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成殊將一張設計圖擺在沈暨的面前。
淺綠色的真絲裙,古希臘愛奧尼亞式的優雅細密褶皺,立體的白色花朵疏密有致地點綴在腰間和胸部,簡單隨意的同質地腰帶活結自然地系在小腹前,柔軟下垂。
這是他們無比熟悉的筆觸。即使沒有如其他設計圖一樣簽上自己那片一筆畫成的葉子,顧成殊和沈暨也可以一眼看出設計師是誰。流暢而從容,再多的細節也鮮明清晰——是葉深深的設計圖。
顧成殊的目光審視著圖上那些柔順而有力的線條,彷彿被牽引一樣無法移開。
她喜歡在設計中用淺淺的筆觸、淡淡的顏色繪圖,可她的名字,叫深深。
她沉默而安靜,將所有一切深藏在心底,連他都無法衡量自己在她心中的分量。
沈暨抬頭看向顧成殊,挑眉表示疑問。
「有空的話,你去接觸一下季鈴工作室的人。」顧成殊將手按在這張設計圖上,不動聲色地說,「為了這個設計。」
沈暨將設計圖拿過來,再次端詳著上面的裙子:「這張修改後的設計圖我上次看到了。你發現其中的問題了嗎?」
顧成殊搖頭:「還沒有。但如今不僅我們,連葉深深也覺得這樁設計有問題了。」
「經歷了那麼多,深深終於敏銳起來了。」沈暨把設計圖翻來覆去地看,有點苦惱地說,「要是幫深深的話,我得想想怎麼才能不傷害到那個助理茉莉,她還挺可愛的……」
顧成殊根本沒有他這樣的煩惱:「她再可愛,也是企圖對深深不利。」
「好吧,畢竟親疏有別嘛……」沈暨嘆了一口氣,收好設計圖,「我會把茉莉約出來談一談的。」
顧成殊又問:「對了,你上次說自己最近要回歐洲,行程訂好了嗎?」
沈暨轉頭朝他笑一笑,說:「訂了,不過就待幾天,看完巴斯蒂安老師的新秀就回來。」
顧成殊微微詫異,看他一眼:「你上次似乎不是這個意思。」
「是啊,上次是上次嘛,我虛驚一場,不過現在警報解除了,已經安全了。」他說著,面露苦笑,「小貓咪並不想跟我回家,是我自作多情,真慚愧。」
顧成殊呼吸一窒,一時竟說不出話來,只端詳著他的面容,似乎要在上面挖掘出最深的奧秘。
不久前還煩惱著小貓咪的沈暨,偷偷將沈暨的笑容作為桌面的葉深深,一夜之間忽然變成了虛驚的誤會,這可真讓人意想不到。
然而沒等顧成殊研究出任何線索,沈暨已經避開他的目光,轉身向外走去。他走得那麼匆忙,只背對著顧成殊揮一揮手:「好啦,總之挺丟臉的,我去季鈴工作室了!」
顧成殊無奈,只在他身後提起最重要的事情:「你還沒有指出設計的問題所在。」
「眼見為實,一時解釋不清。我建議你有時間可以逛一逛巴黎時裝博物館,或者託人幫你去看一看,一定會有驚喜的。」
忙碌了一整天之後,葉深深終於將手頭的事情暫告一段落。她疲憊地趴在桌上,喝了一口已經冷掉的水。
熊萌蹦蹦跳跳興奮地跑來:「深深,你看到這一期《one》上面的大片了嗎?就是老師那一組!」
葉深深當然記得,就是自己頂替熊萌前往監督的那一組印花裙。她翻開來看了看,調暗的燈光與PS出的明亮使得整件色彩濃烈的衣服透出了一種清新的氣質,與設計圖有微妙的偏差,但平衡掌握得很好,既照顧了設計師的初衷,又協調融入雜誌的風格,不偏不倚,分毫不差。
「我記得當時去現場看調度的人就是深深你吧?真是了不起,第一次就能做得這麼好。」陳連依靠在葉深深的椅背上看著這組圖,帶著神秘的笑容指指樓上,說,「方老師可是很挑剔的人,但這回看了圖片,居然破天荒沒有像往常那樣埋怨雜誌不理解他的設計哦,太難得了。」
其實這不是自己的功勞,當時是沈暨幫自己與現場的人交流的。
葉深深轉頭對陳連依笑一笑,目光落在案頭的那盆花上。藍色的角堇在暖氣充足的屋內燦爛地開著,一朵一朵努力綻放出最美麗的模樣。葉深深給它澆了兩勺水,魏華愛不釋手地捧起花來端詳著,問:「深深,哪兒買的花啊?太可愛了。」
「前幾天在路邊買的。」她隨口敷衍。
「是嗎?我怎麼從來沒看到過……」魏華看看花又看看葉深深,忽然笑起來,說,「深深,這花和你很配哦!不知道哪裡很像。」
葉深深心口微微一悸,想起沈暨將花送給她時所說的話,又看著這盆名叫「深深」的花,連笑容也黯淡了:「是嗎?」
「的確有點像啊,因為深深今天穿的是藍色衣服嗎?」熊萌也八卦地過來開玩笑。
一群人正在笑鬧,從後面走過的一個人卻瞥了葉深深案頭的花一眼,語帶嘲諷地說:「路邊地攤上的東西和擺地攤的小妹,當然像了。」
不用回頭也知道是路微。葉深深假裝沒聽見,自顧自地收拾東西準備回家。熊萌翻路微一個白眼,說:「多稀奇啊,某人家裡當年要是沒成暴發戶,現在不也是廠妹?」
路微狠狠瞪他一眼,目光落在葉深深手邊的雜誌上,又冷笑了出來,說:「葉深深,倒數第四頁有驚喜哦,別忘了看。」
她施施然地昂首從他們身邊走過,葉深深皺起眉,將那本雜誌倒過來翻到第四頁,正是青鳥在上面的軟廣。本期主推的新人設計師,是青鳥的設計副總監——孔雀。
葉深深的目光落在她的代表作上。除了三隻兔子和幾件她在青鳥的新作品,還有幾件宋葉孔雀時期的衣服。旁邊的介紹是,如今在網路大火的原創設計網店「宋葉孔雀」的創始人之一,因為出色的設計理念,很快就被青鳥網羅到旗下,成為藝術副總監。
葉深深除了無奈,心裡也生起一股無名火。孔雀在網店之中並不負責設計,那裡面羅列的當時網店的服裝,全都是自己的作品。
可青鳥這個擦邊球並沒有打錯,孔雀確實是她們網店的創始人之一,軟文上又沒有寫她負責的是什麼,只是大家一看見當時網店的衣服,再一看她如今在青鳥是負責設計的,自然而然就代入認為她應該是設計這幾件衣服的人了。
就連熊萌也鑽過來看了看,說:「哇,這家店的風格我很喜歡的,可惜裡面沒有男裝。不過幸好這個叫孔雀的設計師走了之後,她家的衣服還是這麼棒,所以我還是可以去偷窺一下設計理念的。」
葉深深回頭朝他笑了笑,覺得心頭那種鬱悶頓時消失了。
是啊,大家認為衣服是孔雀設計的有什麼關係,反正對她來說並沒有損失。屬於自己的,終究沒人奪得走。
下班的時候,大家一到門口,都不約而同地驚呼起來。
北京下了入冬後的第一場雪,細小如塵埃的雪飄飄揚揚地從天而降。「哇,真希望雪下大一點,這樣明天就可以在院子里堆雪人了!」熊萌天真地歡呼著。
葉深深在自己的包里翻著折傘,正準備回家時,方聖傑在樓上推開窗子,叫她:「葉深深,上來一下。」
她趕緊跑上樓:「方老師,有什麼事情嗎?」
他把三四份設計圖交給她,說:「你替我整理一下最近新出的這幾份設計,最好後天之前就能把面料、輔料和工藝的最終核算數據交給我,我要做成本評估。」
「好的。」葉深深將設計圖接過來,小心地放入自己的包。
「辛苦了,主要是年後就要開評審會,關係著我們是否能得到安諾特集團的合作意向——顧成殊幫了我一個大忙。」方聖傑說著,對她露出一個難以捉摸的笑容,「當然,你也幫了我很多忙。」
雖然如此,可你提到顧成殊時,臉上這種詭異的笑容是什麼意思啊……
葉深深有點臉紅地說:「好的,我一定儘快弄好。」
「對了,現在我們還有幾個實習生?」
「連我在內有五個人,熊萌、魏華、路微、方遙遠。」葉深深回答。
「嗯……其實這幾個月,你們的能力和為人都可以看得出來,基本能留下來的人我心裡也有數了。我準備在年後的評審會結束時,邀請評委們順便給你們進行最後一次評審,相信他們一定會樂意的。」方聖傑不動聲色地看著她,語調也很平靜,「到時候評委會非常專業,甚至有可能是頂尖的業內人士過來。要是你拿出來的東西不好看的話,可是很丟臉的哦。」
葉深深當然明白,趕緊點頭說:「是,我打算到時候將給季鈴設計的衣服作為自己的終審作品。」
「可以啊。這回審查我不會幹涉你們,也不會加以指點,一切全靠你們自己,但我相信你自己能做好的。」
葉深深走出工作室時,外面的雪已經下大了。
她手中的傘擋不住風雪,冷風從對面吹來,她趕忙將敞開的大衣裹緊,又將自己的臉縮到領口中,擋住橫飛到臉頰上的雪。
從傘沿之下,她看見站在對面的一個纖細身影。高跟的靴子與黑色超短裙拉長了她的腿,使得她嬌小的身材變得修長,孔雀藍色的圍巾在雪中顯出一種明亮的色調,卻一點都不溫暖。
葉深深望著她,一時說不出話來。細雪染到她的眼睫毛之上,冰得她眯起眼睛,無法反應。
孔雀。
在熾熱的陽光下她們分別,又在如今的風雪中再次相遇。
葉深深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望著她,許久,才抬腳繼續向前走去,隔著半米遠的細雪望著她,微笑著說:「好久不見,孔雀。」
孔雀睜大眼睛看著她,過了許久,才顫聲說:「深深,對不起……」
葉深深沒想到她和自己重逢後的第一句話就是道歉。她心中百感交集,拉住她的手,說:「別提這個了,過去了就算了吧。」
孔雀沉重地點點頭,低聲說:「我哥過來考研,他報了北京的學校,我沒來過北京,又知道你在這邊,所以……想來看看你。」
「啊,是哦!考研是年底嘛,這麼說快過年了!」她疲於奔命,此時看著街上的聖誕樹恍然大悟。
她將自己的傘撐在她們頭頂上,和她一起往前走。
雪紛紛揚揚從天而降。她們穿越了半個中國,經過了冬夏更迭,如今又在一把小傘下相互依偎,就像當初從沒有過那場背叛一般。
開車經過的沈暨透過積了薄雪的車窗看著她們,覺得這一幕恍如隔世。
他下車看著她們微笑,抬手與她們打招呼:「深深、孔雀。」
他穿著剪裁精良的駝色大衣,駝色是低調的顏色,但因為肩膀上拼貼著的黑、白、駝三色鷹翼,使得他好像被天使的翅膀攏在懷中一般,瀰漫著上帝寵兒的氣息,修長的身形在此時的雪中顯得格外挺拔。
撐著同一把傘的兩個女生,回頭看著站在街邊的他。越過雪花看清他面容的時候,兩個人都恍惚了一下,然後不約而同地看向對方。
零散的雪從她們之間穿過,一兩點冰涼打在她們的肌膚上。她們看到了彼此眼中那些難以言說的情緒,那深藏的秘密在相同的人面前,徹底顯露,無法隱藏。
彷彿忽然清醒過來,葉深深與孔雀將自己的臉默默地轉開。那種如昨日重現般圍繞在她們之間的溫甜氣息,也在片刻間消失殆盡了——那本來就只是場幻夢,早就已經被她們拋棄在時光中。若她們現在還妄想著要抓住它,只會遭到它的嘲笑和唾棄。
沈暨穿過薄薄的雪向她們走來,他臉上的笑意讓此時的雪似乎溫暖起來。
「好久不見了,孔雀。」他隨意地與她打著招呼,然後看看葉深深,皺起眉,低聲問,「都下雪了你怎麼還穿得這麼少,忘記自己前幾天還在生病嗎?」
葉深深低下頭,避開他的眼睛,說:「腸胃炎和穿得少有什麼關係……」
「腸胃炎不是也引起發燒了嗎?」他想了想,又說,「等我一下。」
他轉身回到車上,從后座拿出一個盒子拆開,取出一條象牙色格子開司米圍巾,快步走回來,遞給她說:「今天剛拿到的樣品,給你吧。」
葉深深看著面前的圍巾,有點遲疑地看看他,又看看孔雀,無措地問:「不好吧,他們給你是幹什麼用的?」
「是新品,你記得幫我寫一篇三百字評估就行,膚感、搭配之類的,我知道你最擅長寫這個了。」他說著,見她還在猶豫,便直接抬手繞到她脖子後,幫她將圍巾系好,打一個優雅又利落的結,順手幫她將頭髮撥出理好。
葉深深感覺到他的手擦過自己耳邊的輕微觸感,頓時身體一僵,不由自主地偷眼看看孔雀。
孔雀只是低頭看著路邊綠化帶上薄薄的積雪,彷彿沒看到身邊這一幕。
柔軟溫暖的羊絨觸感與沈暨貼近她時那輕柔微溫的呼吸,讓葉深深一瞬間因為過分舒適而全身起了一層薄毛栗,她的睫毛不受控制地微微顫抖著,腳步也不由自主地退了一步。
「這種象牙色格子圍巾男女通用,很適合你。」沈暨端詳著她的圍巾,轉頭對孔雀笑道,「深深上次被我害得生病了,我得照顧好她。」
孔雀不自然地笑笑,目光在圍巾上掠過,說:「這麼冷,你們出去玩要注意保暖啊。」
葉深深有點尷尬地解釋:「不是玩生病的,其實是沈暨請我吃飯,然後我吃多了撐得引起腸胃炎了,是不是很好笑?哈哈……」
孔雀附和著笑了笑,可三個人還是有點冷場。沈暨抬頭看看天空的雪和空蕩蕩的大街,說:「孔雀來了,我當然也要請你們吃飯啊,就近找一家吧。」
沈暨記性很好,對於她們的一切更是不會有半點疏忽。他先點了孔雀最喜歡的西芹百合,又點了葉深深喜歡的糖醋裡脊,甚至還笑著和她們商量了一下要不要點個剁椒魚頭遙敬宋宋。
窗外是紛飛的細雪,他們等待著上菜,一時都在沉默。葉深深托腮望著對面的孔雀,忽然想起半年之前,她們還在夜市擺攤,晚上生意好的時候,就去燒烤攤吃兩串烤魷魚作為慶祝。
宋宋總是樂呵呵地說:「好歹也是海鮮呢,咱們的小日子過得真不錯!」
孔雀就鄙視地說:「你也就這點出息了!」
是啊,想要飛得更高更遠的,不只是葉深深,還有孔雀。每一個人都期望著能向最高的地方攀爬,只是用的方法不一樣。
沈暨打破此時的沉默,對葉深深說:「剛才忘了跟你說,今天我替你去過季鈴工作室了,和茉莉也談了一下,交流得還比較愉快。」
季鈴,這個名字引起了孔雀的注意,她遲疑了一下,終於開口問:「是那個明星季鈴嗎?」
「是啊,她邀請深深替她設計一款禮服,深深已經出了最後成稿了,是一件淺綠色裝飾白花的禮服,絕對美得超乎你的想像。」沈暨笑著給她們倒茶,見孔雀若有所思地垂眼看著杯中的茶葉不說話,便問,「怎麼啦,有什麼問題?」
孔雀呆了呆,立即掩飾地搖頭,說:「沒有,我覺得挺好的,季鈴現在很有名啊。」
沈暨收回落在她身上的目光,臉上的笑容不易察覺地減淡了:「對了,孔雀,你是怎麼知道深深工作室地點的?」
孔雀捧著茶暖手,說:「阿姨告訴我的。」
葉深深詫異又急切地問:「你最近見到我媽了?」
「是啊,前幾天遇到過,她很開心地告訴我說,和叔叔要複合了。她居然一點都不在意叔叔以前對她做過的事情,真是有著優良美德的人。」孔雀嘆了口氣,說,「聽說你那個弟弟癱瘓了,將來是不是也要靠阿姨照顧了?這麼一對比,我哥實在好多了。」
葉深深的眼圈頓時紅了,她強忍著不讓眼淚落下,默默低頭喝水。
沈暨岔開話題,對孔雀說:「我今天在雜誌上看到你了,恭喜你啊,已經是青鳥的設計副總監了。」
孔雀尷尬又忐忑地抿住唇,低聲說:「我……我也沒辦法,是公司的人一定要拿去宣傳的,他們直接就發過去了,我也沒辦法……」
沈暨轉頭看葉深深,問:「深深看到那篇軟文了嗎?」
「看到了,我覺得也沒什麼啦,那上面寫的都是事實……而且我也在青鳥做過,我知道有些事情,是迫不得已的。」葉深深握著手中的杯子轉了一圈,對孔雀笑了笑。
孔雀輕輕咬住下唇,默然無語。
沈暨又問孔雀:「在青鳥那邊做得還開心嗎?最新有什麼新作品?我還挺想看看你的設計的。」
孔雀避開他的目光,低聲說:「嗯,有一組春裝已經確定下來了,還算順利。」
「是嗎?那挺好的,恭喜你。」沈暨目光移到葉深深身上,笑著說,「深深最近也在設計網店的衣服呢,春裝的樣式也基本定下來了。我看過了主打的幾款設計,真的很不錯。」
「你們的春裝是什麼風格?面料和工藝方面呢?」孔雀眼睛中閃出一點無法抑制的亮光,立即問。
葉深深回答:「春天嘛,所以我們準備走鮮艷糖果風……用半透視歐根紗。」
沈暨不動聲色地看了她一眼,葉深深頓了頓,便繼續喝水了。
沈暨對孔雀笑道:「青鳥這麼大的牌子,肯定會引領明年的一股潮流吧?而小網店的風格就隨意了,所以要說正式的設計理念,倒也沒有,但糖果風和歐根紗確實挺可愛的。」
孔雀望著他的笑容,咬了咬下唇,慢慢地說:「哦……不過我們也準備走糖果風,好巧啊。」
「我最近還設計了三四款呢。」葉深深在旁邊插上一句,隨手把自己背的那個大包包打開,看了看裡面那幾張設計圖,然後皺眉說,「哎呀,我好像落了一張在工作室,我得回去拿,說好了今晚要交給小峰的。」
說完,她趕緊摸出鑰匙,把自己的大包包拉鏈拉上就站起身。
沈暨跟著她站起,說道:「我開車送你去吧,雪好像下大了。」
葉深深點點頭,回頭對孔雀說:「我回去拿一下,馬上回來,你等我哦!」
孔雀點了一下頭,朝他們擺擺手,示意他們去吧。
沈暨將車子從車庫開出來,看見葉深深正站在餐廳窗外,隔著窗口裝飾的花環和槲寄生往內看。
他有點詫異地按下車窗朝她揮揮手,她卻示意他等一下。
沈暨下車走到她的身後,兩個人站在窗外,朝著窗戶裡面看去。
孔雀正把葉深深包里的設計圖抽出來,用手機迅速地逐一拍照,然後又立即塞回去。
沈暨那雙好看的眉毛微微擰起,側頭看著身旁的葉深深。
葉深深卻默不作聲,彷彿在她把那個包放在孔雀身邊的時候,就已經知道了這樣的結果。
她轉過身,一聲不吭地往街邊他的車走去。
風很大,她在細碎的雪中一步步向前走。她仰起頭,彷彿完全沒有感覺到肌膚上刺骨的冰冷。她的呼吸那麼用力,白色的霧氣在她的臉頰旁邊淡淡瀰漫,又轉眼消散。
沈暨幫她打開車門,在坐上車的時候,他忍不住問:「其實你早就已經猜到了孔雀的來意?」
「是啊……我知道。」葉深深默然拉著安全帶,一動不動地注視著外面的飛雪,說,「她並沒有設計才華,在青鳥突然被提拔,自然承受著巨大的設計壓力,她需要尋找到一個方向,突破目前的困境。而剛巧,路微也正面臨著下個月決定性的終審,依靠她自己,並沒有十足的把握,所以……她們的難題,最終都要落到我的身上。」
沈暨輕嘆,說:「不過我想,情況應該並沒有這麼嚴重。孔雀應該是想借鑒你的設計,但不一定會全盤照抄的,她只是要一些靈感來指引自己,希望看到下一季的設計方向而已。其實,她應該直接和你探討的。」
「只是她已經不可能信任我了——而我,也是一樣。」葉深深睜大眼睛,帶著疲倦與傷感,靠在椅背上,靜靜地盯著前面的路。
沈暨轉頭看了她一眼,忍不住問:「如果,孔雀把自己拍到的設計給路微了,而路微在你之前搶先用了這些設計元素呢?」
「不是我讓她們去抄襲的,是她們自己偷去的。」葉深深轉頭看著他,輕聲說,「她們想要就讓她們拿去吧,如果她們小心一點、隱晦一點,可能還好,但如果她們大肆宣揚這些見不得人的東西,拿偷來的設計沾沾自喜的話,我想,她們現在越囂張,以後一定越後悔。」
沈暨默然將車子拐進工作室的院子,葉深深下車,踏著淺淺積雪向著大門走去,步履堅定,毫不遲疑。天色很冷,她抬手在那條象牙色的圍巾之前呵了呵氣,讓手指靈活一點,開門進去。
沈暨站在她身後,心中生出一股不知是喜悅還是難過的情緒。
她已經不再是那個因為失去孔雀的友情而在大雨中失聲痛哭的女孩子了,也不是那個固執地賭上自己的未來、一意孤行地保護自己朋友的葉深深。
時光改變了一切,所有人都在艱難地脫胎換骨。
究竟是好是壞,如今誰也不知道。
沈暨跟她進了房間,開亮裡面的燈,走進來看了看她案頭的小花,笑著碰了碰它,和它打招呼:「你好啊,深深。」
這溫柔的聲音,讓葉深深只覺得心口輕微一震,使她的動作都頓了一下。她回頭看他,沈暨朝她微微一笑:「以後你叫葉深深,它叫花深深,這樣就不會搞混了。」
葉深深一時無語,在這麼沮喪壓抑的時刻,也不由得笑了出來。她從自己的設計圖中隨便抽出一張春裝,拿在手裡說:「走吧,孔雀還在等我們呢。」
沈暨拿過她那張設計圖,仔細端詳著,帶著一絲感傷說:「孔雀現在和路微的關係估計不錯,剛剛我提起那件裙子的時候,看她的反應,她應該也知道季鈴工作室的那件禮服有問題。」
「但她還是沒有說出來,甚至沒有提醒我一句,對嗎?」
「對,所以我想你是真的無法挽回她了。我只有一個疑問——」沈暨將設計圖塞回護套中,望著她問,「到時候路微若把孔雀偷走的你的設計用在最終評審中,和你撞了設計怎麼辦?」
葉深深搖搖頭,說:「她肯定認為不會撞的,因為很明顯,我會用季鈴工作室的那件禮服作為評審作品。」
「所以路微自然樂於順手牽羊,將你的這些來不及宣布的靈感據為己有,用以通過生死攸關的最終評審。」沈暨嘆息地凝視著她,問,「但我的意思是,如果路微真的憑著從你這邊偷來的東西,成了方聖傑工作室的正式一員呢?你真的可以容忍孔雀偷取你的東西,幫助路微成功?」
「不,我當然不會。」葉深深將門鎖好,靠在門框上輕輕出了一口氣,小聲地說,「其實我利用了孔雀。」
沈暨愕然看著她,不解其意。
葉深深仰頭看天,長長吸了一口氣,又慢慢地呼出。白色的氣體消散在寒冷之中,再也不見。
「郁霏和路微要聯手誣陷我,讓我陷入偷竊者的絕境,那麼,我也可以順水推舟,讓她們自食其果,不是嗎?」
沈暨終於震驚了,他看看周圍,在一片蕭瑟的雪花之中,壓低聲音,在她耳邊問:「孔雀偷拍下的那幾份設計圖,是誰的?」
葉深深抿住唇,睫毛與嘴唇微微顫抖,許久,才用極低的聲音吐出三個字:「方老師。」
沈暨盯著她,目光中有震驚有遲疑,許久沒有說話。
葉深深捂住自己的臉,蹲下身,呼吸顫抖,肩膀也忍不住抽動起來。
一隻手輕輕地落在她的頭上,如同以往的每一次,溫柔地輕揉她的頭髮,就像撫慰一隻無依無靠的流浪貓。
「深深,你沒有錯。」她聽到沈暨的聲音,略帶低啞,卻依然輕柔,「你曾經為了孔雀,豁出自己的前途,賭過一次。那一次的賭局,你把所有籌碼都交到孔雀手裡,結果,你賭輸了。而這一次,只是你再賭一次,又一次將所有的一切交到孔雀手中而已。」
葉深深將臉埋在膝上,她沒有哭,只是停下了身體的顫抖,一動不動。
「勝負只在於孔雀的一念之間,決定結果的人,是孔雀自己。無論是輸是贏,得到怎樣的後果,孔雀既然走出了這一步,她就應該願賭服輸。」
葉深深低低地「嗯」了一聲,閉上了自己的眼睛。
「走吧,別忘了我之前對你說過的話,」沈暨將她拉起,「該難過的人不是你,而是孔雀。」
因為,辜負她們美好時光的人並不是葉深深。在以後的一生中,回顧青春時,感到內疚、心虛與悲傷的,也不應該是葉深深。
所有真真假假的感情,終於在這樣一場小雪中,完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