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意不絕,劍意綿綿,被摺疊的大陸被這樣的兩道劍意相衝,終於向著兩個方向同時開始翻轉,再逐漸回到原本的位置和樣子。
深海好似被攔腰撕裂,有些落回原處,也有些隨著另一片翻轉的大陸而去,再向著另一個方向落下。
地動山搖,又好似有天塌地陷,劍光有些搖晃,有些輕顫,卻始終未散。
如此不知幾許,那樣讓人驚懼的搖晃終於倏而停止,好似塵埃落定。
橘二滿身的毛髮有些打結,甚至有幾處帶傷帶血,看起來有些猙獰。
若是往常,它定然要翻身過來,將渾身重新打理乾淨,舔一舔身上的傷處。然而現在,它已經疲憊至極,普一落地,才向前堪堪幾步,便已經力竭般,慢慢趴在了地上。
有雨落下。
橘二有點煩躁,雨落在傷口上到底會有些疼,原本打結的毛髮會愈發難以打理……但這些都不是它煩躁的最重要的原因。
最關鍵的是,雨還會淋濕他身上那人的衣袍。
它這樣想著,還有點懊惱自己沒有留點餘力給謝君知遮雨,但想著想著,心底又嘆了口氣。
淋不淋濕又有什麼區別呢?謝君知身上的白衣早就幾乎已經被血滲透了。
那些血里,有千萬妖族前赴後繼的血,有與虞兮枝錯身時,對方濺出的血,自然也有他自己吐的血。
若是以往,橘二定會覺得無論如何,受如此重的傷都不太值得。
但現在,它自己也滿身是傷,卻也滿心滿足。
雨在落,天光也大盛。
這一次的天光好似與以往沒有什麼不同,卻也處處不同。
因為這光普照大陸,灑在妖靈海上,也第一次灑在了妖域的地面上。
大陸終於恢復了最原本的樣子。
無數妖族在搖晃的廢墟中抬首看天,第一次知道了所謂天空真正的樣子,原來空中有雲,雲會涌動如潮,原來天光落下時,會有些曬,會讓身上的毛毛乾燥溫暖,也原來雲會遮住天光,投下一片些微陰影。
也原來,有些落雨並不會腐蝕毛髮,只會微涼,再讓眼眶濕潤。
妖族恍然看天,修行者們也在怔然看天。
明明天地並沒有什麼不同,但所有人都覺得好似有什麼已經不一樣了。
靈氣呼嘯,靈力洶湧,天地之間的靈氣並沒有更加精純,也沒有更加濃郁,但卻好似從來都堵塞的某條路,一夕之間重開,因而從甬道盡頭吹來了清涼的風。
那風宛如天心鈴的鈴音,又好似最輕靈的樂曲,鈴音一響便通體舒暢,樂曲一鳴便如醍醐灌頂,靈竅全開。
雨淅淅瀝瀝落下,有些在半空便折射出了五光十色的光華,再凝聚成天邊好似跨越了半個大陸的彩虹。
然而風中卻依然有劍意。
橘二聳了聳鼻尖,它實在有些疲憊,卻也實在好奇,心道通天飛升之路分明已經有了,就連謝君知的劍意都已經稍歇,世間怎麼還有劍意?
世間當然還有劍意。
闢地開天是為了天下,為了這淵沉大陸,為了蒼生,所以虞兮枝可以借渡緣道的功德,可以借劍冢的劍,再請天下人出劍幫她。
但接下來這一劍,卻與天下無關。
她立於高天之上,雲海茫茫,天地浩瀚,她的身影在雲海之中本如蜉蝣般一粟渺然,但既然她手中有劍,天地也要為她臣服。
「蜉蝣一粟,蜉蝣撼天。」虞兮枝分明已經接近力竭,但她既然已經通天,那麼漫天靈氣便自可為她所用,為她所驅:「我已撼天,卻還有一事未了。」
「你將這麼多的人從不同世界拉入此間,你干擾了這麼多人原本的人生,無論我們的生活在此處是否得意精彩,無論我們對這份經歷持何般態度,又興許我們在原本的世界裡並不能獲得如此之長的壽命,會失意失敗,會意興闌珊……但無論如何,如此被直接拉入此處,都是打斷了我們原本的人生。」
「這對我們不公平。」虞兮枝平視前方:「所以我來問最後一個公道。」
雲涌而落,面前虛空好似真正空無一物,也好似有什麼在聆聽。
虞兮枝慢慢舉劍,她身上劍意依然濃濃,雖不如此前那一劍睥睨縱橫,卻依然堅定不移:「我要斬你。」
「這一劍,只為我自己,只為我們。」她抬起另一隻手,低聲道。
隨著她手的動作,天地之間倏而有了無數道劍意。
有的劍深眠於劍冢之中,甚至已經是最老舊的斷劍,劍意早已微弱縹緲,有的劍深埋於深谷之底,身側還有萬骨枯,有的劍在秘境之中,尤自光華璀璨,也有的劍已經被握在了新人的手中,劍意璀璀,劍光粼粼。
所有這些劍,都是虞兮枝在心魔境中曾經握過的劍,是所有曾經問過這天,斬過自己命運的穿書之人的劍。
劍華流轉,劍式萬千,強弱不一,但強又如何,弱又怎樣,終究所有劍,都要鳴出最後一聲不公!
雲海中劍光翻滾交錯,向著虛空某處倏然斬下,划出深淺不一的劍痕。虞兮枝深吸一口氣,也向前遞劍。
她心中有無數劍招劍式,落劍時也可變幻出千般劍意,可她沒有。
這一劍,平直向前,簡簡單單,認認真真,只為述盡自己心中不甘不願不服,只為向天道敘心中因這份命運不公而起的怒火!
「憑什麼是我,憑什麼是我們?!」
「你有什麼資格決定我的命運和人生?你有什麼資格不由分說就將我們拉入這裡?就因為我們無法反抗嗎?!」
「我想回去,我想回去,我至死都想回去――可我回不去!我拚命修鍊去斬天,卻也斬不死這天!」
「我想吹空調刷劇吃漢堡火鍋麻辣燙!我為什麼要被這狗天雷劈!憑什麼我要被劈!我要回家!」
……
無數虛幻的聲音從那些劍意劍聲中迭次而生,虞兮枝認真地聽著每一道聲音,眼角倏而有濕意,也有些酸澀。
天地之間沒有什麼變化,但她卻知道,她和他們,已經將天道的最後一抹意識斬殺於劍下。
天道沒有任何求生與反抗之意。
他既然為天道,自然知她所說之話,所想之意,所斬之劍,所問之道。
他可為天下而犧牲一人,這對於天下來說,是大仁,是大義,是肅然起敬。可對於那一人來說,卻是憤怒,是無奈,是命運不公。
他知道自己身上功德無限,卻也知道自己所為之罪,罄竹難書。
所以他從一開始給虞兮枝看這些穿書者的過往,就是在求死。
而現在,天道求仁得仁,求死得死。
他為拯救這方天地做了所有自己能做的事,而今,他已死而無憾,死可閉目。
雨依然在下,好似是為這天地悲慟,也像是在為這人間喜極而泣。
坐在橘二身上的人突然張開了手心。
他的手心有無數晶瑩的細碎浸出,那些細碎逐漸凝聚,再勾勒出一個實在虛幻單薄的人影。
那人影有些茫然地四顧,半晌才反應過來了什麼,有些無奈地回首想要睨謝君知一眼,眼神卻驟然頓住,有些不可思議地重新打量了一番這個天地間。
他有些感慨,好似有無數話語想要說,然而所有這些涌動的情緒都化作了他眼角的微紅。
「你做到了。」如此半晌,他終於開口道。
謝君知有些姿容狼狽,身上的血漬顯然不是什麼除塵咒所能處理的,饒是謝卧青也從未見過他的這般樣子。
但此時此刻的謝君知,才分明是他最神采璀然,志滿意得之時。
他抬手不甚在意地擦了擦自己唇角的血漬,再勾起唇角:「嗯,我們做到了。」
謝卧青分明說的是「你」,他卻回答「我們」。謝卧青微微一愣,再露出笑容,認真頷首道:「你們做到了。」
謝君知慢慢撐著橘二直起身,再向著虛空伸出一隻手:「我以血養你這麼久,天道也已經被她斬了,饒是瞞天過海,你也當能入輪迴了。」
有光從不遠處傾瀉出來,再鋪灑成一條長路,落在謝卧青腳邊。
謝卧青笑著搖了搖頭,轉身向著那光走去。
「入了輪迴,記得和他們說一聲。」
謝卧青身影微頓,再抬起一隻手,向著身後搖了搖。
他當然會記得,記得告訴謝卧嵐,告訴那些以血祭天地的謝氏前人們,這世間或許永遠不可能和光同塵,卻也算是海晏河清,也算是了了謝氏一族的夙願。
他們自可瞑目,而他也自可安息。
輪迴的光起而再滅,天地之間,懷筠真君感懷於天地,破境入逍遙遊,立於太清峰頂,再見麒麟瑞獸終於踏雲而起,反身向著昆吾山宗垂首吐出綿延瑞祥,終於踏天而起,向著天穹盡頭搖頭擺尾而去,直至此方天地之中再無它的身影。
易醉掏出一把椅子,有些力竭地倒入其中,沖著虞寺招招手:「大師兄,要來把椅子嗎?」
虞寺笑著搖頭道:「我要去渡劫入逍遙遊了。」
易醉有些愕然地睜大眼睛,心道天生道骨了不起哦,破境這麼快,也不知道等等別人,待他這就入定,也去看看逍遙遊是怎般模樣。
將闌劍身上有些雨水,程洛岑抖了抖劍柄,收劍入鞘,卻聽老頭殘魂的聲音倏而響起,似是一朝被拂去了所有枷鎖般精神抖擻,如此絮絮叨叨細數著方才所發生的一切。
有些心煩,有些熟悉,程洛岑下意識皺眉,眼中卻已經有了笑意。
黃梨感受著這樣的雨水,臉上有了喜色,如此瑞雨落下,想來今年千崖峰頭的菜園子也會收成不錯。
稍遠一點的地方,不知何時也已經來到了此處的夏亦瑤稍微擰眉,左看右看,到底還是問了一句:「所以……我二師姐呢?」
……
橘二實在有些睏倦,耷拉了眼睛下來想要真正好好睡一覺,可惜這雨水擾人,總是不偏不倚滴答在它眼中。
它正這樣想著,靜待片刻,竟然卻沒有下一滴雨落下。
難道是雨聽到了它的心聲,倏而停了?
下一刻,橘二才發現,自己面前多了熟悉衣擺的色澤,身上也投下了一片陰影。
原來是有人撐傘前來。
最重要的是,橘二覺得自己聞到了些讓它忍俊不禁的熟悉味道。
頭上插著小樹枝的女子黃衣翩躚,她有些疲憊,眉目卻依然璀然,一手撐傘,一手還拎著一盒貓飯丸子。
她遮住了天上的雨,遮住了漫天的風,再用貓飯丸子遮住了橘二的眼。
「謝君知,我回來了,你打算什麼時候娶我為道侶呀?」
坐在橘二身上的青年白衣斑駁,長發散落,側臉冷白如玉,眉目懨懨卻溫柔。
「現在。」
――《高危職業二師姐》正文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