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得不說,宋宋的運氣比葉深深好多了。
葉深深去了好幾次都沒見到季鈴,這回宋宋一來,居然正巧就碰上了。
「哇,季鈴姐你比電視上還要美!」宋宋一臉狂熱粉絲的模樣,讓季鈴翻了個無奈的白眼,乾笑著問茉莉:「這兩位就是設計師?」
「深深是設計師,這位是……」茉莉也沒見過宋宋,有點遲疑。
「是我的朋友,我們都是設計學院畢業的,一直都合作的。」葉深深趕緊說。
「哦,你好。」茉莉隨便打了個招呼,示意宋宋在樓下等著,然後就讓深深拿著盒子,跟著她們到樓上試穿禮服。
葉深深幫季鈴穿衣服的時候,看到了她的胸,覺得不容樂觀——她報給自己的碼子肯定是假的,胸部起碼多報了一個罩杯,身高也報高了三公分左右。
幸好茉莉神通廣大,硬生生給季鈴擠出了乳溝,到時候再墊一下,蹬上恨天高,應該能差不多。
淺綠色長裙,白色立體花,希臘式的細褶……
閃光絲綢的光澤優雅而舒緩,加上花朵與愛奧尼亞式的褶皺裙裾,襯得膚白貌美的季鈴如同油畫中的希臘女神般,不染纖塵,格外明亮。
非常出色的衣服,然而季鈴與茉莉的臉色都不太好看。
「葉深深,你搞錯了吧?」茉莉皺起眉,甩開裙擺問她,「這好像不是我們之前商量過的那件設計?」
「對,確實不是。」葉深深淡定地看著那條裙子,緩緩地說,「因為我前段時間去了一趟巴黎,在博物館裡,看到了一張設計圖。」
茉莉的臉色頓時變了,臉上那種責怪陡然轉成心虛,漲出一點酡紅:「是……是嗎?」
葉深深點頭,說:「說實話,我當時挺難過的。因為我是真的希望能為季鈴設計一款好看的衣服,盡我自己的能力,而不是剽竊他人的東西。對我來說,這不僅是事業上受到了肯定,也是在感情上,與喜歡的明星有了親密的接觸。」
茉莉心虛地避開她的目光,看向季鈴。
季鈴臉上是漫不經心的神情,彷彿她對此一無所知,只輕飄飄地說:「我想裡面可能有什麼誤會吧。」
茉莉立即點頭,說:「其實不瞞葉小姐說,我們也是受害者。是之前季鈴的粉絲給我們寄了那麼一幅設計圖,說希望季鈴穿上她設計的禮服參加活動。我們覺得這件禮服很不錯,但那個粉絲又聯繫不到了,所以才找了你幫忙做衣服,也按照她的設計修改了你的圖,可我們不知道這幅設計圖是抄襲的,還是抄襲的大師遺作……」
葉深深沒有戳穿她的謊言,只注視著她,微笑著按照沈暨提點她的要點說:「其實我還是希望這樁合作能成功的,畢竟之前也有人向我問起過替季鈴設計禮服的事情,比如說《one》雜誌的宋瑜主編和方聖傑老師,他們對於這件作品都很期待。如今忽然中斷了合作,恐怕他們也會詢問這件事。因此我立即修改了設計,拿出了面前這件衣服,希望到時候,不至於讓他們知曉我們的合作出了什麼問題。」
「是的,我們對於這樁合作是非常真誠的,對於我們的疏忽可能造成的後果也很抱歉,能由你及時發現,對於季鈴來說也是好事。」茉莉圓場的話說得也很漂亮,畢竟她已經提到宋瑜和方聖傑,這件事要是被他們捅出去的話,從時尚雜誌到服裝工作室都會傳開,季鈴在時尚界的口碑會受到很大影響。
葉深深當然只需要露出單純無知的笑容:「沒事啦,是誤會,大家說開就好了。」
在茉莉再說不出什麼之後,葉深深又看向季鈴身上的衣服,問:「那麼,這件禮服,不知道季小姐滿意嗎?您可以提出自己的意見,我會馬上修改的。」
季鈴穿著衣服,在鏡子前裊裊婷婷地擺著各種姿勢,左看右看。
葉深深示意茉莉把燈光調暗,說:「到時候晚宴,燈光會比較暗淡,但塔夫綢和這種混紡銀絲的絲緞光澤度和反光度都非常高,在暗光之下,會使您成為關注焦點。」
在暗光下,裙子猶如一團淡淡光暈,將季鈴籠罩在其中,朦朧而幽遠。茉莉立即說:「到時候可以讓人多拍幾張燈光變暗後的照片,保證整場晚宴會是你的專場。」
季鈴那張寡淡的臉上終於露出一絲笑意,說:「可以呀。」
季鈴和茉莉商量著,先放出風聲,給幾個小媒體發一發她支持新秀設計師,要穿著新銳作品去參加晚宴的通稿,然後又對著鏡子看了許久,問:「腰身這裡,是不是還可以小一碼?」
「好的,我回去再改一改。」雖然明知道再小一碼就要出橫褶了,但葉深深還是很認真地記下,等待著她下面的要求——再給她縮半公分好了,反正到時候她肯定無心吃飯的。
「花朵呢,是不是上面可以再多加一點小花,能更襯托出我的肩膀和脖子?」
對於這種影響設計的要求,葉深深堅決拒絕:「小花的設計最近幾年很流行,但也因為太流行了,所以可能撞設計。到時候一排人站在一起,身上都是小花,那麼淺綠色裙子加白色花朵的,很可能在其他鮮艷顏色面前不佔優。」
「是嗎?」被人艷壓簡直是女星魔咒,季鈴立即放棄了這個想法,轉頭問茉莉,「我什麼時候走紅毯?前後是誰?」
「你是第七個走,前後是她們。」茉莉把名單給她看。
季鈴看了看,十分愉快地笑了出來:「呵呵呵,一個黑,一個矮,到時候我得多待一會兒,最好能拉她們過來合個影。」
葉深深在心裡想,難怪娛樂圈高白瘦頂級大美女沐小雪永遠都是在第一個或者壓軸出場,估計大家都不願意和她一起走。
季鈴終於欣賞夠了自己的美,到裡面去把衣服脫下來,交還給葉深深修改尺寸。
葉深深抱著裝禮服的盒子下樓,和宋宋出了工作室,終於站在陽光下時,才鬆了一口氣。
「季鈴脾氣不太好哦,枉我還以為她是面對媒體時的模樣。」宋宋一臉哀嘆。
葉深深心想,你還不知道她們曾經給我設下多麼可怕的陷阱呢,我差點就死無葬身之地了。
不過考慮到宋宋的火暴脾氣,葉深深也只能把一切都吞到肚子里去了。
兩人站在街邊打車,看著面前的街道。北京的深冬風輕雲淡,落完了葉子的樹木站立在街邊,顯得這個季節更為疏朗。
「深深!」對街有人朝她揮手。
葉深深轉頭看見郁霏,她穿著米色大衣和過膝長靴,摘下墨鏡朝她微笑,標準的氣質美女。
葉深深朝她揮了揮手,隔著街道叫她:「郁霏姐。」
宋宋不可置信地拉著葉深深的袖子,低聲問她:「郁霏?這就是顧成殊的前前女友?被他控制了好幾年慘不忍睹的那個?」
葉深深想起那篇報道,不由得笑了,點了點頭:「對啊。」
「不會吧?你居然和她認識?而且看起來關係還不錯的樣子……」宋宋話音未落,葉深深已經牽著她的手,穿過了面前的斑馬線,走到郁霏面前。
「來季鈴工作室嗎?你幫她設計的衣服已經搞定了?」郁霏問著,又咯咯笑出來,說,「哎呀,肯定沒問題的嘛,畢竟深深你可是受到巴斯蒂安先生好評的天才呀!」
「郁霏姐,求別提這件事了……」葉深深羞愧不已。
「怎麼能不提呢?你是巴斯蒂安先生讚賞的國內設計師第一人嘛。」郁霏偏頭朝她一笑,「將來前途無限呢!」
路微將這件事告訴她的時候,也是這樣說——郁霏,你現在知道葉深深的可怕了吧?知道她能爬到哪個地方了吧?
「我才不管她能爬得多高呢,甚至越高越好。因為我只要動一根手指頭,就能讓她摔下來,她爬得越高,就摔得越慘。」
她記得當時自己是這樣回答路微的,所以面對著葉深深的時候,郁霏也笑得越發溫柔可愛。她的目光落在葉深深手中的盒子上:「這是你給季鈴設計的衣服?」
葉深深點頭,說:「對啊,就是上次說過的那件淺綠色長裙,白色立體花的。」
說著,她將自己手中的盒子打開,露出了那種淺淡帶石青的綠色和希臘式的褶皺絲緞,下面還露出一點白色花瓣。
郁霏眼睛一亮,想要仔細看一看,葉深深已經將盒子蓋好了,匆匆忙忙地說:「車來了,我得趕緊走了,郁霏姐,拜拜!」
她們拉開計程車的門,坐了上去。
郁霏朝她小幅度地揮手,依然帶著那種溫婉的笑容:「拜拜哦!下次讓我好好看看你的作品。」
葉深深點頭,舉著手中的盒子說:「明天的發布會上就能看到啦,郁霏姐別急哦。」
「喔……那我等你。」郁霏滿意地笑著,也上了自己的車。
計程車一路往前,宋宋揪著葉深深的袖子,恨不得扯下一塊布來:「深深,你的心也太大了吧?郁霏啊,她是郁霏啊!顧成殊的前前女友!我真是服了你了,你現在和顧成殊的前女友路微在同一個工作室,和顧成殊的前前女友好得跟閨蜜似的,和顧成殊又走得這麼近,到底是怎麼回事啊?」
葉深深還沒說話,前面的司機已經說話了,一口京腔,倍兒親切:「這就叫一笑泯恩仇,管他女友前女友。」
宋宋傻了眼,幾乎要用眼光殺死葉深深。
葉深深簡直無語了:「師傅,我和那糾纏不清的三個人不是一路人,我只是個湊巧認識這三角戀中每一個人的倒霉蛋,謝謝。」
「是啊,我看你這小姑娘的模樣這麼單純,也不像那種道德敗壞的人。」司機搖頭說,「三角戀就夠亂了,再摻一腳就四角嘍。」
受不了的士司機的點評,葉深深在經過外文書店的時候趕緊喊停,帶著宋宋進去買書去了。
「行啊,深深,去了一趟法國,你都要看法文原版書了?」宋宋看著她取下厚厚一冊書,目瞪口呆。
葉深深又去旁邊拿了法文詞典和《從零開始學法語》等書,回頭跟她說:「我昨晚查了一下,國內有努曼先生給我提起的《關於服裝的一切》,又搜索到了封面照片,應該就是這本沒錯。」
宋宋毛骨悚然:「我的天,你不會妄想自學法語吧?」
「對,我的目標是,能有一天看懂這本書。」她晃了晃手中那本厚重的《關於服裝的一切》。
「瘋了吧……」宋宋自言自語。
「就是怕自己會堅持不住,所以才先花掉這一筆錢,以後心疼的時候,會認真的。」她說著,又把自己手機中的那封郵件翻出來,看了看,說,「我不想像努曼先生那樣,到了五十歲的時候,才遺憾自己沒有機會去學那一門外語。」
「可是自學法語有多難,你想過嗎?」
「沒想過……只想著法國是個好國家,是全世界設計師的夢想。」葉深深抱著手中沉重的書,把自己口中另外的話吞了下去——有一天,我會和顧成殊實現說過的夢想,在巴黎開自己的時裝發布會。
我得為那一天,做好準備。
在走出書店門口時,她們看見報刊攤,便隨手拿了一份報紙。
宋宋習慣性把報紙先翻到最後一版看娛樂新聞,再去副刊看都市潮流之類的訊息。掃了幾眼後她脫口而出:「哎喲……孔雀這女人,混得不錯嘛!」
葉深深探頭看去,內頁的軟文是青鳥的,刊登著一組青鳥今年春夏成衣的照片,顏色粉嫩,走糖果色歐根紗風潮,據說設計師是青鳥的孔雀。
「深深,今年還流行糖果色歐根紗嗎?」宋宋研究了一下,抬頭看她,「我記得我們店裡選擇的是淺色清新風啊。」
葉深深想著自己對孔雀說過的話,那時在北京的大雪中她們重逢,孔雀問起她明年店裡的春夏色調時,她對孔雀說,春夏要粉嫩點,糖果色,半透明歐根紗。
還真是,居然真的相信了。
葉深深對宋宋笑了笑,說:「糖果色和半透設計應該年年都流行吧。」
書很重,打車很難,兩人站在路邊,身後花壇里開滿了三色堇。
看著這熟悉的花朵,葉深深忽然想起了被自己留在工作室中的角堇,不由得「哎呀」一聲叫了出來,說:「我得回工作室一趟。」
「怎麼啦?不是說今天休息嗎,還要去?」
「我在那邊還有一盆花,周五我走的時候忘了澆水,昨天、今天,再加上明天我要直接帶著衣服去酒店,我的花肯定要枯萎了!」葉深深說著,抱起書就趕緊往旁邊走,「幸好工作室就在旁邊不遠,我們走吧。」
「什麼花啊,這麼要緊?」宋宋無奈地幫她抱著一摞書,兩人往工作室那邊走,「不過我也沒看過你們的工作室呢,我跟去看看。」
走路不過十來分鐘,她們已經到了工作室。
周末的工作室沒有人,葉深深打開門進去,一眼就看見自己的角堇已經失水垂掛下來了。
她趕緊接了半杯水給它澆上,又把流出來的水擦乾淨。
宋宋在大廳內轉悠了兩圈,說:「深深,這裡挺好的哦,你工作得很愉快吧?」
「是啊,很開心。」就是經常被路微盯著,然後要時刻小心她在暗地裡動手腳,不然真的挺開心的。
宋宋一抬頭看頂上,「啊」了一聲,說:「不過這裡可不太好。」
葉深深順著她的目光看去,愕然發現吊燈上一片巴掌大的玻璃燈盞正在搖搖欲墜,三根鐵絲已經少了兩根,可大家居然都沒注意到。
「我把它弄一下。」葉深深立即將自己的桌子拖到燈下。宋宋瞪大眼睛:「別做這麼危險的事情啊,深深!你等終審過了再跟他們提一提就好了,過不了就不說了!」
「這怎麼可以啊?玻璃隨時會掉下來傷到人的。」她說著,將自己的外套一脫,爬到了桌子上。然而高三米多的天花板,她伸長了手也夠不到玻璃燈盞,只能叫宋宋再弄一把凳子過來。
「天哪,深深你還真是修得了水管打得過流氓啊!」宋宋嘟囔著,正把凳子架在桌子上時,門口傳來一聲輕響,有人開門進來了。
葉深深嚇得差點從桌子上掉下來,她捂住自己的短裙,愕然看著從外面進來的人。
方聖傑帶著三個人進來了,一個是沈暨,一個是她不認識的大塊頭,另一個,讓她瞪大了眼睛——居然是努曼先生。
最先反應過來的是沈暨,他大步走過來,仰頭看著葉深深,問:「深深,你在幹嗎?」
葉深深蹲在桌子上,有點尷尬地指指吊燈,說:「你看,有個燈盞似乎要掉下來了,我擔心它會砸到人,所以想把它弄一弄……」
「你還真是萬能小天使。」沈暨忍不住笑了出來,和旁邊給葉深深按凳子的宋宋打了個招呼,直接把凳子拿下去了。
方聖傑回頭對努曼先生解釋了一句,幾個人都笑了出來。
「我來吧,你先下來。」沈暨抬手,牽著她的手讓她下來,然後接過她手中的撬邊線,利落地上了桌子。他比葉深深高了許多,輕鬆地站在桌子上便將吊燈的燈盞重新弄好了。
葉深深尷尬地紅著臉,去和努曼先生打招呼:「努曼先生,您好!」
難怪他不回自己的郵件了呢,算算時間應該剛好是他上飛機了。而更沒想到的是,沈暨今天去接機的對象,就是他。
努曼先生依然是那種溫和的神情,笑著朝她點點頭,說:「沒想到這麼快就能與你重逢了。」
「是啊,能再度見到努曼先生,真是太好了。」葉深深低頭朝他興奮地微笑,有點遺憾地想,早知道能遇見他,就應該把那塊布料帶上,拿給他看看效果。
方聖傑在旁邊有點詫異地問:「葉深深,你也認識……唔,努曼先生?」
努曼先生轉頭朝他說:「她拯救了巴斯蒂安新年大秀。」
方聖傑不知道內情,只能看看葉深深,笑著回答:「是嗎?那可是了不起的成就。」
努曼先生的目光越過葉深深,看到她新買來的書擱在桌子上,便走過去拿起來看了看,回頭問葉深深:「《關於服裝的一切》?」
葉深深更不好意思了:「是的,因為您昨天的郵件中提到了這本書,所以我今天早上去書店找到了,然後因為不懂法語,還買了一些學習法語的書和音像。」
努曼先生的目光落在書上,若有所思地沉默許久,又緩緩地移到她的身上。她帶著拘謹與憧憬的笑容,在此時窗外斜照的日光下,純凈得如最美好的水晶,彷彿可以折射出全世界。
這是一種混合著年少無知的單純,在前方擁有無窮無盡的未來和可能性的時候,倒映著整個世界的雛鳥的雙眼。這一刻,讓看見她的人心中不由自主地湧起一種希冀,希望能成為托起她雙翅的翼下之風。
但努曼先生最終只是點點頭,那雙灰藍色的眼睛中,露出一絲糅合了嘆息與欣慰的笑意,他說:「你比當年的我,強多了。」
葉深深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麼,正在緊張之中,沈暨已經把吊燈弄好,他跳下桌子,把它搬回原處。方聖傑示意大家上樓,又問葉深深:「明日終審的衣服準備好了嗎?」
葉深深點頭:「是的,已經準備好了。」
「那麼,回去好好休息吧,期待你明天的作品。」
葉深深點頭,目送他們上樓之後,趕緊把自己桌子擦乾淨,然後把書抱起,和宋宋離開。
宋宋回頭看看樓上,朝站在窗檯看著她們的沈暨揮揮手,然後說:「努曼先生是什麼人啊?一看就是很了不起的人物。」
葉深深想了想,說:「大概是巴斯蒂安先生重要的助理之類的吧。」
「是嗎?外國人就是有派頭,助理還帶個保鏢。」
葉深深這才想起,站在努曼先生身邊那個大塊頭,看起來確實應該是保鏢,上次新年大秀的時候,似乎也見過他在努曼先生身邊。
她有點茫然地說:「是啊,所以說是重要的助理嘛。」
顧成殊終於給葉深深發了一條消息,問她在哪裡。
葉深深正在和宋宋吃飯,看到他的消息後,趕緊回復他,半個小時後到家。
所以她回家的時候,不出意外地在樓下遇見了顧成殊。
「我來看看你明日終審的衣服。」他不容置疑地說。
葉深深自然而然地點頭,說:「我還以為顧先生要明天在評審時再看最終成果了。」
「雖然方聖傑確實有邀請我,但如果我太忙的話,可能就不去了。」顧成殊以一貫的冷淡模樣揚著下巴說。
葉深深低頭笑了笑,說:「對啊,顧先生這麼忙。」
才怪呢,嘴巴這麼硬,可她卻清楚明白地知道,他明明是想儘早看到她的設計。
宋宋看看顧成殊,再看看葉深深,告誡自己一定要淡定,絕不能露出不應該出現古怪的神情。
顧成殊將葉深深的完成品看了一遍,從細節到整體都仔細地審視過,然後一言不發地還給她,皺眉問:「你知道路微的設計嗎?」
葉深深搖搖頭,用探究的目光看著他。
「我看到了,是一件很有特色的作品。」顧成殊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緩慢而清晰地說,「用的理念是黑色漸變為白色,但不是均勻漸變,而是類似於顏色消融的不均勻漸變。上身的形狀是純黑蝴蝶翅翼,簡潔而造型優美,腰身以蝴蝶觸鬚狀的細腰帶緊束,下面是飄逸如蝶翅的雪紡裙,從黑色過渡到純白。過渡色不是簡單的黑灰白,而是各種絢爛的深紫、淺紫;深藍、淺藍;深綠、淺綠;深紅、淺紅等彩虹色的過渡,流動的姿態,水彩顏色融化般的那種韻味——你能理解嗎?」
葉深深想像了一下,然後點點頭,將旁邊的一張紙拿過來,隨手在紙上畫出裙子的模樣,深淺長短不一的顏色流動。她將裙子展示給顧成殊看,說:「實物肯定十分漂亮。只需要一點空氣的流動,雪紡就能隨之飄逸輕揚,隨著腳步的走動,這些絢麗的漸變色會在穿著者的周身流轉,吸引所有人的目光。」
顧成殊看著她畫上的裙子,目光又若有所思地轉回她的面容。他仔細端詳著她,然後終於問:「你覺得這條裙子怎麼樣?」
葉深深笑了笑,把自己手中這張紙慢慢撕掉了,丟在垃圾桶中,說:「不怎麼樣。」
顧成殊看著她胸有成竹的模樣,神情也略微鬆弛了一些:「說來聽聽。」
「同一件衣服,出現了三種重複的設計元素——蝴蝶,從抹胸到腰帶到下擺,乍一看可能顯得呼應,但真正有眼光的人一看就會覺得堆砌。」
顧成殊點點頭,問:「還有嗎?」
「意象的使用,不分主次。她抓住了胸口、腰帶、漸變色三個好靈感,這三種設計,在分開來時每一個都可以獨立支撐起一件衣服,然而湊到一起之後,沒有了主次之分,分散了整個衣服的亮點和關注點,最終過猶不及,變成了大雜燴。」
顧成殊抱臂靠在沙發上:「還有呢?」
「還有,一隻腰間長著觸角的蝴蝶,簡直是不可思議,對嗎?」
這下就連在旁邊刷網頁的宋宋都忍不住了,回頭哈哈大笑:「深深,你的嘴巴什麼時候變得這麼毒了?」
顧成殊又說道:「然而,你不得不承認,雖然她太過貪心了,以至於堆疊了很多元素,但每個元素,都很出色,讓人過目難忘。」
「是的,過目難忘,看到就不會忘記了,這才糟糕呢。」葉深深笑著朝他眨眨眼,「還是說,顧先生覺得我會輸?」
顧成殊搖搖頭,說:「不,其實在看見你這件設計時,我就放心了。」
葉深深忍不住又在心裡暗道,明明都放心了,還擺出那副嚴肅的表情給我看幹嗎……
「何況,明天評審組的負責人,是努曼先生。無論別人的意見怎麼樣,他都擁有一票決定權。」
宋宋若有所思:「深深你認識努曼先生的,這麼說你明天贏定了!」
葉深深的臉上也不由自主地露出微笑,說:「對啊,我運氣真好……不過還不一定呢,還是要看熊萌和魏華他們的設計。」
「我覺得你這件裙子美得無人可及。」宋宋永遠比當事人還有信心。
葉深深還想謙虛一下,顧成殊卻難得地肯定了宋宋的話,說:「方聖傑工作室的其他人,確實沒有可能。」
葉深深開心地點頭,不再說什麼了。
顧成殊馬上就要回去,宋宋窩在沙發上刷網頁,葉深深送顧成殊出門。
在電梯口顧成殊回頭看她,問:「接下來,你準備怎麼辦呢?」
葉深深想了想,說:「如果能順利留在工作室的話,我希望還是和以前一樣吧。我會跟著方老師學習,然後繼續兼顧網店的事情。等我慢慢成長了,成為足以獨當一面的設計師時,顧先生肯定願意幫我發展一下網店的,對嗎?」
「會的。如果你留在工作室的話,這樣的發展順理成章。」顧成殊說著,看看平穩上升的電梯數字,又忽然問,「關於你的父母呢?」
一個貪婪的希望女兒輸血給兒子的父親,一個軟弱的希望女兒能回到身邊支撐自己的母親,一個自作自受而癱瘓的弟弟。
年關將近,她不可能不回家過年,一切都亟待她回去面對。
葉深深默然地靠在走廊牆壁上,仰望著頭頂明亮的燈,抿住了下唇,輕聲說:「我可以妥協很多,但絕對不會放棄我準備走的路。」
顧成殊看著緩緩打開的電梯門,問:「因為對夢想的堅持嗎?」
葉深深看著他的側面,點了點頭,低聲卻堅定地說:「也因為,我對你承諾過。承諾的有效期,是一輩子。」
顧成殊轉頭看她。電梯門已經打開,他卻一動不動,只是側頭看著她,絲毫不去理會那即將關閉的電梯門。
葉深深微有詫異,靠在牆上抬頭看他,不明白他為什麼停在那裡一動不動。
而他向她走來,將手撐在她耳邊的牆壁上,俯下頭。
被抵在牆上的葉深深,抬頭看見逆光下的他,背後的燈光將他描繪得一身幽藍,令她看見所有的顏色瞬間失真,卻更加重了他深邃的輪廓,不容抗拒地衝擊入她面前的世界,佔據了所有的位置。
他貼得這麼近,讓葉深深無法再看見任何東西,只能茫然而驚愕地睜大眼睛。
「是的,一輩子……」
他微啟雙唇,最終卻只吐出這幾個字,其餘的全部消失在虛無之中。然而葉深深也已經聽不見任何聲音了,她的大腦一片空白,唯有他的眼睛,帶著攫人的力量,讓她覺得背後僅存的依靠都消失了,唯有不停下墜的感覺,讓她恍惚出神,一直在失重。
他的目光落在她緊張抿起的雙唇上,逡巡著,曖昧的意味與近在咫尺的呼吸讓她不由自主地臉頰通紅。他身上的氣息帶著琥珀、雪松與佛手柑的味道,在清新與冰冷之中,帶著一種難以抗拒的蠱惑,令葉深深的心臟湧出無數濃稠的溫熱,向著全身洶湧流經。
心口的悸動引發了眼前的暈眩,葉深深終於承受不住,不由自主地閉上了眼睛。
顧成殊的手,撫上她的頭髮,手指輕輕插入她的髮絲之中。
他俯下了身,緊張無比的葉深深身體微微顫抖,她的身體下意識地繃緊,正準備掙扎之時,卻感覺到額頭柔軟的觸感,就像一片羽毛輕輕掠過,或者是一片花瓣擦過肌膚的質感,一瞬間便消失,卻讓她全身的汗毛都微微豎了起來。
指尖和腳趾都忍不住收緊,全身的力氣卻在這一刻全部消失了,蕩然無存,只剩下她急促的呼吸,睜大雙眼時正對上他深幽的瞳仁。
他若無其事地放開她,剛剛吻過她額頭的唇角彎起一線上揚的弧度,顯示出他內心的愉悅。
「祝你好運,深深。」
他進了電梯,只留下這一句話。
彷彿真的只是一個告別時的祝福之吻。
葉深深什麼也沒說,胸膛急劇起伏,緋紅的臉還未褪色。心口湧起的不僅是緊張,還有一種被戲耍後的惱怒,讓她恨恨地瞪著電梯許久,彷彿可以透過電梯門瞪到裡面的顧成殊一般:「混蛋!」
她站了許久,才捂著自己的臉頰,跑去蹲在了樓梯口吹風。
畢竟,她真的沒辦法,頂著這麼一張大紅臉,回去面對宋宋。
她不知道的是,在房間內久等她不回來的宋宋,已經給她的母親發了另一條消息——
「阿姨,深深確實要拿那件裙子去參加明天的比賽,和你說的一樣,淺綠色,白色的立體花,希臘式細褶。」
第二天下午兩點,葉深深帶著自己設計的禮服,來到努曼先生下榻的酒店。
今天下午的重頭戲,是在酒店大堂的一場走秀,展示方聖傑工作室今年秋冬季的幾組重點設計。因為主要是應安諾特集團一行人要求而展示的近期作品,所以只是一場小型的秀,也並不公開宣揚,請了二十來個國內的模特,到場的人除了安諾特的幾位設計師和邀請的幾位評論家,也就邀請了國內幾位資深時尚雜誌主編和設計師、明星來觀摩,甚至連實習生們都沒有被允許進入。
宋宋當然不能來這樣的場合,所以葉深深一個人打車到達。
下車的時候,她看見蹲在酒店門口的一個女生。
居然是孔雀。
葉深深正在詫異她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而孔雀一看見她,立即站起來,叫她:「深深!」
她好像蹲太久了,腳有點麻,所以站起來的時候趔趄了一下,然後又迅速撲過來,拉住她往旁邊的綠化帶後走。
葉深深詫異地看著她,問:「你怎麼會在這裡?你哥考研成功了嗎?」
「深深……」孔雀拉著她,壓低聲音卻又急促地問,「我聽路董說,你們今天就是最後終審了?」
「是呀,這是我的設計。」葉深深將手中的盒子拿起來向她示意。
孔雀急了,一把將她手中的盒子按住,低聲說:「這個……不能拿出來!」
「哎?」葉深深故作不解地看著她。
孔雀惶急地看看綠化帶那頭的酒店門口,低著頭急促地說:「深深,我對不起你,我……我聖誕節之前去找你,是路董吩咐我的!她,她讓我去試探你的設計,看是不是給季鈴設計的那件綠色裙子……」
「哦……這樣啊。」葉深深看著她焦急的神情,心裡閃過一絲嘆息——孔雀,畢竟還是在意她們曾經的友情的。
所以她微笑著,默然點點頭,說:「我知道了。」
「不,你不知道!」孔雀脫口而出,眼圈頓時紅了,「她還讓我探你的口風,最好能偷取你的設計!我當時不肯,她告訴我說,沒關係的,因為你馬上就要身敗名裂,從此徹底被逐出設計界了!」
葉深深咬住下唇,深吸一口氣,望著面前曾經的好友,心口涌動著感動與厭棄,自己也難以解釋的複雜情感。許久,她才低聲說:「可是,你當時並沒有告訴我。」
「是……是的。路微幫我哥找到了導師,只要文化課及格,我哥就能被錄取了……」孔雀說著,眼中浮上來的淚終於越來越重,最後不受控制地滴落下來,「深深,路董雖然一直針對你,可她待我卻很好……我現在是青鳥的設計副總監,她給了我很不錯的待遇,甚至還為了我,帶人去警告過我家裡人。所以我父母也對我承諾,只要我哥考上了研究生,我每個月稍微資助他一些,以後家裡也不再那樣逼迫我了……」
葉深深沒想到,她印象中一直刻薄傲慢的路微,居然也會這樣幫孔雀,一時心中百感交集,也不知道該說什麼。
孔雀見她不說話,只能慢慢放開葉深深的手,捂住自己的臉,哽咽著說:「我知道,她可能是覺得我還有利用的價值,也可能是覺得我背叛了你站在她那邊,讓她有成就感……可我真的沒辦法,我得站在她那邊,我的人生……只有這樣的選擇,才是最好的。」
「是啊,要是我,我可能也會這樣選擇。」葉深深低低地說著,抬手將她捂著眼睛的雙手拉下,輕嘆了一口氣,凝視著她,「只要你過得好就行了,孔雀……很抱歉,我和宋宋,不能幫你脫離苦難。」
孔雀眼中的淚簌簌流下,身體顫抖不已,到最後她的雙腿都無力支撐自己了,抱著自己的包慢慢地蹲了下來,竭力地擠出幾句話:「我偷了你的設計,深深……我把你的設計偷拍了,傳給路微了……」
「是嗎?那也沒什麼,反正我也騙了你。」葉深深蹲下來,在她耳邊含糊地說。
而哭得戰慄的孔雀,顯然沒有理解她的意思,她依然還在喃喃地說,「我還套取了你的話,把你們這一季的設計理念給用了……」
葉深深輕描淡寫地說:「沒事的,反正全世界都在用。」
「你不怪我嗎?深深……你真的不怪我嗎?」孔雀抱著自己的膝蓋,睜著一雙沒有焦距的淚眼問她。
葉深深搖搖頭,然後抬起手按住她的後腦勺,輕輕以額頭與她相碰。就像當初三年時光里,她們曾經無數次相依偎時一樣,兩個人溫暖的皮膚親密碰觸。
「好啦,我知道了。無論如何,無論你做過什麼,我都會原諒你的,放心吧。」
孔雀抽泣著,勉強點點頭。
葉深深站起身,說:「我現在要去參加終審了,等我結束評審之後,我們再見面吧。宋宋這幾天也在,大家可以聚一聚。」
「深深……」孔雀猛地抬手抓住她的手腕,仰頭看她。她頭髮散亂,眼睛通紅,拚命地朝她搖頭:「不要去,深深……不要去!」
葉深深低頭看她,感覺到孔雀的手抓得那麼緊,幾乎要痙攣般的力量,這讓她的心中,又生起一種絕望的感傷,感覺到了孔雀最後留給自己的一點善意。
她輕輕問:「為什麼啊?為什麼我不能去參加終審?」
「因為……因為……」孔雀的聲音顫抖如被扯碎的破布,壓根兒出不了喉嚨,她只是拚命地搖頭,繼續說,「不要去,深深……」
「為什麼路微斷定我在這次終審後會身敗名裂呢?為什麼她覺得我會從此被逐出設計界,永遠也不可能翻身了呢?」葉深深聲音平靜,凝視著孔雀,神情淡定得彷彿在說別人的事情。
孔雀卻無法說出口,她只是搖頭,歇斯底里地說:「深深,為了你自己,真的,你聽我一句話,不要參加這個終審……」
「因為,我的設計是抄襲別人的,和別人的設計一模一樣,對嗎?」葉深深認真地盯著孔雀,彷彿要盯到她的瞳孔里去,「而你不能說,因為你希望路微憑藉著從我這邊抄襲的東西,贏得這場比賽,這樣的話,你以後就能脫離苦海,從此過上幸福的生活。但你又不想看著我就此背上無法洗去的罪名,墜入深淵,再也無法在設計界待下去。所以你阻攔我,希望我趕不上這場終審,雖然失去機會,但總算能保住名聲,不至於就此萬劫不復,對嗎?」
孔雀沒想到她早已洞悉了一切,而且還能這樣平靜地將一切內幕詭計對自己說出,頓時徹底呆住了。
她怔怔地蹲在葉深深面前,仰頭看著她,連呼吸都幾乎停住了。
「謝謝你,孔雀,我知道你還記得我們的過往,你並沒有拋棄我們的過往……你的心裡,始終還記得我們,葉深深,錢宋宋,還有孔雀……我們是設計學院三人組——這就夠了。」葉深深伸出手,緊緊握住她的手腕將她拉起來,幫她撥開臉頰上散亂的頭髮,輕聲說,「至少,我們曾經是世界上最好的朋友。」
她後退一步,向著孔雀笑一笑,轉身向著酒店大門走去。
孔雀在她的身後看著她離去,在她即將進門的時候,終於喊了出來:「深深,你真的……不肯放棄嗎?」
葉深深停下腳步,回頭看了她一眼。孔雀清楚地看到,她的臉上揚起笑容,淺淺的,卻堅定:「放心吧,孔雀。我相信這個世界上,真與假,美與丑,善與惡,最終都會明明白白地呈現在所有人面前,沒人可以歪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