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剎那,彷彿所有圍攻昆吾山宗的黑影都只是黑色的影子,只要被劍光照亮再穿透,便會無所遁形,化為齏粉。
一如比劍谷的緋紅縈繞的大陣。
長泓僧人用了無數日月,汲了無數人的鮮血,將千萬符咒貼於密道之中,這樣的上古大陣,甚至瞞過了在場所有已經位列大宗師的五派三道宗主們,再將已經通天的謝君知困於其中。
但那是本就對這困住這件事毫不在意的謝君知。
――而非此刻俯身,握住了虞兮枝持劍的手的他。
剛剛破入大宗師的劍意有些疲憊,又有些強弩之末,飄飄搖搖,縱使依然強悍,卻也好似少了點真正的震懾之意。
那麼再加上一位逍遙遊的呢?
有碎裂的聲音在無數劍鳴聲中悄然響起。
那種碎裂,初時宛如空氣中有泡沫散開,輕微瑣碎,但旋即,便像是某個屏障被砸出蛛網般的裂紋!
劍風吹散了所有人的發,再震碎許多人的衣袖。
此前虞兮枝渡雷劫,各門宗主長老執事在滿比劍谷布下了一層又一層重疊的結界,將自己與滿山弟子都牢牢護於其中。
許多弟子都於這樣縱橫睥睨的劍風之中,不由自主地蜷縮後退,再努力想要握緊自己劍鞘中躁動不安、好似變得十分陌生的佩劍,卻也有人努力睜大眼,想要看清楚一些。
然而他們目之所及,卻驚愕地看到,那護住自己的結界,竟然肉眼可見地有了裂紋!
既然有了裂紋,便是坍塌碎裂的開始。
困住謝君知的是陣,結界也是陣,縈繞在八意蓮花塔下的,也是陣。
他握著虞兮枝的手,只是簡簡單單一個舉劍,紅衣老道與談樓主便已經被直直逼退回高天之上。
煙霄劍起。
萬劍齊鳴,再萬劍出鞘!
無數錚然聲此起彼伏,無數弟子愕然看著自己的劍便如此掙脫了自己的手,甚至連芥子袋中的備用劍都震動不已,幾將芥子袋中其他東西攪碎,不得已終於打開芥子袋口時,便見劍鳴如長龍引頸,破空而去!
劍身清亮如流螢,連綿成一整片銀色的長河,長河入空,再倏而靜止。
此間有五派三道弟子執事長老近千人,此空便有這許多長劍數千柄。
寒光流轉,劍色凌冽,千劍林立於謝君知與虞兮枝腳下,再四散倒轉,劍柄向內,劍身向外。
那些劍分明形態各異,有難尋的本命名劍,有三文錢一把的普通劍,有裝飾著無數華麗寶石靈石的裝飾劍,有秀氣薄刃的短刃,也有寬重厚沉的重劍。
這些劍原本絕不會在同一時刻出現在同一地方,更應被持於無數不同的人手中,流轉出不同的姿態。
然而此刻,所有這些劍上,儼然都只剩下了一種劍意,一種劍氣。
那是謝君知和虞兮枝的劍。
下一刻,倒轉了劍尖的千柄長劍向著已經碎裂出痕迹的結界陣法呼嘯而去!
無數銀色流螢劃破天際,帶出流光拖尾,劍鳴劍氣與陣法勾勒的結界破碎的聲音充斥著這片天地,整個比劍谷都在為這樣的一劍而轟鳴震蕩,有碎石簌簌而落,甚至原本覆蓋了這一片的黑雲都已經被徹底驅散,露出大片天光,將此地徹底照亮!
……
八意蓮花塔中,在空妙僧人從結界跌落,再墜於地面,發出一聲悶響後,所有人的劍便都已經出鞘。
昆吾眾人背靠而立,看著拔劍向他們的眾人,心中惶惶然,面上卻依然是強撐出來的鎮定。
結界到底已破,便是不出此塔,外界的聲音也總能飄落塔中。
於是所有人都聽到了將虞兮枝斥為「妖女」的聲音,再聽到了謝君知乃是妖皇容器的真相,又見紅衣老道與談樓主來,而虞兮枝自請出師門。
白雨齋與西雅樓的弟子神色變了再變,終於也有人咬牙提劍,站在了昆吾眾弟子的對立面,再長劍出鞘。
軒轅恆的手放在劍上,又拿開,如此掙扎許久,再去看一側的談明棠,卻見這位西雅樓素來明媚的大師姐竟也一直低著頭,好似在猶豫,又好似在逃避。
談明棠還無法決斷,卻已經有人在神色變幻間,長劍還鞘。
「我雖出身昆吾,然而我全家老少六十二口人,大半都在上一次蝕日之戰中,抑或戰至身亡,又或被妖族殺死。我與妖族不同戴天,此仇日日夜夜,時時刻刻,永遠銘記難忘。」江重黎握著劍柄,從昆吾眾人的隊列中走出,再慢慢走到了包圍他們的外圈,深吸一口氣,重新出劍。
只是這一次,她的劍尖,卻是向內。
有人向外走去對立面,卻也有人對視一眼,轉身持劍向外。
宣平眼神決然:「便是自請出師門,二師姐也總是我的二師姐。她想要問這天地到底公不公,我便也隨她一起問問看!」
宣凡抬手將額前髮絲捋到腦後,再冷冷一笑:「我的劍想要幫二師姐,我乃劍修,我自從劍。」
「這是與全修仙界為敵,你們想好了嗎?」九宮書院唐時韞神色不渝道:「便是斷送修仙的前程,從此行而無路,你們也要與他們站在一起嗎?!」
易醉已經從方才自己竟然一劍斬落了空妙僧人的怔忡中回過神來,他聽了這麼多謾罵詆毀,又見了此時此刻倒轉而來對準自己的劍,他握了握手中黑劍,自嘲般地笑了一聲。
江重黎說她的全家因妖族而死,他的父親又何嘗不是戰至生命的最後一瞬。
有那麼一剎那,他也為自己所站的位置產生了動搖。
但他旋即便醒了過來。
那不是別人,而是謝小師叔和虞二師姐。
他手中的劍,是再相逢之劍,也是相守之劍。
為謝小師叔和虞二師姐拔劍,還需要理由嗎?
「那是自然。」氣氛分明劍拔弩張,一觸即發,虞寺卻溫和一笑:「我阿妹又有什麼錯呢?」
他笑容溫和,劍卻不溫和:「諸位若是再不讓一讓,虞某便是真的要出劍了。」
虞寺話音落,塔外謝君知與虞兮枝的劍意已起,於是塔中所有人的劍便也一併脫手錚然而出,再落在這看似無邊的蓮池的虛空四壁上!
肉眼可見的碎裂蔓延開來,竟是如此一劍,便將這塔中塔外,這比劍谷中所有的結界與陣法都盡數斬碎!
天地之間,劍風肆虐卻浩然,無數劍光穿梭其中,陣法坍塌,結界碎裂,八意蓮花塔搖晃不定,塔靈回身護塔,再也分身乏術,無法再去攻擊虞兮枝,而塔下那具本應倒於血泊之中的僧人屍體,卻不知何時,只剩下了一隅僧袍。
長泓早已潛入地下,此時此刻更是急行奔走於密道之中,一邊口中喃喃「不可能、這不可能」,一邊意欲試圖修補已經岌岌可危,即將潰敗碎裂的陣法。
然而一柄劍倏而穿透了整個地面,幾乎是貼著他的頭皮,再沒入地面,生生攔住了他向前的腳步。
長泓僧人一愣,轉身便要擇其他的路,卻又有另外一柄劍再落!
一柄或許只是意外,但如此前後兩柄劍,便毫無疑問是沖他而來!
長泓神色一肅,起手便準備再遁。
然而他才抬起手,下一刻,方才擊碎了那許多結界的劍便已經倒轉劍柄,再紛紛向地下轟然而來!
礁石翻卷,原本平整的地面被這樣堪稱暴戾的劍氣徹底翻起,硬生生就這樣以數千劍砸開了一個深坑!
有弟子還在為結界碎裂而惶然無措,以為謝君知與虞兮枝果然一人為妖皇容器,一人身上有妖靈氣,非我族類,難道竟然一言不合,便要大開殺戒了嗎?!
高天之上的華慎道長几人更是面色鐵青,謝君知這一劍無疑讓他們顏面徹底掃地,他們所布的結界在他面前根本不堪一擊,甚至連他們在高天之上的結界,都已經被這一劍徹底擊碎,再迫使他們於眾弟子面前顯露出身形。
更讓人感到可怖的是,他們自問,便是幾人聯手去抗衡這一劍,他們有幾分把握能贏?
便是讓宗門中閉關的老長老們都一併來對抗這一劍,又……有幾分把握?
然而那劍風雖然肆虐,卻也只是掃過他們,便毫不在意般掠過,轉而向下,反而襯得所有人方才心中所想,成了某種跳樑小丑般的笑話。
有人不明白這些劍為何要將這比劍谷掘地三尺,卻也有人終於意識到了什麼。
廢墟遍地,劍叢林立,有的劍入地三尺,劍上再落一劍,也有劍森然而立,指向所有這些劍叢正中心站立的那人。
那人衣衫已經近乎被如此劍氣攪得狼狽襤褸,卻也可以看出那是一襲僧袍。
更為奇特的是,那人的半張臉還依稀是之前從八意蓮花塔上墜亡的空妙僧人,另外半張臉卻眉飛入鬢,英俊出奇。
「怎麼回事?這是誰?」
「為什麼地下還有人?!」
「……那個陣!剛才那個陣,難道……難道是有人在地下……!」
「等等,這不是剛才已經墜塔而亡的……」
天光傾瀉而下,好似要讓這世間的一切都照亮。
「般若山。」謝君知的聲音終於響起,他看了一眼已經被無數劍重疊困住的長泓僧人,再抬眼看向高天之上無所遁形的渡緣道了空大師:「了空大師要親手來清理門戶,還是我來?」
了空大師在長泓的身形出現的同時便已經臉色微白,他手中連轉過幾顆菩提,終於沉沉嘆了口氣,起身欲言。
謝君知的聲音卻已經先他一步響了起來:「我之前說過,了空大師手中的菩提珠有些眼熟。如今看來,了空大師不是沒有聽懂我的意思,而是不想懂。」
他抖了抖劍尖,這樣的一劍到底讓他有些臉色蒼白,然而或許是他懷中還有人,所以他的聲音雖然帶了輕蔑,神色卻依然出奇地溫柔,而這種反差本身,便帶出了許多奇異之感。
「讓我來猜猜,為何了空大師要裝作不懂呢?是因為知道這比劍谷下有這大陣,還是認出了這大陣的出處,又或者……已經知曉般若山的那位山主想要用我的血,將這天下的人都變成妖?」
一言出,滿山俱寂。
幾位宗主面露不可思議之色,齊齊看向了空大師。
了空大師臉上震怒與驚愕更盛,他猛地踏出一步:「一派胡言!他明明……」
然而,話才出口,了空大師就發現了不對。
他不應該知道這件事的。
謝君知一瞬不瞬地看著他,這一刻,了空大師覺得自己好似已經被他這一眼徹底看透。
他動了動唇,想要說什麼,卻見謝君知轉了轉劍柄,倏而開口道。
「都過去這麼久了,大師依然不動手,看來也只能我親自動手了。」
了空大師還在想要如何將自己方才脫口而出之言圓回來的事情,一時之間竟沒有反應過來謝君知在說什麼。
天地之間卻已經有了一聲血濺出的聲音與一聲悶哼。
懸空於長泓面前的劍倏而貫穿了他的身體,再帶著他,仰面釘在地上。
那劍巧妙地避開了長泓所有的要害,足以讓他血流滿地卻不會斃命。
謝君知終於將目光落在了他身上:「我說過的話,看來你並沒有記住。」
又一柄長劍穿胸而過。
「將我困在這裡,將我的事情揭露於天下,本也無妨,但你們……為何要將她卷進來?」
謝君知手指微動,再落,於是長劍也落,密密麻麻穿透長泓的四肢與軀幹。
長泓早已痛極,他渾身的血都已經流干,便是再有劍入體,也不過一聲悶響,再無猩紅流出,然而謝君知不讓他死,他便只能吊著這口氣,清醒著承受這一切的痛。
「你……為這世間犧牲了這麼多……承受了這麼多……世人卻如此、如此背棄你,辱你罵你恨你……」長泓用盡所有的力氣,終於擠出來了最後一句話:「你難道……難道不恨嗎……」
最後一柄劍懸空於長泓額前,謝君知靜默地垂眼看著他:「世人沒有。」
長泓睜大眼睛,不明所以且不甘心地看著他:「世人……如何沒有……!難道你沒有聽到……剛才他們、是怎麼辱罵你,恨不得你立刻去死的嗎……那些宗主,那些愚蠢的弟子……這樣的世人,真的值得你……」
他卻沒有機會將最後的問題問完,聲音戛然而止。
謝君知似是有些不耐煩再去聽他的話語,懨懨抬起眼,手指微動。
最後一柄長劍沒入長泓的額頭。
「我的世人,從來都只有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