橘二獨自走在黑暗中,毛茸茸的尾巴在身後一通亂甩。
很顯然,橘二此時此刻的心情並不怎麼愉悅。
不僅不怎麼愉悅,橘二還很想罵罵咧咧。
現在就是後悔,十分後悔。
它都出了昆吾山宗,出了那個鬼千崖峰了,天下之大,無論是上窮碧落下黃泉,回妖域亦或者在淵沉大陸逍遙,它去哪裡不好,非要跟著這倆人一起鬼迷心竅地進了這深不可測的妖獄?
橘二覺得自己可能是中了什麼蠱。
好端端的,它為什麼要跟著這兩個人進妖獄同生共死?
它當初不明明沒打過謝卧青那個狗東西,所以以自己的妖丹做了維持謝卧嵐靈魂不散的容器嗎?
它也就是同情謝君知這小子竟然和自己境遇有些許相同,被關在昆吾山宗也怪無聊的,所以才看似格外和他親近而已,怎麼一晃眼,竟然好似真情實感上了?
真是豈有此理。
橘二想給自己一爪子,讓自己清醒清醒。
爪子抬起來了,又有點捨不得給自己一爪子。
橘二悻悻放下爪,忍不住冷哼了一聲。
別人進妖獄,要麼恐懼於此處的煉獄之色,要麼迷失於如此無邊黑暗。
偏偏這兩人竟然當這裡是什麼絕佳雙人獨處好空間?
……醒醒啦!這裡還有一隻橘二在看著你們!你們眼裡到底有沒有我橘二啦!
它明明是一隻小貓咪,已經很久沒吃到貓飯丸子也就算了,為什麼還要被迫吃狗糧!
而且這些禿驢念經的聲音真的好煩好聒噪哦!
橘二很憂傷,橘二很暴躁,橘二覺得自己熱血沸騰地跟著兩個人來這裡的決定就像個一廂情願的傻子。
橘二隻想遠走高飛。
……它也確實在遠走高飛。
謝君知當然沒有忘了它,還在進入此處之前便交給了它一項任務,當時橘二還覺得鬥志昂揚,心道此等艱苦絕倫之時果然還是得讓我橘二來。
現在看來,狗謝君知分明就是在支開它!
橘二滿腹怨言,尾巴甩成了個陀螺,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距離那倆人有多遠,總之就這樣走一會兒休息一會兒了許久許久,前爪終於碰到了什麼。
它嚇了一跳,猛地縮回爪。
如此靜立片刻,橘二終於忍不住,又抬起了爪,有些小心翼翼地向前探出,順便伸了點兒利爪出來,以備不時之需。
漆黑一片中,所有的摩挲都顯得實在膽戰心驚,橘二如此試探了好幾次,才終於後知後覺地感受到,自己的爪子上,好像沾了一點……泥土?
它抬起爪,放在鼻子下認真嗅了嗅,再從那泥土中,嗅出了一絲血腥氣。
貓咪的鼻子何其靈敏,更何況是已經到了逍遙遊入神境的橘二,然而縱使是它也要這許久才能分辨出來的味道,由此可見,這味道已經多麼淺淡。
橘二的神色微微凝重。
那血味,竟然並不單一,其中不僅僅有妖族的血,更有人類的血混雜其中。
可妖獄的第十八層,怎麼會有這樣兩種血?
這裡……不是為妖皇準備的牢房小世界嗎?為何竟然會有人類出現?好似還曾經在此戰鬥過?
難道是有人類修士扭送妖皇入此之時,發生了變故?
橘二再俯身去聞,卻又推翻了自己之前的想法。
這血,絕不是妖皇的血,甚至並非一位逍遙遊妖族的血,人類它尚且不知,但妖族若是足夠強大,便是灑下的血也足以讓其他妖族畏懼。
所以妖獄第十八層,到底是什麼地方?
它如此晃神之時,之前一直努力無視的經文聲便飄入了它的耳中。
橘二微微動了動耳朵,猛地抬起了頭。
抬頭向前看都是一片近乎虛無的黑,它卻長久地凝視那黑,好似要看穿那片亘古般的色澤。
那經文乍一聽,好似不過是將那釋道的三千經文反覆誦念,但再仔細去聽那念詞,卻分明在這樣的三千釋經中,聽出了往生經的音韻!
橘二悚然一驚。
這是……在為誰往生?
……
「聽說渡緣道有一部經文名為往生,不知你們念得如何,又是否準備好為自己而念了?」
昆吾山宗之所謂名為昆吾,自然是因為有一柄昆吾劍。
而這柄劍,也自然便是掌門之劍。
懷筠真君舉劍立於渡緣道上空,他劍未出鞘,只是這樣平舉於而前,便已經有浩瀚劍意自他的手中而出!
此前他人未到,劍意已到,卻到底晚了一步,無量山竟是在他眼前合璧,而他的劍意便如此斬在了無量山頂倏而展開的結界之上,再驚起一片燭火搖曳。
懷筠真君有些嘆息,心道這一劍若是謝君知所出,恐怕結界也已破,說不定還能阻住那山峰合璧,真是可惜了。
可惜之外,懷筠真君心中,更是真正燎原的怒意。
「設計將我支開,再困我真傳於比劍谷,誘我昆吾小師叔入陣,再脅迫我宗門弟子,迫使兩人入妖獄――這種種間間事,了空大師,華慎道長,兩位是否已經太久沒有見到我昆吾山宗的劍,所以覺得可以對我宗門為所欲為了?!」懷筠真君抬手握住劍柄,朗聲道。
心中既有怒,聲音中便自然也帶了劍意。
大宗師一怒,滿無量山的燭火自然再如大風刮過般,瘋狂左右搖擺。
懷筠真君的劍意雖然到了無量山,可他人卻到底在渡緣道之外停下,然而此刻他話音落,人已經向前了一步。
渡緣道有九座山,除去已被逐出海外三千里的般若山,也還有八座。
此刻八座山上燭火皆明,經文大盛,顯然整個渡緣道都已經徹底進入了臨戰狀態。
但那又如何。
懷筠真君的身後逐漸有了更多劍意劍影。
總是端著紫砂茶杯的祁長老第一個顯露出了身形,向著眼中閃過一絲震驚的了空大師微微一笑:「了空,好久不見。」
旋即還有其餘幾位被世人以為已經神隱於昆吾後山的長老,長老們的身後,則是持劍而立的千崖峰眾人,他們顯然根本沒有半分休息,一路如此疾馳,也全都靠捏靈石與妖丹撐著體內靈氣。
然而此時此刻,他們雖然看似有些風塵僕僕,但他們手中的劍卻極盛,眼中的怒意也更盛!
了空大師端坐蓮座之上,一雙眼中也已經儘是怒意:「昆吾山宗果然霸道。甲子之戰以來,修仙界便從無宗門之戰,懷筠掌門難道是想要打破這數千年的平靜嗎?!」
懷筠真君握著昆吾劍的那隻手微微收緊。
那劍樣式古樸,劍身古樸,劍鞘自然也古樸。
雖然古樸,卻因為每一代持劍之人每日都在擦劍,所以卻也極亮。
劍身極亮,劍鞘也極亮。
亮到如此平舉至眼前時,光鑒如鏡。
懷筠真君便在劍鞘上看到了自己的雙眼。
那是一雙已經帶上了些滄桑之色的眼睛,實在有些平平無奇,就和他這個人一樣。
所有人的眼中,懷筠真君從來都是守成之輩。
又或者說,守成兩字都是客氣的說法,更多人眼中,懷筠真君的這個掌門之位,更像是撿漏得來的。
修仙界皆知,在上一次被稱為蝕日的甲子之戰中,昆吾山宗隕落了太多人在其中。卻鮮少有人知道,這份隕落,便是為了封印那位原本出身於謝家的妖皇謝卧青。
他從來都不是同輩中最驚才絕艷的那個,卻也並不算太差,他的一生都有些不上不下,卻總算得上是運氣不錯。
比如當年進入昆吾學宮上二層的名額有十個,他便恰好卡在了第十。
比如去秘境歷練時,其他人多多少少會負點傷,而他從未躲於人後,卻也從來都毫髮無損。
再比如……蝕日之戰後,同輩里,排在他前而的師兄姐們,竟然全部都隕落了。
掌門師尊將掌門之位交給他的時候,許多人說是師尊別無所選,被逼無奈,事實上好似也確乎如此。
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承劍昆吾時,掌門師尊對他說,這昆吾並不缺乏銳意之人,也不缺人如劍意之人,但昆吾的劍已經夠多了,所以昆吾所需要的,從來都不是出劍之人,而是能夠守劍的人。
所以他守劍。
然後他才發現,守劍其實從來都比出劍更難。
守劍的日子實在太難,太無趣,太古井無波,他的劍意藏於鋒,他時常覺得自己快要被憋瘋了。
所以他也做過一些錯事。
比如沒有始終忠於自己的道侶,比如偏袒自己外室的孩子,比如忽略了自己的親傳弟子,再比如不知不覺中,竟然縱容自己的道侶懷薇成了一個沒有遠見的蠢貨。
但他始終記得,要守劍。
而昆吾山宗最鋒利的那柄劍,從來都不是他手中的昆吾劍。
而是一個人。
那個人,便是謝君知。
若非妖皇封印,他不會失去他的師尊,不會失去所有他視如家人的師兄姐,也不會突然要承擔昆吾掌門如此這般的重任,徹底改變了他原有的人生軌跡。
他心知肚明此事當然與謝君知無關,如果能選擇,又有誰想要成為妖皇的封印容器呢?
可他到底是個俗人,還是忍不住要遷怒幾分,所以他也有對謝君知冷言冷語,心存幾分打壓漠視。
但說到底,是他站在師尊身後,將血泊封印中的小小嬰孩抱起,再送入千崖峰,看他一日復一日地坐在那礁石上吹罡風,氣息日益強大,再成如今俊逸少年。
他心有複雜之意,可以對謝君知冷眼相待,卻絕不代表別人也可以!
所以現在,他要出劍。
「霸道?」劍鞘倒映出來的那雙眼中終於開始鋒芒畢露,藏了這二十餘年的鋒終於在這一刻乍露,懷筠真君冷笑一聲:「依我看,倒是這天下已經忘記了什麼才是真正的霸道。否則怎會有人如此膽大妄為,竟然敢將我昆吾弟子投入妖獄之中?!」
他話音落,手中的昆吾劍已經出鞘。
一聲錚然於半空而響。
劍光起。
昆吾劍的劍光不瑰麗也不璀璨,無法與耀日相爭,甚至好似無法蓋過這滿渡緣道的燭火之光。
懷筠真君的劍不奇也不險,便如他這個人,平平無奇,有些墨守成規,更彷彿毫無特色。
可掌門之劍,本就當如滾滾長河,規行矩止,因循沿襲,不溢出堤壩,也不改變航道,四平八穩,前赴後繼。
如此日積月累,無人可阻,也無人可擋,一往無前,所向披靡!
一劍出,渡緣道護山大陣先碎,八座渡緣道山頭的護山陣法再碎!
劍風浩蕩向前,如此直衝了空大師的蓮座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