑不定,擔心不已,八意蓮花塔外的嘈雜已經近乎要掀翻整個比劍谷了。
「師尊――!二師姐的水鏡到底怎麼了?二師姐還好嗎!」
「掌門!掌門真君!你們看到了嗎?有一塊水鏡黑了!什麼情況啊?!」
「我們要看二師姐!我們要看二師姐!」
若是只有一人喊,或許還有可能被喝止,但如此這麼多的弟子都在焦急,高天之上便要給出一個答案。
所有的目光都落在紅衣老道身上。
而紅衣老道的神色也逐漸鄭重。
「我要入塔一看。」他站起身,終於沉聲道:「不對的地方……竟然不止一處。」
「什麼?!」歐陽閣主驚呼出聲:「你此前沒有檢查過嗎?」
「作為白雨齋齋主,吾派鎮派至寶與我神魂相連。」事關重大,紅衣老道也知不能再隱瞞什麼,竟是和盤托出了如此辛秘:「此前此塔一直被我帶在身上,絕無可能出錯,只可能是有人動了手腳。」
懷筠真君也站起身來:「可需要相陪?」
紅衣老道思忖片刻,還是搖了搖頭:「不過是幻境不知何原因,竟被重新開啟,我去一遭,再撤了陣法便是,不會耽誤太久。」
懷筠真君這才點了點頭。
頓了頓,紅衣老道又道:「只是已經入了心魔幻境之人……便是關了陣法,也不可能直接退出。」
此時此刻,滿打滿算,進入了第七層的,也不過只有虞兮枝一人。
大家看向那面徹底漆黑下去的水鏡,心中波瀾並不十分多。
若是此時此刻,各門各派弟子都被困於第七層,自然絕無可能是現在這般,恐怕眾人的怒意早已掀翻了這高天。
但既然是昆吾山宗的虞兮枝……
一來,此人本就是紅衣老道的親傳,說來說去,是他自己的弟子被困於其中,想來他自己才最是心急。
二來,來參加這比劍大會,又有誰不希望自己門下的弟子能拿個漂漂亮亮的名次回來呢?
昆吾山宗霸佔最上面的那個位置已經太多年了。
如今向上走得最快的一人被困於心魔境中,大家表面沉靜,心中卻已經自動將虞兮枝從爭奪鈴鐺的範圍中剔除了出去。
在場之人都渡過心魔境,當然知道此境絕非一時能夠破出,也說不定比劍大會徹底結束,所有門派的弟子都撤出比劍谷,虞兮枝還未能從其中醒過來。
紅衣老道言罷,人已經消失在了原地。
虞兮枝對這些變故自然並不知曉,她只心跳如雷地盯著面前的那本書,良久,這才慢慢收回了想要去拿書的手。
比起撕碎,大約還是用劍斬碎比較好?
她抑制住了拿書看書的衝動,正在思忖這個問題,那書卻竟然自己翻開了。
入眼的開頭依然是她熟悉的那些劇情和對話,書頁清脆翻過,再翻過,如此翻頁的速度越來越快。
翻書的清脆連綿成一片,虞兮枝想要移開視線,然而書上的字卻依然一字不差地映入了她的腦海中。
原本已經有些模糊的原書劇情重新清晰了起來,一樁樁一件件,直到書寫至夏亦瑤手持瀟雨劍,在比劍大會上將她一劍穿心的一幕。
那些飛速浮現的字元突然頓住了。
翻書的聲音倏而消失,書頁也頓住,似是不知何去何從。
如此靜立半晌,竟然有不知什麼力量,將那些字從最後一個句號起,向前擦拭起來!
於是一行行一段段一字字的劇情就這樣被擦得乾乾淨淨,漂漂亮亮,書頁隨著這樣的動作倒轉翻了回去,直至重新落下封皮。
那本書依然懸浮在伸手可觸的半空中,只是書頁空白,未落一字。
虞兮枝似有所感。
她抬起手,碰到了那書的書脊。
金光倏而從她的指尖迸發出來,旋即大盛。
那色澤有些像是功德金光,如果可以細數量化的話,便可以看出,竟然赫然便是她練出一夢十連丸後,幫助了無數散修入定的功德金光,是她助那許多人悟道的功德金光,更是她在棱北鎮和空啼沙漠斬妖守城後積累的點點滴滴。
所有這些金色盡數匯入了那書中,下一刻,那書重新翻開,竟以這些金光為筆落墨,開始了新的書寫!
「看樣子,她確實是穿書了。」
「虞兮枝跪在地上,終於沉痛地下了結論。」
「疼痛感貫穿了她的五臟六腑,她的全身都像是被碾碎了一樣,這樣的痛楚宛如浪潮一樣席捲過她的身體,刺得她額頭滲出了淋淋汗珠,再滴落在面前的青石板上。」
……
重新浮現的金色字跡以極快的速度不斷落下,竟然正是虞兮枝穿入書中後,所經歷和遇見的點點滴滴!
一開始,虞兮枝還有些驚愕,但這樣一路看下來,她竟然有些恍然。
她一直在一刻不停歇地努力向前奔跑,不停地揮劍,不斷地修鍊,不知不覺中,她竟然已經經歷了這許多事情。
書頁翻過,終於寫到了此時此刻此景,立於黑暗和心魔幻境之中的她。
她不再是必死的墊腳石炮灰女配。
也不再是讀書的局外之人。
她手中無筆,卻自然成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