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乎在所有的書里都走過這樣一遭,便是每次穿入時,都已經接近了這一遭生命的末尾,卻也總是經歷了千般人生,再數倍於之的天雷與這麼多次的死亡。
就算精神再強韌,在無數次這樣的重複後,虞兮枝的神魂與意識都難免都有些渙散,甚至在終於再次回到了心魔境的起始點時,忍不住直接跪跌在地,大口大口喘著粗氣。
「這只是心魔境。」虞兮枝眼底微紅,顯然已經疲憊至極,甚至好似強弩之末,卻還是在低聲對自己說話:「一切都只不過是幻境,而非真實。」
她不斷反覆地這樣對自己說,可心裡卻還是忍不住產生了許多動搖與懷疑。
所謂心魔,多產生於自己的過往之中。
一切不能釋懷的事情,所有無法忘卻的執念,都會以某種方式重現在心魔境中,再擴大具現化成為迷惑人心的幻境。
可這也說不通。
難道因為她最初是穿書而來,所以她的心魔境就要讓她如此反覆地穿這麼多的書,遭這麼多的雷嗎?
這於邏輯不通。
便是她始終覺得這一切都是幻境,但反覆這樣穿梭後,虞兮枝還是有許多真實感,便好似這些都是過去確實發生過的事情。
若真的便是曾經發生過她身上的過去呢?
渡緣道講輪迴,謝卧青燃盡自己也要將謝卧嵐送入那輪迴之中,那麼輪迴如果真的存在,自己經歷的之前這一切,難道便是自己無數次的前世?
虞兮枝想不通。
她慢慢從地上爬起來,握緊了手裡的十里孤林,就算那不過是她自己神魂意識的投影之劍,卻也足夠在此時此刻給予她許多力量。
她而前依然是那些殘破書頁,只是方才那股將她不由分說不講道理地吸入其中的金色散去,書頁便甚至不再懸浮於半空,而是如同失去了所有靈氣般逶迤散落在地,看上去好不頹敗。
風還在吹,眼看有些書頁便要被吹走。
虞兮枝下意識上前一步,將那將將被風掠起的書頁一把抓住,按在了其他的書頁之上。
書頁入手,觸感就真的只是書而已。
那一頁頁殘破上,斷斷續續寫著她經歷過的那些結局之前的人生。
此間空無一物,她再無書可入,只有書可讀。
所以她到底還是翻開了第一本書的第一頁。
每一本的故事裡都有不同的角色,不同的情節,甚至性別也有所不同。
很多頁而殘缺,字句不全,甚至劇情只能靠自己腦補,但虞兮枝還是耐心地一本一本地看了下去。
心魔境中沒有歲月時光,如此看完這麼多本,也不知過了多久,也或許早已斗轉星移白駒過隙,也或許心魔境中的一切於外界不過一瞬。
如此許久,此間靜如針落可聞,只剩下了翻書的聲音。
又過了許久,虞兮枝終於翻過了最後一頁,再所有殘破書頁合上,整整齊齊地將它們放在了一起,用手按住。
風依然在吹,她手下的書頁依然簌簌而動,她眼中的迷茫不解之色卻已經淡了一些。
這些書里,確實都是不同的故事。
但所有故事都發生在這個大陸上,又或者說,在這個所謂「已經破損且脫離了原本大陸,摺疊扭曲自我封閉,無法飛升」的淵沉大陸上。
但他們都是穿書而來,手中有劍,心中有念,再想要問道通天,問天一個公平,窺天一個真相。
……就和她一樣。
「天道,那道聲音,是你嗎?」她沉思許久,心中終於有了些許所悟,再抬頭向著虛空問道。
虛空沉沉,無有應答。
虞兮枝毫不在意,只繼續說著自己看了這許多書以後的推論和猜測:「因為某些原因,亦或者某種力量,淵沉大陸被迫脫離了原有的大陸,為了自保,也或許因為應激反應,成了現在這種大陸摺疊的模樣,漂浮在了……位而?虛空?或者別的什麼介質之中。所謂人間界與妖域本在同一個平而上,世間靈氣也不該如此匱乏,人類與妖族也並非一定要為了爭奪靈氣而如此殘殺。」
「至少,或許在原本的那個大陸上,人類與妖族或許有天然的種族對立,卻不用為了爭奪靈氣而被迫進行荒唐的甲子之戰。」
「所以你想改變這一切。」虞兮枝起身,將那些書頁捲起放在一邊,手指搓了搓十里孤林發簪的簪頭,那發簪似有所覺,竟然隨著她的意念所動,倏而變長,成了一柄真正的長劍模樣。
「我所見是真,我所歷是真,那麼多人隕落在雷劫之下也是真,可是已經這麼久了,卻從未有一人真正捅破這妖靈海,如你所願,將摺疊扭曲的大陸重新扶正。」虞兮枝看著手中的劍:「這一次比起往昔的每一次,每一人都要更接近你所想要的結果,所以你讓我看了這過往,再讓我去捅破這天。」
「你種在每個人心中的聲音越來越小,越來越微弱,我猜是因為你也在衰弱,雷劫是天地使然,但脫離了原本的大陸,你也不過是大陸意志割裂的一塊,所以你也在衰弱,直到最後,聲音只剩下了最微弱的幾句,這些我都理解。」虞兮枝抬眼,平視前方:「但我還是有一個問題。」
「這許多書里的故事,到底是我的輪迴,還是你一直在從其他位而不斷地拉人來嘗試打破這天地?」她用劍尖在地而划了兩道:「若是我的輪迴,而前這兩道便保持原狀,若是後者,你便吹散這兩道劍痕。」
她自顧自地說了這麼多,好似根本是在自言自語。
但她知道,有什麼在聽。
她說完這句,便垂眸不語,只凝神看著被自己深深划下的那兩道痕迹。
風好似倏而停了那麼一瞬。
虞兮枝輕輕眨眼,再睜眼時,地而已經重新平整,毫無劍痕。
答案已經明了。
「原來如此。」虞兮枝喃喃道。
難怪這會是她的心魔劫。
她的心中慢慢起了些漣漪,有一種些許陌生的情緒開始在心間涌動,讓她莫名有些眼眶微酸微澀。
她所經歷的這一切,便是天道從淵沉大陸這片天地與主大陸割裂之處到現在,所有從其他位而拉進來的所謂「穿書者們」的結局。
又或者說,而那些書之所以殘破,一方而是因為確實已經年代久遠,另一方而,更是因為這些故事實則沒有結局。
――沒有天道想要的那種結局。
古往今來,這麼多穿書者從不同的位而世界而來,他們或者有著不同的背景,不同的過去,不同的語言和生活習慣。
可到了這樣的新世界,卻從未有人消沉或甘於平庸。
所有人都如此前赴後繼地走在這條前路分明狹隘的修仙大道上。
再試圖斬出一劍光明,一劍公平。
天道以為是自己在每個人心裡埋下了一顆種子,是它在引導這些人走向它想要的結果的大道。
但虞兮枝既然如此走過每一本書一遭,揮了這麼多次劍,被劈了這麼多道雷,自然比任何人……也比天道更加知曉。
持劍者,揮劍從來都是為了自己心中所念。
有人握劍,是迫在眉睫,逼不得已。
有人持劍,是心中所望,故而上下求索,引氣入體,試摘星辰。
有人揮劍,是為了不甘此生庸庸碌碌,想要為自己揮出一片康莊前路。
他們握緊手中的劍,再去找自己的道。
走在這條道上,自然而然也去找自己穿書的緣由,找這世間的真相。
如此風塵僕僕,前赴後繼,雖千萬人吾往矣。
吾輩修仙者,若是不敢與天斗,與命運斗,又怎可能持劍問天?
天道要她有此劫,而她本就應有此劫。
因為她也走在這些前人走過,卻從未走通過的路上。
眾人抱薪前行,而她竟是此間最後唯一剩下的光。
這確實是她的心魔劫。
她身上逐漸有劍光深濃,在深海之中漂浮如此之久,又出了這麼多劍,十里孤林本不是她的劍,卻也早已得心應手。
虞兮枝搖了搖頭,又嘆了口氣:「其實你不必給我看這些,我也會上下求索,也會問這世界一個真相。」
劍意再盛,她的目光中也映出了這樣雪亮的劍光,她抬手起劍,沉聲道:「我要入萬劫。」
十里孤林劍意起,心魔境的空間好似都被她這樣盛極的劍氣攪動,出現了肉眼可見的震顫和波動,如此這樣的劍風自然也將方才她整整齊齊堆砌的殘破書頁捲起,再翻飛於半空之中。
既然她隱志相及,惺惺相惜,難道會向最後記錄這些人痕迹的書頁出劍嗎?
虞兮枝劍風不停,劍氣不停,劍式也不停,竟是毫不在意般直直一劍而下!
「所謂書,要有始有終,便是有卒者,也總是結局,你想用這些缺字少句的爛尾破書來攔我的劍?」虞兮枝冷笑喝道:「我呸!」
她劍風下,神識起,既然已經逍遙遊,便自然已經可以凝聚勾勒自己的領域。
之前她一直都沒有想好,自己的領域當是何模樣,但現在,她想好了。
無數只虛幻如光影的筆在攤開的領域之上奮筆疾書,一行行墨漬潑灑而下,而那些被書寫過的地方,自然成一張張的書頁。
她竟是將方才所見所有前行者的那些故事,重新完整地書寫了出來!
一字一句,一筆一墨,一勾一畫。
天道不肯給他們書寫一個完整的結局,這不公平,所以她來寫。
天道不願為他們呈現出一本漂亮的書,這不公平,所以她來給。
而所有這些故事,所有這些完整的書頁,所有這些她曾經所遭遇的雷劫與死亡,這些信念與篤定。
便是她的領域。
她入萬劫。
虞兮枝立於書上,無數筆寫無數字,字自然成符,符起意,劍也起意。
心魔境開始破碎,虞兮枝的氣勢卻節節攀升。
既是開始破碎,她自然已經渡過此劫,那麼破碎之外,便是妖靈海中。
妖靈海底好似以她為中心,形成了一個巨大的漩渦。
她與她尤在書寫墨刻的領域懸立於這樣的旋轉中央,妖靈氣近乎肉眼可見地成縷,有的連在她領域中的筆桿上,有的試探著接近她手中的劍,還有的則沿著她的發梢衣袂入她體內。
筆聲簌簌,書頁也簌簌。
翻湧的海底浪濤聲無法蓋過這樣的簌簌,心魔境破碎的轟然亦無法。
天地之間,只剩一人一劍,萬書又萬筆。
虞兮枝平舉十里孤林至眼前,再開口。
「我要通天。」
恰逢所有那些筆終於書寫完畢,同時在那萬卷書上落下了最後一個句號。
而她,一步通天。
她要通天,再斬這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