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深深一敗塗地。
路微看著她毫無生氣的面容,帶著得意的笑容,看向台上。
葉深深已經死得這麼慘,其他人根本不是她的對手,如今她作為壓軸出場,最後的榮耀,應該屬於她。
黑色的抹胸,白色的裙擺,黑白之間是流動的漸變色,絢麗的顏色隨著模特每一步的走動,在變幻,在流轉,在搖曳。這麼美的裙子,就像蝶翼招展,就像蝴蝶的鱗粉在撒落,就像陽光在蝶翅上照耀,令人驚嘆的美。
評委們的目光,盯在衣服上,一時陷入安靜,沒有一個人說話。
路微的唇角,露出難以抑制的笑容。
沒錯,這是上次孔雀從葉深深那裡偷拍來的設計。她如今小心多了,她仔細觀察了葉深深的舉動,發現她從沒有將這系列的設計圖給別人看,更沒有拿去申請版權,最重要的是,她也不可能用上了——因為她已經要被工作室掃地出門,從此只能凄慘地回她那個網店去了。
本來,季鈴工作室要是能搞定葉深深的話多好,讓她身敗名裂,一輩子背負罵名痛苦地活著。不過現在這樣的結果,也還不錯,因為無論從哪個方面來看,她都是失敗者了。
前面的評委已經開始低聲議論,看來,大家對於她這個設計,都十分感興趣。路微笑得更開心了,她想起那一次在機場,葉深深追著她痛罵,還宣稱她會超越自己,成為讓自己無法趕上的人——
也不看看自己是什麼身份,從哪裡爬出來的東西。
身旁的熊萌和方遙遠這些沒見識的貨色,開始發出牙痛般的吸氣聲。她聽到熊萌喃喃地說:「我天……這衣服可真不賴啊,太漂亮了。」
當然不賴了,而且,也根本沒人能抓得住她的把柄。因為她並不是簡單地將葉深深那三幅設計圖抄襲過來,而是截取了其中最精華的部分,拼接而成的。這樣的話,就算葉深深敢出來指正,那也只是撞設計而已,又不是一模一樣的東西,誰敢確定?
路微愉快地想著,瞥了一眼依然呆若木雞的葉深深,帶著勝利的笑容,回頭看著台上。模特已經穿著那件漂亮的禮服旋身,走回後台,評委席的人低頭,開始打分。
沈暨這回速度非常快,只掃了評委團一眼,便毫不遲疑地說道:「路微最終得分——0。」
0。
一文不值的分數。
路微頓時跳了起來,對著沈暨大吼:「你算錯了吧!」
「並沒有。」沈暨示意調亮燈光,在明亮的光芒之下,他平靜地展示所有人的分數,「根本不用算,因為所有人給你的分數,都是0。」
「為什麼?憑什麼?」狂熱的血直衝向腦門,路微怒吼出來,「憑什麼我這麼好的設計,還不如葉深深那條爛裙子?」
「因為葉深深的裙子,是她自己的設計,而你敢說,這是你的設計嗎?」方聖傑轉過身看著她,犀利地問。
路微狀若瘋狂,連他是方聖傑都不在乎,直接衝到T台前,對著他質問:「這不是我的設計,難道還是葉深深的?」
「不,這是我的。」他冷冷地看著她,示意沈暨。
沈暨向他點頭,說:「在看到這件衣服的時候,我已經察覺了,所以剛剛拆掉了已經打包好的衣服。」
方聖傑攤開手:「那麼,請路小姐看看我的設計吧。」
聽著他們的對話,路微的心頭忽然掠過巨大的恐懼。她不自覺地轉頭,看向評委們,卻只看到壓根兒不願意將目光落在她身上的眾人中,唯有郁霏露出譏諷而厭棄的眼神。
郁霏看的彷彿不是她,而是一條人人喊打的落水狗。
雖然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但路微的後背,已經滲出了一片冷汗。
在沈暨的示意下,後台早已準備好的三個模特,穿著三件衣服款款走到前台。
第一件是小黑裙,簡潔的裁剪,修身的設計,這麼簡單的小裙子,卻因為胸口製作成惟妙惟肖的蝴蝶形狀而頓時氣質獨特。
第二件是半身裙,上身是白色的絲質襯衫,半裙是墨藍色蝴蝶形狀,蝴蝶的觸鬚正好做成腰帶,完美而優雅地箍住細細的腰身上。
第三件是抹胸長裙,幾何型黑色抹胸,從腰身開始是漸變色,直到裙裾化為純白。而在黑與白之間的過渡,卻是各種流動著的、長短不一、深淺各異的顏色。只是他選取的顏色要內斂許多,從深紫到淺紫,從深藍到淺藍,從深黃到淺黃,不那麼輕盈絢麗,卻更顯沉穩雅緻。
路微的臉色,頓時變成死灰。
她抄襲的東西,孔雀從葉深深那裡拿來的,究竟是什麼?
「現在,你還敢說這是你的設計嗎?」方聖傑冷冷地盯著她,將手中的紙張摜到桌上,那張一貫蒼白的面容,變得鐵青,「你所謂的設計,就是偷取別人設計中最精彩的部分,拼湊成雜亂無章不知所云的東西,然後異想天開地在我這個原作者面前,招搖炫耀?」
「不……不可能!」路微嚇得全身顫抖,她倉皇地後退了一步,後背抵上T台邊緣,堅硬的板材硌著她的後背,她卻彷彿一點感覺都沒有,只拚命地搖頭,「不可能,我看到的是……看到的是……」
「你在葉深深那裡看到的,是聖傑的設計。」在一片死寂之中,沈暨緩緩地說著,打破她所有的幻想,「你設計陷害深深,認為可以將她一舉趕出工作室,而她後面的設計也不可能再有人看見了。所以你讓深深的好友孔雀接近她,企圖從深深那裡弄到她『用不著』的設計,希望藉此通過終審,順利留在工作室。然而你和孔雀都沒有想到的是,她去見深深的那一天,聖傑剛好將自己的設計交給深深,讓她去算面料輔料參數。而你,根本不知道孔雀幫你從深深的包中偷出拍下的設計圖,其實屬於聖傑,更不知道,聖傑這幾件設計,就在一個小時前,剛剛展示在所有評審的面前,並且讓大家都記憶深刻。」
「葉深深之前的設計都是手繪圖,直到進入工作室實習,才開始學著像我一樣,用手寫板在電腦上作畫,所以她的電腦設計稿布局走線等,與我很像。」方聖傑嘲諷而鄙夷地看著面如死灰的路微,毫不留情地說道,「之前,巴斯蒂安先生曾經將葉深深的作品誤認為是我的,而現在,居然是你將我的作品誤認為是葉深深的而剽竊走。」
路微的背抵在T台上,瞪大眼睛,拚命在人群中尋找葉深深的身影。
被害了,葉深深,這個混賬,一定是她下手害自己……
然而大腦血管突突跳動,令路微視野凌亂,面前的世界不停收縮扭曲,竟看不清任何東西。
當著這麼多業內的人,她所有的遮羞布都被扯下,無處可藏,極度的羞憤讓她只能啞聲大吼:「是葉深深陷害我!陷害我!」
「誰敢陷害你?你可是青鳥的大小姐,為所欲為的路董!」方聖傑一點面子都不給她,厲聲打斷她的話,「在你剛進入工作室的時候,我就知道葉深深那件白色燕尾裙是你搞的鬼,所以一直很防備,不讓你看見我的設計,免得被你剽竊。誰知現在你不但搞鬼,還敢當麵糊弄到我頭上來!」
他抬手一指台上的三件衣服,冷笑道:「要不是你抄得那麼貪婪,要把我所有靈感胡亂雜糅在一起顯擺;要不是我是方聖傑,數月前就將設計圖送交給巴斯蒂安先生過目,那我很懷疑,今天我是不是還要被人懷疑是我抄襲了你,像當初的深深一樣,被你反潑髒水?」
路微終於明白,自己所做一起都已經無法遁形。她倉皇地捂住臉,失聲哀求:「方老師,我……我真不知道那是您的作品——是葉深深!葉深深她故意將您的設計拿過來騙我,她害我,讓我以為那是她的設計,讓我剽竊您的設計……我怎麼敢抄襲您的東西?都是她故意陷害我的……」
「不是方老師的,而是葉深深的,就可以據為己有了嗎?」
顧成殊終於開了口,聲音冷漠而平靜,一個完美的旁觀者。
路微像是失去了最後一根稻草的溺水者,猛然回頭瞪著他,不顧一切地尖叫出來:「顧成殊,是你!都是你站在葉深深那邊打壓我!這一切都是你們設下的圈套,你們一定要把我逼上絕路,看著我死,是不是?」
顧成殊冷淡地端詳著她瘋狂的模樣,聲音冰涼得近乎殘酷:「你誤會了,路微。沒有人能控制一個成年人的行為,更沒有人能逼你去偷竊不屬於自己的東西。」
他說的話,永遠這麼切中肯綮,又絕不留情,讓面對他的人,連絲毫辯解的餘地都沒有。
路微張了張嘴,就像一條蹦上岸的魚,再怎麼掙扎,也是徒勞。
「就是呀,路微,做了這麼大的錯事,你再抵賴哀求又有什麼用呢?反正,你以後在工作室,已經是不受歡迎的人了,還是給自己留點尊嚴,趕快離開吧。」一個聲音柔柔軟軟地響起,正是郁霏。她睜大一雙無辜的眼睛,望著面前的路微,搖頭表示無法理解。
路微瞪著她,全身寒涼徹骨。
沒有任何人會再站在她的身邊,即使是她的同謀。
「說真的,路大小姐,你再鬧下去又有什麼好處呢?這裡坐著的都是業內重要人物。不為你自己想想,好歹也為你家的青鳥想想啊,別鬧得太難看了。」郁霏憐惜地站起來,拉著她往外走。路微腳步趔趄,而郁霏卻目光清純,甚至唇角還帶著一絲溫柔笑意,「走吧,我帶你出去。」
在場所有人都沒有理會她們,清理掉了路微之後,剩下的幾個實習生,在等待著已經明朗的最後結果。
郁霏將路微拉到酒店門口,然後鬆開她的手,輕輕拍了拍自己的手掌,彷彿怕她身上的氣息沾染到自己似的,微笑道:「路大小姐,再見了,路上小心。」
路微終於回過神來,她目眥欲裂地瞪著她,不管不顧地站在門口指著郁霏厲聲吼出來:「是你!是你當時找我說要借刀殺人的,是你暗示葉深深很快就要完蛋了,我可以去偷取她的設計!現在你殺了葉深深了嗎?你殺的人是我!」
「你說什麼呀?路大小姐你瘋了嗎,怎麼可以這樣污衊人?什麼借刀殺人呀?」郁霏的臉上露出錯愕又驚慌的神情,捂著胸口睜大一雙小鹿一樣的眼睛望著她,「就算我要害人,也不會去害葉深深呀!冤有頭債有主,顧成殊和我分手之後,企圖佔據我位置的人可是你。你說,我是比較討厭葉深深呢,還是討厭你路微呢?我借刀殺人,殺的第一個應該是誰呢?」
「所以你明明看到了方老師的設計,明明有機會提醒我的,可你卻一聲不吭!」路微頭髮散亂,跟瘋了一樣沖她厲聲尖叫,「郁霏,你害我!你騙我,你利用我……總有一天,我會讓你後悔的!」
「呵呵,以路大小姐的智商,我不看好哦。」郁霏笑著朝她揮揮手,幅度小得像在擰電燈泡似的,「不過雖然你失敗了,可葉深深也敗了呀,你們兩敗俱傷,斗得那麼慘,這說明——被上帝眷顧的人,始終是我,對不對?」
路微獃獃地站在那裡,臉色鐵青,什麼反應也無法做到。
郁霏抿嘴一笑,優雅地轉身,向著裡面走去,腳步輕快得像一隻心滿意足的貓。
路微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直到酒店門口進出的人,撞到了呆立的她的肩膀,才讓她彷彿終於醒來,木然轉身,向下走去。
細高跟撐不住散亂的步伐,下台階的時候,她一個踩空,整個人重重地跌在了台階下,整個人都撲在了大理石地面上。
她的鞋跟斷了,狼狽地站不起來。
她終於再也控制不住自己,連站起來的力氣都沒有,坐在那裡捂著臉,眼淚無法遏制地涌了出來。
結束了,她的設計生涯結束了。
從此之後,她的名聲將永遠與剽竊者掛鉤,而且,她剽竊的是自己的老師、在國內聲名顯赫的方聖傑,抄襲作品展示在號稱大帝的巴斯蒂安先生面前。
從今以後,設計界所有的人,都將永遠拒絕她,所有的品牌都將對她關閉大門,全世界所有人,都將嘲笑她,奚落她。她將一蹶不振,永不可能東山再起。
有人走到她的身邊,似乎想要走開,但猶豫了一下,又從自己的包里拿出一包紙巾,抽了一張給她。
她用顫抖的手接過紙巾,想要擦眼淚時,一眼看到了對方的鞋子和裙子,又立即將手中紙巾狠狠捏成一團,丟了出去。
葉深深,她有什麼資格來同情自己?
葉深深見她還是這麼心高氣傲,也沒說什麼,俯下身將紙巾撿起,丟在了旁邊的垃圾桶中,一言不發站在她身邊,等待著計程車。
路微的鞋跟折斷了,無法站起來,她氣恨地把鞋子脫掉,扶著柱子起身,死死地瞪著葉深深。
葉深深的臉色也很難看,但好歹是平靜的。
路微忽然呵呵笑了出來,問:「被所有人拋棄了?一直說要扶持你的顧成殊呢?你沒能留在工作室,所以連他也不要你了,連送你回家都懶得做?」
葉深深聽著她刻薄的話語,卻根本不加理會。
「沈暨呢?你們看起來不是好朋友嗎?怎麼你現在失敗了,只能灰溜溜跟條喪家之犬似的,一個人在這兒打車?」
葉深深聽著她話語中的嗤笑聲,終於慢慢轉頭看了她一眼。她開了口,聲音緩慢而啞澀:「路董,都是失敗者,為什麼不安心撫慰好你自己的情緒?」
「你才是失敗者!我路微怎麼會失敗?!」見她終於開口說話,路微瘋了一樣逮著機會尖銳叫道,「我擁有青鳥,我家族的企業在國內時裝業排名前十,我才不要待在這個鬼工作室里!我會自己組一個工作室,我設計的衣服依然能暢銷全國,無數的人會穿我的衣服!而你呢,葉深深?你一無所有,工作室不要你了,你就只能回去擺地攤,開你的破網店去!你才是徹頭徹尾的失敗者!」
葉深深聽著她尖厲的號叫,一聲不吭。
「哈哈哈,就憑你,還想嘲笑我是失敗者!你,葉深深,你這種卑微的小人物,你憑什麼和我相提並論!你現在什麼都沒有了,你太慘了,我一想到你哭著收拾東西回家,回去一輩子伺候癱瘓的弟弟和極品父親的可憐樣子,我都忍不住要可憐你了!」
她的嘶吼引得眾人紛紛側目,葉深深也終於轉過了頭,她盯著路微許久,面對著她瘋狂的樣子,緩緩地說:「路微,我真同情你。」
這寥寥幾個字,用平淡的語氣說出,卻在瞬間讓路微呆住了。
所有尖刻的話語都卡在了她的喉嚨口,再也出不來。
因為她知道,色厲內荏的自己,被葉深深一刀捅到了心口上。
她有什麼。青鳥的董事是她,可將來接班的人只會是她的弟弟。她有從葉深深那裡搶來的獎項,可那微不足道的國際小獎,將是她人生中唯一的閃光點。她名聲敗壞,前途斷絕,她的一生只能是這樣了。
擁有無限可能的人,是葉深深,而不是她。
在這個埋葬了無數前仆後繼的設計師的時尚界,光輝的希望和未來,只屬於真正有才華的人。無論她怎麼爭搶,怎麼掠奪,她永遠不屬於這個世界,她永遠是被擯棄的塵埃。
她再也發不出任何聲音,只能僵直地呆站在葉深深的身邊。她耳邊一片寂靜,唯一能聽到聲響,就是自己胸口絕望的哀鳴。
那是她的未來永遠碎裂的聲音。
沈暨從酒店大門出來,向著她們走去。
「路微,我找了這個給你。」他說著,將一雙平底短靴放在她的面前。是一雙栗色麂皮短靴,和她今天的衣服正搭。
他是聽到郁霏嘲笑路微摔斷鞋跟之後,找出來的。
路微咬著牙,抬起頭看他。
他神情淡淡的,那雙比常人要瑩潤許多的眼睛,溫柔地看著她。
她眼中已經被狠狠抹掉的眼淚,似乎又要掉下來了。
沈暨蹲下來幫她將鞋子拉鏈拉開,她慢慢地搭著他的肩,穿上了這雙短靴。
葉深深站在旁邊看著那雙鞋。是今天發布會用過的鞋子之一,正適合路微的36碼,軟底,溫暖的麂皮。沈暨永遠是這麼體貼而包容的男人,無論面對的是哪個女生。
所有女生都是他疼惜的對象,所有人都是他的普通朋友。
她忽然覺得自己眼睛熱熱的。已經決定要深埋在心裡的那些東西,又溫熱地泛出來,涌遍了她的全身。
她沉默地轉過頭,看見遠遠開過來的計程車,抬手攔住。
然而,沈暨伸手握住了她的手腕。他示意路微上車,又親自幫她關上車門,然後拉著葉深深往回走,說:「深深,你現在可不能走,你的事情還沒有完結呢。」
「可是……可是老師,這是不公平的!」
葉深深和沈暨還沒回到大廳之中,已經聽到熊萌的聲音,帶著哀懇與委屈。
方聖傑的聲音傳來,帶著疑問:「你不是最終確定留在工作室了嗎?還有什麼好質疑的?」
「可深深在工作室所做的事情有目共睹,我們每一個人都可以看到她的努力和才華。如果只因為這一次的評審,就把她所有過往的成績都徹底抹殺的話,這對她太不公平了!」
葉深深心頭泛起一陣感動,她默然走到門邊,向內看去。
熊萌激動得臉上都泛起了紅暈,染得金黃燦爛的頭髮配上臉蛋,真跟一隻小熊似的。
方聖傑回頭看他,笑了出來:「熊萌,我覺得你現在回去慶祝比較好。因為如果你再給深深一次機會的話,很可能你就會被刷下來了。」
熊萌猶豫了一下,然後用力地點頭,說:「就算會被刷下來,我也想說,深深才應該是留下來的人!方老師,錯過了深深,一定會是您和工作室的損失!」
沈暨側頭看了葉深深一眼,笑著在她耳邊輕聲道:「這個世界真好,不是嗎,深深?」
深深強忍住鼻頭的酸意,輕輕點了點頭。
方聖傑看著熊萌,若有所思地問:「你不願意留在工作室?」
「不!我很努力才進入工作室,而且每天一睜開眼,就想著要努力,要留在工作室,要跟著方老師成長為一個合格的設計師——可我知道,深深比我更有資格留在這裡!」熊萌急得眼睛都紅了,緊緊攥著雙拳說,「方老師,您難道不記得了,因為我的失誤,導致珠片出了問題,差點讓整個工作室重新返工,是深深通宵熬夜,終於將那場風波消弭了!還有那場大暴雨,地下室滿是馬上要送交的衣服,要不是深深連夜趕過來把所有衣服搶救出來,相信老師您都不知道接下來要怎麼辦吧?平安夜那天,我和魏華跑出去玩了,也是深深一個人徹夜趕工,獨自把一件滿鋪珠子的裙子給縫好,終於趕交成功……」
「好了,別說了。」方聖傑抬手制止他繼續說下去,一臉懊惱,「我知道深深付出很多,她所有的努力我都看在眼裡。但那又怎麼樣?她的分數已經確定,是巴斯蒂安先生親手出示的,你敢質疑他嗎?」
熊萌看看巴斯蒂安先生,又看看方聖傑,一咬牙一跺腳,居然真的沖了過去,用京郊口音的蹩腳英語結結巴巴地說:「巴斯蒂安先生,no!You can』t do this to Shenshen!You…you…you have praised her, now…那個,Shenshen is a good designer…」
巴斯蒂安先生根本不知道這個突然冒出來的傢伙在說些什麼,他從手中的圖冊上抬起眼,看了熊萌一眼,微微皺起眉。
一直安坐在旁邊的顧成殊,看著這隻凌亂莽撞的小熊,卻難得地笑了出來。他站起來,拖住熊萌的手肘,不由分說將他拉了出去。
等走出門口之後,顧成殊才說:「好了,我替深深謝謝你的心意,但你可以回家收拾東西,年後正式到工作室上班了。」
「你憑什麼替深深啊?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剛剛也給深深打了0分!」小熊完全掙不開他的手掌,只能怒吼,「我還以為你真是深深的朋友呢!落井下石!你英語好你去勸巴斯蒂安先生回心轉意啊!」
「巴斯蒂安先生下的決定,沒有人可以更改。」顧成殊說著,將他拖到門外,一抬頭看見站在那裡的葉深深,便向她看了一眼,將熊萌的手放開了。
熊萌抬頭看了葉深深一眼,埋頭不說話。
葉深深勉強朝他笑一笑,走到他身邊,說:「小熊,多謝你為我著想,但一切已成定局,我會接受的。」
「可……可是……」
「也沒什麼啦,其實我還可以回家開網店。你之前不是說自己喜歡一家叫『宋葉的年華』的店嗎?其實……那就是我和朋友開的。」她臉上浮起有點僵硬的笑容,對著驚愕抬頭的熊萌坦誠,「所有衣服的設計,都是出自我的手,顧先生是出資人,沈暨以前是我們店的打版師,我的好朋友宋宋是店長。」
熊萌驚得都快跳起來了:「什麼?居然……這太不可思議了!我就說那家店的衣服怎麼這麼合我心意嘛!原來……原來就是你的店!」
他大驚之下,就連看沈暨的眼神都不一樣了:「沈暨你居然是打版師?我一直以為你是在圈內混日子的!」
沈暨笑道:「其實我還有個身份是超人,千萬別告訴別人。」
眼看這兩人站在走廊上聊天,已經把話題都歪到外太空了,只有顧成殊還記得正事,上下打量著面色依然不佳的葉深深,說:「你還真是承受不住壓力,怎麼一知道自己失敗,就迫不及待地要逃走?」
葉深深默然仰頭望著他,賭氣又沮喪地說:「因為,連我以為可以在最後一刻支撐自己的那個人,都毫不留情地拋棄了我,所以我覺得,我可能無法靠自己的力量,若無其事地面對這個結果。」
「拋棄了你的……」顧成殊微微一笑,那雙一貫銳利冷淡的眼睛,此時卻盛滿了笑意。他俯頭貼在她的耳邊輕聲問,「是指我嗎?」
被他這麼輕快的語調一重複,葉深深才猛然驚覺這句話居然這麼曖昧。她不由得懊惱不已,扭過頭盯著另一邊,不想看他。
「好啦,現在我只想知道一件事。」顧成殊直起身子,恢復了那種正直嚴肅的模樣,「你那件設計是出了什麼問題?」
葉深深站在他面前,腦中明明已經浮現了答案,但呆了足有十來秒,她還是搖了搖頭,低聲說:「我……不知道。」
「你知道的。」顧成殊淡淡說道,「昨晚我去你那邊看的時候,一切都還完好無損,而今天早上你帶著它過來,直接交到了沈暨手中。所以唯一有可能動手腳的人,是宋宋。」
葉深深用力閉上眼睛,搖了搖頭,說:「不,宋宋不可能!」
「可能不可能,問一問不就知道了嗎?」他盯著她,眼睛一瞬不瞬。
葉深深咬住下唇,艱難地說:「可我……不想知道。」
顧成殊慢悠悠地問:「怎麼可以不知道呢?你覺得宋宋不可能害你,但她確實已經對你下手了。所以就算你不追究,你的心裡也永遠會存在一個死結,打不開又放不走,這樣好嗎?」
葉深深用力呼吸著,胸口急劇起伏,卻並沒有動手。
「還有,以宋宋對於服裝一知半解的程度,她怎麼可能會那麼準確地找到破壞點,造成這麼精準完美的破壞呢?」顧成殊好整以暇地垂下眼睫,唇角甚至帶著一絲玩味的笑意,「你覺得,這個對縫紉和走線這麼熟悉的人,會是誰?」
葉深深用力搖頭,喃喃說道:「不……我不信……」
「不用不信了,深深,稍微想一想就知道,你媽媽迫切希望女兒回家,宋宋也時刻期望你回到店裡,而你現在這件服裝,她們又覺得有大問題,會讓你聲名狼藉,徹底完蛋。於是在愛的名義下,你媽媽出主意,宋宋執行,兩個人準備動個小小的手腳,把你抄襲的罪證消滅掉的同時,也讓你進入方聖傑工作室的夢想破滅,然後,你一定就能乖乖回家了。」
葉深深轉頭,看著已經走得不剩幾個人的評審席,想著那件零落的裙子,神情晦暗地站了許久,才低聲說:「她們的計劃成功了,我如今……真的要回家了。」
顧成殊抬手,輕輕地按在她的頭上,他低頭凝視著她,那眼中溫柔神秘的笑意,讓葉深深一時恍惚。
按在她頭頂的大手緩緩地順著她的頭髮往下輕輕滑落,她看見他微笑的雙唇,溫柔上揚的弧度:「那可不一定。」
葉深深仰頭看著他,心口涌動著不安惶惑,但又因為他的話而燃起輕微的希冀。她有點緊張地咬咬自己的下唇,輕聲說:「可是……我沒有通過工作室的終審。」
「沒有通過又怎麼樣?我怎麼可能會讓自己看上的人,隨隨便便就中斷自己的道路,回歸到原點呢?」他不容置疑地盯著她,那目光一寸一寸地緩慢下移,彷彿要將她的全身,從額頭一直到雙腳,都看得清清楚楚,不肯遺漏。
她在他目光的逼視中,不由自主地臉頰發燙,近乎逃避地垂下眼,躲避他的視線。
她聽見他開口對她說話,這是她第一次聽見他的聲音中包含著這麼多情緒,愉悅的、驚喜的、欣慰的,甚至惆悵的、黯然的。他說:「深深,你一定會成為,令所有人仰望的星辰。光芒萬丈,無可匹敵。」
葉深深終於鼓起勇氣,與他對視。即使知道自己面對的將是不可妄測的前途,她也依然堅定地說:「是的,我會努力的,顧先生。」
「接下來的一段時間,你確實得努力,而且,是得拚命努力。」顧成殊的神情變得輕鬆起來,他轉頭看向沈暨,問,「沈暨,你見過學法語最快的人,用了多久?」
「兩個月,基本會話。」沈暨笑著指指自己的臉頰,「就是我。」
「哦,那深深可真慘,因為可能連兩個月的時間都沒有。」顧成殊丟下這一句,示意葉深深跟著他穿過走廊,往前而去。
葉深深莫名其妙,跟在他身後一頭霧水地問:「什麼法語?什麼兩個月?」
「一個將在法國任職的設計師,不會法語,怎麼混得下去?」顧成殊頭也不回,徑自往前走。
葉深深呆了呆,腳步也不由自主地停了下來。
顧成殊察覺到她跟丟了,轉身看她:「發什麼呆?」
她聲音顫抖,連吸氣的聲音都哆哆嗦嗦的:「法國……任職的……設計師?」
顧成殊心情大好,他站在走廊的落地窗前,端詳著面前披滿了夕陽霞光而一身光華燦爛的葉深深,毫不吝惜自己的笑意:「準確地說,是巴斯蒂安先生工作室的設計師。」
彷彿是金色的夕陽眯了雙眼,葉深深只覺得眼前的世界,陡然爆發出燦爛的光芒。落地窗外車水馬龍的世界,走廊上的地毯和陳設,頭頂天花板和燈具,全都在瞬間融化在強光之中,消失無蹤。
她被眼前巨大的光芒擊中,那不知是否存在的強光彷彿刺激著她的眼睛,讓她的眼淚不由自主地落了下來。
眼淚無法遏制,她都忘了去擦拭。
她只看見站在面前的顧成殊,在眼前的光芒之中,他那慣常冷漠的面容,此時卻是那麼溫柔,讓她的全身都彷彿浸在了溫暖之中,幾乎要融化般,沉沒在幸福之中。
有人輕輕揉著她頭髮,笑著說恭喜。她感覺到那種溫柔撫慰的觸感,就知道是沈暨。
「深深,你知道嗎?昨天下午你走後,巴斯蒂安先生在工作室對聖傑提出,自己那邊需要一個熟悉各種面料的工作人員,想帶你進入他的工作室時,聖傑都快瘋掉了!你真應該看看他當時那想哭又哭不出來的表情!」沈暨笑得比往常更為燦爛,他俯身看著她,笑道,「要是我,我也痛不欲生!這麼出色的實習生被人搶走了不說,搶走你的人,還是當初他想留卻又無法留在他身邊的巴斯蒂安先生,多慘啊!」
熊萌在旁邊呆呆傻傻地看著他們,此時終於回過神來,瞪大眼睛脫口而出:「深深,你……你要成為巴斯蒂安先生的手下了?可是,可是巴斯蒂安先生給你的分數……」
「我想巴斯蒂安先生看到深深的裙子出問題了,肯定很開心。」沈暨笑得特別開心,特別是看著顧成殊時,有種幸災樂禍的促狹感,「尤其是被迫跟著他打0分的人,多可憐啊!明知道巴斯蒂安先生是趁機將深深據為己有,可還是得跟著他下手!深深,我剛剛看見你那快要崩潰的表情,有多不忍心宣布得分你知道嗎?」
葉深深忍不住羞愧地蹲在地上,捂住自己的臉。她臉上的眼淚還沒擦乾,又笑了出來。
「好啦,深深。」顧成殊俯身向她伸出手,示意她站起來,「巴斯蒂安先生會和你談一談去法國的事情,現在他正在房間里等你呢,我們陪你過去。」
葉深深點點頭,擦擦自己臉上的淚水,握住他的手腕,慢慢站了起來,聲音喑啞地說:「好。」
她走過酒店門口的時候,轉頭看見外面燦爛無比的夕陽,不由自主地轉過身,走下了台階。
沈暨詫異地想要拉住她,但顧成殊卻阻止了他。兩個人站在台階上,看著葉深深走入人群之中。
夕陽籠罩著這座古老而現代的城市,熱鬧的大街上,人來人往,熙熙攘攘。西斜的太陽為每個人的身軀都蒙上了一層燦爛的金光。整個世界明亮通透,美得令人詫異。
她站在來來往往的人潮人海之中,聽著這喧嘩而熱鬧的聲音。
她甚至看到了有個女孩子穿著她們網店的衣服,走過她的身邊。這是她設計的衣服,所以在人群之中格外鮮明,讓她一眼就能看見。
她面帶著幸福的微笑,在門口來來回回地走著。
過了許久,她終於拿出了手機,給媽媽撥號,那邊接起,她卻一時什麼也說不出來。
她笑著,在金色的夕陽中,在滿大街熱鬧的人群之中,聽著媽媽在那邊傳來的聲音,媽媽在詢問:「深深,你怎麼不說話?」
說什麼呢?好像有很多很多的話要說,又好像不知到底要說什麼。她無聲地笑著,望著夕陽,眼淚又漫了上來。
她輕聲說:「媽媽,媽媽……我要回家了,媽媽。」
回家,為了去往更遙遠的地方,為了下一次起飛蓄積更大的力量。
而媽媽驚喜不已,在電話的那頭急切地問:「你終於要回來了?真的?什麼時候?你總算知道要回家了!」
對不起,媽媽,對不起……
她握著電話,仰頭望著天空,聽著那邊傳來的聲音,卻終究無法再對她說出任何話,即使是拒絕的話,即使是欺騙的安慰。
可我不能留在您身邊。無論您怎麼熱切地期待,無論您怎麼樣和宋宋商量著將我帶回去,可我始終得奔向我的未來,奔向那光芒最盛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