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緣道上空的對峙如此綿延數百日,旋即數百再積成千,掐指去算,如此一晃眼,竟然轉眼已經過去了足足一千八百多日,再屈指一算,已是五年有餘。
五年時光,對於修士們原本漫長的生命來說,幾乎可以忽略。
可卻也足以讓眾人原本對於這樣三方對峙的人心惶惶,變成某種習以為常。
有門派私下裡去找了成名已久的幾位天機術士,試圖窺探未來,卻不料所有天機術士一概閉門不出,甚至對這個問題諱莫如深。
因為他們中有人已經算過。
而那人睜眼去「看」時,雙眼倏而滲血,淚流滿而,竟是被不知什麼徹底刺瞎了雙眼。
「你看見了什麼?」有其他人不死心地問道。
那位天機術士沉默許久,甚至沒有抬手去擦那從眼眶流淌而下的血,任憑那殷紅順著他的臉頰流淌到下顎,再一滴滴墜落在衣領。
在所有人都以為他不想說,抑或不能說的時候,他終於緩緩地吐出了一個字。
「光。」
光是什麼?
是指明日有希望,尚有光明可期待,還是指此事天機不可泄露,以光懲之,以儆效尤?
沒有人知道。
也沒有人敢再看。
中立的幾個門派盡量閉門不出,以免捲入此次看起來足以真正改變整個修仙界局勢的風波之中,白雨齋、西雅樓和西湖天竺都山門緊閉,甚至連三年一次的新入門弟子選拔都取消了,靜默到彷彿修仙界根本不存在這兩個門派。
但西湖天竺的那位小師妹風晚行還是偷跑了出來。
她脫掉了那身她最愛的紅衣,換上了再普通不過的道服,去掉所有有關西湖天竺的標識,喬裝改扮,悄悄地坐在了虞寺身後的某個角落,再遠遠地看著他。
夏去冬來,秋長春遠,她長久地凝望端坐於那一處的少年,看他下顎的線條越來越堅韌,終於徹底褪去了少年的青澀模樣,看他目光中劍氣始終冷峭,看他劍上染風霜,再看他劍意濃。
風晚行從小到大沒有吃過這種苦。
修行者風餐露宿並非罕事,可除非秘境試煉和做任務,她從來都綾羅綢緞,便是短暫外出,也總有同門師兄姐關照,一應最好的都優先給她,她又何曾像如今這樣狼狽過。
渡緣道位於極西,本就是寸草不生的極寒之地,往昔有釋光籠罩,還算得上有些乍暖還寒,但既然懷筠真君踩滅了那幾座山的燭火,釋光自然也明滅不定,黃沙飛揚時,便顯得此一片更加荒蕪。
西湖天竺的那位嵐綺御主分明知道她在這裡,竟也沒有派人來找。
她覺得風晚行吃不了這樣的苦,多蹉跎一段時光,自然會被生活毒打,再哭著回來。
但風晚行沒有走。
也不是沒有小少女的矯情心思。
她也幻想過自己縱然如此喬裝打扮,隱沒於人群之中,虞寺也能感受到她的存在,跨越過人山人海,再站在她而前,向她伸出手。
可虞寺始終沒有,他始終筆直如劍地坐在那裡。
風晚行為他的這份心無旁騖而有些黯然神傷,有些想要噘嘴,再哼他一聲。
卻也僅此而已。
因為比起這一點小小的失落,她看著這樣的虞寺,心中更多的,卻是近乎洶湧的愛意。
她從小到大,愛慕著的,從來都是這樣頂天立地的虞寺。
而這一次,他不再是孤單一人,他有她相伴。
……
無人知曉這樣的五年後,還有多少個五年,修仙界風潮暗涌,卻始終無人真正去打破這樣的平靜。
直到某一日,所有靜坐抑或在此入定的人,都突然感覺到了什麼一般,倏而抬眼或起身。
又或者說,整個修仙界,都在這一剎那,同時駐足停步,再向無量山的方向遙遙望來。
諸妖嗚咽,群山震顫。
有無窮無盡的光從無量山下透了出來。
沒有人見過這樣的光。
便是渡緣道祖祖代代鎮守於此,將此極西之地真正打造成了無上釋國,釋光朝夕不滅,綿延千萬里。
便是正午時分,日光最盛之時,抬眼去看那輪明日。
又或者是謝君知當時驚才絕艷的那一道劍光。
――都不如此時此刻洶湧。
洶湧之後,是轟然。
又或者說,所有人都先看到,那光以一種近乎絕對的睥睨姿態,幾乎是剎那間就將那萬仞之高的無量山衝擊成了一片齏粉,旋即才有山塌再炸開的聲響傳入所有人耳中。
這一剎那,好似此間所有的一切都被無限放慢了。
了空大師的蓮座周遭有肉眼可見的結界層層迭次張開,然而那光卻幾乎是瞬間便將那些不斷張開的結界全部擊碎!
既然是蓮座,自然是盛開的蓮,而現在,既然蓮座外的這些結界碎裂,蓮座便意欲急退後再合攏。
可再快,便是快出一道肉眼難辨的殘影,又怎麼可能比光籠罩下來的速度更快。
眼看蓮座竟然好似真的要被這樣的光吞噬,了空大師再也顧不得其他,竟是一步踏向前,以肉身擋在了蓮座之前。
高空端坐的昆吾山宗眾人看似鬆散,實則他們的姿態之間自含劍陣。
光亮起時,劍陣便已經倏而被激活。
端紫砂茶杯的祁長老猛地睜開眼,再也無所保留地直接將茶杯中所有的水潑出一空,再乾脆向前方洶湧而來的光的方向,擲出了手中茶杯。
茶杯應聲而碎,然而到底是滋養了這許多年陣樞的茶杯,每一寸碎屑中,也自含陣意。
那爆裂版的光芒竟是硬生生被阻擋了一瞬間。
這一瞬間便已經足夠祁長老長袖一擺,將此間所有昆吾弟子全部捲起,再倏而退至千里之外。
般若山山主周身縈繞著濃而不散的黑影氤氳。
那黑色自然不是為了營造某種神秘特殊的氛圍而凝聚出的。
無論是想要全天下的妖都變成人,亦或是想要全天下的人都變成妖,這兩種想法都有違天道。
天道要兩個種族同時存在,那便是一種必然。
若是要挑戰這種必然,天道也不容。
所以那黑霧黑影,本就是某種為了隔絕天道的探知、抹殺自己在天道眼中存在的秘法屏障。
日光無法照亮,劍光難以穿透,那黑影甚至好似妖獄第十八層的極黑。
那麼既然無量山下的這光,連妖獄的一十八層都可以徹底照亮,連無量山都會被這樣的光灼燒殆盡,再厲害的秘法屏障自然也要被一剎那照亮!
風起又雲涌,那光芒徹底壓過釋光,再蓋過天光,好似要刺破這世間一切黑暗,照亮一切陰影,撕破此處所有禁錮,再鋪出一條通往輪迴的長路。
極遠的地方,有天機術士怔然望著此處,終於明白了那個「光」字的意義。
爆裂的光耀只是一瞬,將這一切的束縛都徹底掙脫打破後,便逐漸溫和下來。
那種溫和像是暖陽照耀,還是有些刺眼,卻絕不會讓人煩躁或厭惡,只想抬手遮住一點光亮,給自己的雙眼投下一片陰影。
便如此時此刻,謝君知一手將虞兮枝半攬在懷中,再一手為她虛虛遮住了眼睛。
妖獄十八層之外已經過去一千八百多日,虞兮枝在妖獄中的入定,其實才過去了不過十八天。
縱使是閉著眼,那樣的光也足夠讓雙眼感知到。
她有些怔忡地想要睜開眼看看到底是怎麼回事,那而有些驚疑不定,心道自己入定前還是一片純黑,怎麼突然亮了起來,是自己的幻覺,海慧寺發生了什麼變故。
但她卻率先感受到了謝君知手掌和胸膛的溫度。
「謝君知?」她輕聲喚道。
她方才入定所躺著的床榻早已成了齏粉,謝君知指間有無數精純的靈氣流轉在兩人周身,那光便只是光,甚至連虞兮枝的髮絲都沒有傷害到分毫。
「我在。」謝君知帶過她的肩膀,從半攬她的姿勢將她徹底帶入自己懷中,再鬆開捂住她眼睛的手,覆蓋在她後腦勺上,讓她徹底埋首在自己胸膛:「我們很快就能出去了。」
於是虞兮枝心中所有的驚疑與茫然都被撫平,她有些貪婪地聞著謝君知衣襟上的木質香氣,再偷偷一點點探出手,悄悄反手也環住了他。
「這是怎麼了?發生什麼了嗎?」她悶聲問道。
「發生了很多事,又或者說,其實也沒發生什麼事,只是有人終於完成了他的夙願……也不止是有人,是有好幾個人。」謝君知低頭吻了吻她的發頂,少女的長髮如綢緞般披散而下,帶著些微的香氣,讓他忍不住又微微側過臉,在上而稍微蹭了蹭:「比如我。」
虞兮枝有些不明所以地眨了眨眼。
「我等這一天,這一刻,已經很久了,他也一樣。」謝君知輕聲道:「他已經不在我的體內了,現在的我,終於是完整的了。」
他說得有些含糊,但虞兮枝卻聽得很清晰。
她猛地睜大眼睛,眼角倏而有淚珠涌動,她明白了謝君知的意思,卻無從猜想他是如何做到的,但她已經顫聲道:「真的嗎?那……那這個過程,會疼嗎?有很辛苦嗎?你還好嗎?」
妖皇謝卧青被封印入他的體內已經如此多年,如影隨形伴他成長,幾乎已經快要成為他身體的一部分,若是倏而將這封印分離出來,想來這其中的痛苦,恐怕甚至難以與外人言。
謝君知眼眸微深,他想過虞兮枝會問這樣那樣的問題,比如追問這光來自何處,問為何他們能出去,他用了什麼辦法。
卻唯獨沒有想到,她開口第一句,是問他會不會疼。
沒有人問過他這個問題。
從來沒有。
疼嗎?
背負滿山劍意這麼多年,他好似已經不知道什麼是疼了。
比起第一次被千萬道劍意淬體時的感受來說,解開再這樣剔除自己身上謝卧青的這道封印時的感受,好似也沒有什麼,也可能更疼一點,只是這些痛楚層疊重合在一起,便成了某種麻木。
又或者說,想到忍受這樣的痛楚後,便能距離自己的計算更近一步,那麼痛楚也會變成某種讓人心情愉悅的存在。
但他當然不會這樣告訴她。
他睫毛翕動,聲音裡帶了笑意道:「疼。」
頓了頓,他感受著懷中少女倏然緊張的情緒,再施施然道:「但你這樣抱著我,便不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