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崖峰頂是沒有塵土的。
原本此處遍布礁石,也有木屋三四間,木屋屋檐下有靈石燈搖搖晃晃,此間的主人對於那靈石燈是否能點亮,那木屋的門是否吱呀亂響毫不在意。
後來,千崖峰多了幾個人。
從此每一盞靈石燈都在黑暗中穩定亮起,那些木屋被重新修補,木門再也沒有亂響聲。
千崖峰的漆黑總有光芒照亮,木門自然隔絕不了那劍風劍意,然而如此透過木門去吹拂安睡於床榻上之人時,便是罡風也會變得稍微溫柔起來。
再後來,小木屋裡有人做牛肉餡餅,有人搓貓飯丸子,有人在木屋外種田,有人在礁石上吹罡風,也有人歪斜在椅子上入定,也有人拎著重劍,還有人在風雪除夕夜齊聚此處,吃一頓熱氣騰騰紅紅火火的雪夜火鍋。
昆吾山宗最冷清最萬盡人蹤絕的地方,被蒸騰的白霧硬生生變成了最有人間煙火的地方。
旋即,這沾染煙火的地方,又多了一座正殿。
正殿中並未有半分灰塵,甚至光鑒如新。
虞寺易醉與程洛岑端坐於渡緣道,寸步不讓,但黃梨卻每月都往返於渡緣道與昆吾山宗之間,將千崖峰正殿的灰塵洗凈,再灶台擦亮,再修建花草,讓千崖峰的每一寸都彷彿從未有人真正離開過。
是以此時此刻,數道劍光落於本應或許有些陌生的千崖峰頂時,再見如此光景,眾人恍然間只覺得好似從未有過這五年時光,上一次大家齊聚於此,不過昨日。
昨日今夕,分明物是人也是,十里孤林依舊,橘二也依然是那隻懶散蓬鬆的小貓咪。
可橘二到底不是真正的小貓咪,這位小妖皇自然感知到了人類此時此刻見到這一切時,內心涌動的情緒,不由得在心底嗤笑一聲,心道時間過去就是過去了,看我橘二證明給你們看!
橘二伸了個懶腰,再慢悠悠向前走了兩步,從某處灌木叢後面拖出了不知何時藏在那裡的軟墊,再有點嫌棄地看向了黃梨。
軟墊有些破舊,有些被風蠶食,更有些難以忽略的臟污,上面寫滿了這一千八百多天的痕迹。
黃梨有些無辜地眨了眨眼睛,表示自己雖然整理了整個千崖峰,但他哪裡知道橘二居然會在這種地方藏東西,自然沒有對軟墊做清理,這件事可不能怪他。
但這樣腹誹歸腹誹,黃梨還是飛快地從芥子袋裡翻出了一個有些類似的軟墊,鋪在了橘二腳下。
他新拿出來的軟墊有些眼熟,橘二看了片刻,倏而想起,這分明是黃梨當初做了第一個軟墊時,見它喜歡,又為它做的第二個。
它當時滿目對第二個軟墊上紫色花樣的嫌棄,自然不會關注黃梨會如何對待這第二個軟墊。
卻沒有想到,在黃梨分明知道了自己是小妖皇后,竟然還好端端地留著這個軟墊,也還記得自己的芥子袋中還有這一個軟墊,再在此刻如同過去一般,好脾氣地放在它腳邊。
橘二依然很嫌棄那紫色花樣,覺得那種紫色搭配自己的橘色毛毛有些艷俗,實在是讓它不喜。
但它還是舉起前爪,踩進了那軟墊,左右蹭蹭,再四仰八叉地躺在了上面,發出了一串因為那份柔軟而感到十分舒服的咕嚕咕嚕聲。
陽光很暖,便是穿過昆吾大陣,再透過劍風罡風與千崖大陣再落下來,也依然很暖。
算了,有什麼好證明的呢?時間會不會真的過去,和它橘二又有什麼關係呢?
也或許五年到底太短,也不知道五十年,五百年後,它還會不會有新的軟墊。
橘二有些迷迷糊糊地翻了個身,如是想道。
黃梨看著橘二睡去,滿意又帶了些受寵若驚地站起身,熟門熟路地挽起袖子,向著灶房的方向而去。
易醉看著正殿門前垂下的千崖符紙到底有些破舊了,搬了桌子筆墨來,想要新寫些貼上去。
程洛岑帶著雲卓走了上來,自然而然地拿起墨石,開始幫易醉研磨鋪紙。
沈燁等人緊隨其後,依次向謝君知見禮後,再自發熟稔地卷了袖子,幫忙修剪花草,再除了一遍邊角的塵。
灶房的門開了又關,很快就有讓人懷念的白煙升騰了起來,黃梨探頭喊道:「這麼多人,不如今晚吃火鍋?」
易醉一筆差點寫歪,他眼睛亮亮地抬起頭:「吃!吃大口的!我要吃黃喉毛肚鴨血和綿糖糕!」
於是高湯的香氣吊起,升騰起的裊裊白煙中多了點兒辣味和嗆意,那張專門用來吃火鍋的檀木大圓桌重新被支了起來。
易醉從芥子袋裡往外掏椅子的時候,居然發現椅子不夠,頓時有些惱羞成怒,旋即想起來自己好似放了幾把在自己房間里,轉身便要去取。
走到兩步,易醉突然想起來了什麼,回頭問道:「小師叔和二師姐呢?」
沈燁向著山腰的位置揚了揚下巴:「之前看他們往那邊去了。」
易醉於是磨磨蹭蹭,繞著山邊的位置,佯做不經意的樣子,再向著山腰看去。
千崖峰的山腰,自然是十里孤林。
從前,所有人都以為,十里孤林就只是十里孤林。
而現在,天下皆知,那十里皆為謝小師叔的本命劍。
誰人未曾見過謝君知當日劈向海外般若山的那一劍,因而所有未曾見過這千崖峰十里孤林的人,都忍不住會想像此處到底是何景象。
自然也有昆吾弟子心中後怕,卻又後悔自己曾經無意中路過之時,未曾自己多看兩眼看分明好似有些平平的孤林。
但在見了謝君知的劍後,天下本也沒有幾個人敢看向那十里孤林了,只怕其中或許藏鋒,再倏而亮起,刺傷雙眼。
易醉卻當然是不怕的。
十里孤林又不是當大家知道的時候,才成為小師叔的劍,他過去看了那麼多次,路過了那麼多次都無事發生,現在自然也不會怎麼樣。
再說了,看看又能怎麼樣?
易醉放緩腳步,睜大眼睛,心道自己也倒不是想要看那光禿禿的林子,自然是想要看大約應該是向著那邊而去的兩個人。
十里孤林中確實有兩個人。
虞兮枝摸著十里孤林的樹榦,遠處看,孤林依然枯枯,好似與從前並無任何區別。
但既然虞兮枝曾經無數次踏入此處,又在這裡見謝君知抬手隨意折枝,再與她對劍,自然對這裡熟悉無比,所以才能看出那些枯樹與以往的不同。
千崖峰寸草不生,卻也被黃梨在無數次的試驗和搗鼓後種出了樹木花草與菜園。
既然這裡可以生機盎然,那麼十里枯林再見謝君知之時,自然便也生機勃勃。
她感受著手下枯樹中涌動的靈氣與劍氣,有些愕然地回頭看謝君知:「這是……?」
謝君知走上前來,抬手疊在她的手上。
他的手比她的大許多,如此略微交錯地疊落,竟然好似將她的整個手都攏在了手心,只在自己的指間露出了點少女的指尖。
掌心與掌背重疊的瞬間,虞兮枝感知到了更多更明顯的涌動。
謝君知站在她身後,如此伸手貼在她手上,便自然而然將她半環抱在了懷中,他低頭在她耳邊道:「過去總要分很多心神去壓制謝卧青的封印,枯林便總也是枯的,現在既然沒有封印了,十里枯林也不必只是枯林了。」
虞兮枝愣了愣,還沒真正反應過來謝君知的意思,眼前卻突然有了色澤。
所謂枯林,泥土是棕黑,枯木為棕黑,枯枝也是棕黑。
遠處有青山遠黛,高處有碧天白雲,卻也從來都是背景,無法在這片棕黑上沾染半分色彩。
但謝君知話音落時,虞兮枝面前的枯枝上卻突然湧出了一顆綠芽。
綠芽青澀稚嫩,再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悄然發出綠葉,凝結出花苞。
粉色的黃色的白色的花朵交錯從花苞中綻開來,頃刻間便交錯成了瀰漫整個山腰的一整片。
虞兮枝猛地睜大眼睛,她看著面前所有的枝丫上都遍布了花朵,劍冢而來的劍風好似在迴旋到這裡時,都變得溫柔了起來,只是吹拂那些花朵,再有些不小心地卷落一兩片花瓣。
站在千崖峰頂探頭探腦地看過來的易醉剛剛找到了兩個人的身影,視線中便倏然被這樣的色澤填滿。
那一瞬間,易醉甚至懷疑自己的眼睛是否出了些問題。
花?
十里孤林不是小師叔的本命劍嗎?
本命劍上為什麼……會開花?
虞兮枝腦中空空,心中也空空,但這樣的空空中,分明開滿了這十里孤林的所有花。
那些花爭先恐後地涌動,好似要將這些年未曾開出的年華都在這一瞬間補齊,竟然剎那間便已經有花朵由盛轉衰。
易醉到底覺得有些不可思議,抬手使勁揉了揉眼睛,心道莫不是自己到底太累,竟然有了如此幻覺。
有靈火倏而起。
那火如白日煙火,在如此天光大盛之時分明並不明顯,卻足夠在幾個眨眼間,便將這整個十里孤林所有的花朵都瞬息燒了個乾淨!
易醉再重新睜眼時,十里孤林還依然是那棕黑的十里,他眨了眨眼,心道果然是自己看錯了,有些悻悻然地聳了聳肩,轉身去找椅子了。
而十里孤林中,十里盛放的花都被倏而燃盡,所有的色澤倒卷翻轉,最後凝聚成了謝君知遞在虞兮枝面前的那一朵鮮紅欲滴。
虞兮枝有些著急地問道:「花呢?」
謝君知卻沒有理她,只是將那隻花放在了她的手心。
她的手心白皙,花朵嬌嫩殷紅,這樣的兩種色澤對撞出了一種極致絕對的美,便好似雪原之上,唯一燃燒的火,僅有盛放的紅。
虞兮枝有些怔然地看著手心的話,只覺得心中涌動,她還未來得及去仔細分辨那種奇特卻巨大的洶湧,卻聽謝君知突然開口道:「山有木兮。」
他念出她刻在六十六劍洞的第六十七劍,再繼續道:「木有枝。」
「十里孤林有枝,我……也有。」謝君知抬手,虛虛握向面前。
空中有風涌動,那風並不轟轟烈烈,甚至在這劍冢的劍風中毫不起眼,然而這十里孤林的枯木卻分明在這樣的風中寸寸消散,再匯聚成一片棕黑色澤,向著謝君知的手中匯聚而來!
幾乎是頃刻間,那好似近乎永恆地佇立在千崖峰山間的十里孤林都寸寸消散,變成了湧向謝君知掌心的風。
那些風如此凝聚,竟然逐漸顯露出了某種近乎金黃的色澤,再浮凸出了一支發簪的形狀。
發簪依然帶了些小樹枝的樣子,上面卻多了些精巧簡單的樣子,仔細去看,赫然與虞兮枝手持的那隻花的花樣有些相似。
謝君知施施然將那真正由他的本命劍十里孤林匯聚成的發簪插在了虞兮枝的髮髻上,再重新牽起她的手,向著千崖峰頂火鍋的味道愈濃愈醇的方向走去:「所以我會燒盡全天下的花,只留你一枝。」
因為他只要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