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敢,也無法開口直接詢問沈暨。
而沈暨也有意無意地避開了會涉及那個話題的內容。
所以,直等到沈暨送她回到公寓,她也沒能從他口中打探到那個容女士的蛛絲馬跡。
再也撐不住的葉深深趴在床上,睡了個天昏地暗。
她開始做夢,夢見自己跋涉著,前方是一片迷霧。忽然旁邊似乎有聲音傳來,讓她不由自主地駐足傾聽。
那是一個幽遠縹緲的聲音,不知來處,也不知去向。
那聲音在說:「葉深深?
「顧成殊放棄那場婚禮的原因?
「容女士,就是死在她的手上?」
久久回蕩的聲音,讓她在夢裡猛烈失重下墜,幾乎喘不過氣來。
正在此時,一陣音樂聲打破她的噩夢,讓她帶著淋漓大汗醒來,下意識地去抓床頭的手機,迷迷糊糊地問:「喂?」
聲音一出口,她這才想到自己是在法國,忙又追加了一句all?。
那邊傳來的是顧成殊的聲音:「深深,我到巴黎了。」
葉深深還沒反應過來,「哦」了一聲,大腦一片空白。
「你們的三場秀都已經結束了,今天應該放假吧?」
「是啊。」
「我在對面咖啡館,給你十分鐘。」
葉深深頓時清醒了,跳起來跑到陽台一看,站在斜對面咖啡館門口的人,果然是顧成殊。他正仰頭向上看,等發現她出現在一步陽台上之後,便向她揮了一下手,掛了電話。
十分鐘,這速度可得加快啊。葉深深趕緊洗漱打理,隨便扯了件衣服套上,穿好鞋子就往下跑。等跑到咖啡館門口時,她一看手機,剛好十分鐘。
在顧成殊面前坐下,葉深深毫不客氣地吃了四個羊角包,才抬頭看他:「顧先生來這邊,是不是有什麼事?」
「有些事在電話里不好溝通,我直接來找你說。」他說。
葉深深趕緊正襟危坐,看來是非常重要的事情了。
「首先是網店的事情,網路的影響已經不錯了,店裡最近有計劃要轉向更廣泛的宣傳,尋找一兩部可能會大熱的影視劇,設計並贊助主角服裝,看看能不能押對寶。若是能順利得到提升,下一步我們店就可以開設實體店了。」
葉深深興奮不已,激動地捧著胸口問:「真的真的?是什麼樣的影視劇呢?」
「還在接洽,到時候你可以出出主意。」
言外之意就是,你缺乏這方面的眼光,沒有決定權。
不過葉深深還是很興奮,畢竟好多服裝大師都設計過銀幕服裝的,更有許多設計師是從這裡走出來的。
「沐小雪那邊已經看過了那件禮服,她十分喜歡那款設計,你和她的造型師聯繫一下,看能不能弄出整體的效果來。如果特別驚艷的話,她希望可以穿著應付大場面,畢竟你這件確實很有特色,絕對能吸引眼球。」
葉深深拿著他遞過來的名片看著,一邊認真點頭,一邊帶著美好的憧憬問:「你說,她會不會穿著我的設計上戛納紅毯?」
「機會渺茫,不要多想。」顧成殊殘忍地說,「她代言的那個品牌今年會不會贊助戛納電影節都尚未可知。」
「好吧……」葉深深沮喪地低下了頭,「就這些了嗎?」
這些可不值得顧先生您百忙之中特地跑來一趟吧。
「還有一件事,店裡已經開始招聘設計師,彙集了一部分的作品,我們就在這裡儘快選一選吧。」他將厚厚一沓設計圖放在她面前。
葉深深翻了翻圖,發現都是列印出來的,心裡不由得想,傳電子版在網上討論也一樣啊,特地跑來有必要嗎?
可……可是顧先生還是來了。
葉深深的臉有一點點紅。她不知道顧成殊是怎麼樣的,但她在那樣的噩夢中醒來後,看見站在樓下的顧成殊朝她招手,心中湧起的,是無法言喻的歡喜與安寧。
自私一點想的話,要是顧先生每天都可以丟下那些繁雜的事情,過來看一看她該有多好。
她埋頭看著設計圖,眼角的餘光卻一直在瞄著顧成殊。
顧成殊放下手中的咖啡杯,輕聲叫她:「深深。」
「啊?」她有點慌亂地抬起頭,看見了他深邃平靜的眼睛。
「這張設計很出色嗎?你一直盯著看很久了。」
葉深深這才看清面前這張設計圖,十分普通,就是將畢加索的圖剪剪切切拼湊成衣服而已,色彩倒是可以的,但也不是設計師的功底。
「設計一般……我、我在猜測畢加索畫的是人還是動物。」她窘迫地低頭翻過那一頁,去看下一組設計。
顧成殊的唇角露出了一絲笑意,他端詳著面前的葉深深,看著她低垂的睫毛蓋住明亮的眼眸,那裡面倒映著她所看見的世界,清澈明凈。
她的眼睛忽然彎起來,眉梢眼角帶上了驚喜的笑意,那眼中的世界也陡然發出奪目的光,讓他身不由己覺得恍惚陷入在裡面。
而她抬頭看他,驚喜地笑著說:「顧先生你看,這個設計者是我的學弟哦,今年剛畢業,要開始找實習工作了,竟然投到我這邊來了!」
顧成殊不動聲色地移開目光,看著桌上鳥巢蕨簇擁的兩枝天堂鳥,說:「畢竟是網路時代了,大家對於網店的觀念也在改變,收到的應徵非常多。」
葉深深興奮地捂著自己的胸口:「好開心。」
顧成殊看看她的樣子,又說:「估計孔雀現在很後悔。」
葉深深遲疑了一下,然後說:「她現在在青鳥當設計副總監,應該也挺好的吧?」
「可惜,路微遷怒於她,覺得自己最後的慘敗是因為她的責任,所以,孔雀現在在青鳥的日子不太好過。而且現在店裡的收入,比青鳥的中層都要高多了,輕鬆又自由。」
葉深深愕然睜大眼,遲疑地看著顧成殊,卻不敢說話。
顧成殊緩緩地問:「你還想把她拉回店裡來?」
葉深深搖搖頭,低聲說:「再看吧,萬一又是路微安排的苦肉計呢?我不可能讓身邊再埋伏著一個隨時會爆炸的危險人物。」
顧成殊點頭:「這樣最好,你不可能顧及每一個與你曾經有過關係的人,無論是朋友,還是仇人。」
「不知道她的哥哥,考研成功了沒有。」葉深深低低地說,「其實,她在方聖傑工作室最終評審之前,曾經過來阻攔我,她還是不希望我一敗塗地,徹底斷絕後路的。所以,我也希望孔雀至少能過得好一點。」
「每個人活在世界上都有苦衷,但都不能成為作惡的理由。」顧成殊輕聲說著,看著她黯淡的神情,皺起眉說,「你現在和她兩不相欠,別想了。」
葉深深點點頭,將那沓設計圖翻完,然後選出自己覺得不錯的幾張,遞給他看:「這幾個你覺得怎麼樣?」
「宋宋和店長會面試的,到時候你和他們在網上聊聊看,如果理念一致的話,你再決定。」顧成殊將那幾個作品看了看,沒有異議就還給了她。
兩人喝完咖啡出門,顧成殊問她:「有想去玩的地方嗎?」
葉深深搖頭:「來到法國之後就一直在忙,有點累,今天想收拾一下東西,然後隨便在周圍逛逛。」
「好,一起逛逛吧。」讓葉深深驚訝的是,他居然順理成章地答應了,把資料丟在自己車上,兩個人真的像滿街的男女一樣隨便走走。
春天已經到來,路邊所有的七葉樹都在努力舒展葉子。巴黎亂七八糟的道路橫斜交錯,看起來很快就會迷路的樣子。
兩人在路邊買了一份巴黎地圖,看著如同蝸牛殼一樣的20個區,不由得啞然失笑:「這奇妙的規劃,該往哪邊走呢?」
所以真的只能隨便走走。從小巷穿過,看見街頭賣藝的人,站在那裡聽了半首歌曲,顧成殊告訴她這是聖桑的《引子與幻想迴旋曲》。
對面的咖啡館上爬滿了青藤,葉深深覺得窗戶可能都被遮住了,顧成殊覺得應該還能看見外面,所以兩個人進去坐了坐,葉深深居然贏了,開心不已地買了小蛋糕請他吃。
巴洛克式風格的小紀念館,門口是一家花店。入口很狹窄,顧成殊在進入時,給她拿了一束香根鳶尾,遞給她說:「進入人家的房子,不照顧生意不好意思吧?」
葉深深把這些挨挨擠擠的藍紫色花朵抱在懷中,有點猶豫又有點茫然地跟著他往裡面走。旁邊花店大叔對她說:「香根鳶尾的花語是愛神使者,你知道嗎?」
葉深深看看前面顧成殊的背影,又看看大叔促狹的笑容,頓時覺得臉頰和耳根熱熱地燒起來,恨不得把自己的臉埋在懷中的花朵里。
紀念館的主人,是個法國小作家,連顧成殊都不知道的那種。顧成殊出來時說:「難怪紀念館都被開成花店了。」
葉深深看著手中的花,輕聲說:「但進去看一看還是有收穫的。」
顧成殊送葉深深回到住處,兩人分別之時,顧成殊才隨意地問她:「在工作室,一切還好吧?」
其實他不必問便知道她能應付得很好的。
葉深深點點頭,說:「挺好的。」
顧成殊順理成章地說:「那就好。」
葉深深站在街角,看著他向停車場走去。他送給她的花朵正在懷中盛放,藍紫色的花朵映襯著她鈷藍色的大衣,氣質融洽。
顧成殊回頭看她的時候,就像整個天空的顏色都染進了他的眼中,一瞬間讓他覺得藍色真是種動人的顏色。
「顧先生……」葉深深輕輕叫他。
他停下了腳步,隔了三四米的距離看她:「嗯?」
葉深深遲疑著,緩緩開口問:「容女士……是誰?」
顧成殊的面容在一瞬間僵硬,他定定地看著她,微顫的睫毛覆住那雙眼睛,竟不知自己能如何反應。
葉深深的心裡泛起濃重的不安,這是她第一次看見顧成殊失態,在此之前,她從未想過,顧成殊也會有這樣的神情。
顧成殊慢慢地向她走近,低頭凝視著她。他們離得這麼近,讓她可以清晰地聽到他急促的呼吸聲。
他說:「我母親,她姓容。」
葉深深不由自主地「啊」了一聲,想到那一句「容女士死在她手上」,只覺得心口湧起一陣巨大的恐懼,卻無法言表,只能獃獃地看著他,半天說不出話來。
顧成殊垂眼看著她手中的花,聲音略有喑啞:「你怎麼知道的?是誰對你說起的?」
「昨天……有個叫艾戈的人來找沈暨,我聽他們提起的。」
顧成殊沉默地點點頭。周圍來往的人群在春日陽光下熙熙攘攘,自他們身邊擦肩而過,但這熱鬧與他們無關,籠罩在他們身上的,不是此時溫暖的陽光,而是說不清道不明的幽微氣氛。
彷彿感覺到了低沉的氣壓,葉深深艱難地說:「你之前曾和我提起過,你媽媽是生病去世的。」
「不,她是自殺的,在醫院搶救時,精神已經紊亂,沒有救回來。」顧成殊沒有抬頭,也沒有任何動作。他只是一動不動地看著她懷中開得繁盛無比的花朵,聲音啞澀:「去年……」
「對不起……」葉深深低聲道歉。
顧成殊的睫毛微微一顫,目光緩緩抬起來定在她的身上:「你去年還在國內,從未離開過自己生活的城市,有什麼對不起的?」
「我……我是指提起了你的傷心事。」她惶惑不安地說。
顧成殊稍稍停頓了一下,那雙眼睛黝黯得如同深濃的夜:「深深,我真羨慕你的單純無知。」
這麼莫名其妙的話,卻讓葉深深的心猛然收緊了,灼熱的血從她的心口湧出,散向四肢百骸,讓她的指尖都開始疼痛起來。
而他往後退去,看著她和懷中的花朵,輕聲說:「我得走了,再見。」
他離去的腳步略帶遲滯,就像今天這一場相聚未曾發生過一樣,徒然只增添了落寞。
而她站在他的身後,擁著開得正盛的花朵,茫然恐懼。
單純無知的她,會在什麼時候,曾與他的母親發生過什麼瓜葛?
為什麼會有認識顧成殊的人認為,是她害死了他的母親?
葉深深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到住處的。
她將花放在桌上,整個人便倒在了床上。她想著顧成殊的母親,想著自己與顧成殊的相遇,還想著顧成殊按住她面前的門把手,阻止她倉皇逃竄的打算,他對她說,葉深深,我們得干票大的。
憑什麼呢?
一無所有、深陷困境的她,憑什麼能運氣這麼好,忽然得到了顧成殊的青睞,讓他在芸芸眾生之中選擇了她,扶持她走上這條通往輝煌的道路?
她的命運,原本應該像無數剛剛畢業的新人一樣,上班下班,擁有的只是一份餓不死也吃不飽的薪水、一條一眼可以看到職業盡頭的新人設計師之路、一個淹沒在陳舊破敗的服裝加工廠的普通人生……
而現在,她擁有一家上升勢頭驚人的網店,她身在無數人仰望的世界頂尖工作室,甚至已經有了大明星來向她定製服裝。
這一切的原因是什麼,她竟從未想過。
葉深深捂住眼睛,擋住窗外斜照在她面容上的陽光。眼前一片茫茫的黑灰色。
「然而,葉深深,你已經來到了這裡,你就一定得走下去。」
她在心裡對自己一遍一遍地說。
無論來到這裡的原因是什麼,無論將要面對的是什麼,但結局,她自己要握在手中。
她的夢想,她的路,她的光輝世紀。
沒有任何人,任何事,可以打敗她。
葉深深沒想到的是,再次見到艾戈,居然會這麼快。
時裝周結束後,工作室休假兩天,第三天,葉深深早早來到工作室,等待巴斯蒂安先生正式分派自己工作。
不過葉深深對於自己接下來的職務,是有準備的。巴斯蒂安先生一開始找她過來,就是因為需要一個專門負責面料的助手,她估計自己應該是主要管理這部分的事務。
果不其然,巴斯蒂安先生一過來便和她談了關於工作室面料的事情,安諾特集團有專屬的工廠,負責製造和印染面料。工作室有需要的話,可以直接前往聯繫,同時還有科研部門,有幾十項服飾新材料的研製都在進行中。
「但我並不想將你的才華困在這個上面,你設計的精微獨到之處,是別人無法比擬的。若讓你的時間浪費在面料上,我也非常惋惜。」巴斯蒂安先生如往常一般的溫和面容上,帶著些許煩惱,「你剛來工作室,可能還要適應一段時間,要讓你兼顧二者,也是不現實的,所以對於你的安排,我有點猶豫。但請你放心,不是因為我懷疑你的能力,而是太欣賞你的能力,你明白嗎?」
「我明白,我非常感激先生。」葉深深凝視著他,輕聲說道,「無論先生做什麼安排,我都會竭盡全力去做好一切。」
「好的,那就由我來安排吧。」巴斯蒂安先生示意皮阿諾去安排晨會,皮阿諾出去之後卻又立即返回,說:「努曼先生,恐怕我們的晨會得取消了。」
巴斯蒂安詫異地看了他一眼。
「安諾特先生來了。」
巴斯蒂安先生問:「老安諾特?」
皮阿諾先生壓低聲音說:「不,是比較難對付的那個。」
還等在辦公室內的葉深深,站起來向他們點頭致意,準備先出去。
比較難對付的那個安諾特先生已經到了門口。
走出門時剛好與他打了個照面的葉深深目瞪口呆,不知該如何表達自己的驚愕。
棕色頭髮,灰綠眼睛,沈暨的債主,從不正眼看自己的那個人。
葉深深真的徹底體會到了巴斯蒂安先生和皮阿諾的感受——這應該是世界上最難對付的人。
而他瞥了葉深深一眼,腳步都沒有稍微緩一下,彷彿葉深深是空氣一般,目光平靜無波地從她的臉上掠了過去。
葉深深戰戰兢兢地站住,回頭一看,他正將自己剛脫下來的外套交到身邊人的手中,走進了巴斯蒂安先生的辦公室。
葉深深呆了片刻,推想著他和顧成殊以及沈暨的關係,回過頭看到了室友伊蓮娜正探頭往那邊看。
她趕緊幾步走到伊蓮娜的身邊,蹲下來低聲問:「伊蓮娜,剛剛那個人,是安諾特集團的什麼人?」
「天啊,你在這裡上班,怎麼可以不知道他是誰!」伊蓮娜壓低聲音,神秘兮兮地說,「雖然他不經常來這裡,但絕對是足以影響我們所有人的上帝啊!」
葉深深沒空體會她的抒情,只追問:「他是安諾特集團的什麼人?」
「老闆嘍,因為去年底他父親宣布退休了。」
要不是做好了心理準備,死死地按住了伊蓮娜椅子的扶手,葉深深覺得自己可能要坐倒在地上。
沈暨怎麼會得罪這樣的人?真是太可怕了。
她不由得為沈暨擔憂起來,不知道他欠了艾戈什麼,看他陰沉地去追債的樣子,看起來絕對很嚴重。沈暨是否有能力償還,又是否能安然無恙呢?
她還在惶惑地思忖著,伊蓮娜已經將她拉起來:「快去啊!」
「啊?」她茫然抬頭看著對方。
「皮阿諾先生叫你呢!」伊蓮娜指指辦公室門口招手示意的皮阿諾先生。
葉深深忐忑不安,但見皮阿諾先生一直在看著她,也只能硬著頭皮走過去。皮阿諾先生將她推進去之後,自己卻不肯進去面對,站在了門外。
葉深深向著巴斯蒂安先生點頭示意,又乖乖向艾戈問好:「您好,安諾特先生。」
巴斯蒂安先生向艾戈介紹道:「葉深深,來自中國。集團委託我前往方聖傑工作室審查時,我遇見了她,覺得非常有才華,便邀請她進入工作室,如今剛來了兩周。」
艾戈看都不看葉深深一眼,甚至連當著巴斯蒂安先生的面,敷衍一下的興緻都沒有,只坐在沙發上,用兩根手指撐著頭,說道:「去年你曾與我們談過一次,提到自己萌發了引退的想法,並承諾會在接下來的幾年時間內,為我們培養一支足以接替自己的隊伍,好順利為品牌造血,使它們在你離開後,更好地發展延續下去。」
巴斯蒂安先生點頭,向他示意葉深深:「我相信,葉深深對於此事會有幫助。」
「請恕我直言,對於此事,我的信心不足。」艾戈平淡地說,「我不認為像她這樣的人能有留在這邊的資格。」
巴斯蒂安先生詫異地看著他,雖然知道這個人的標誌就是難對付,但卻從未見過他這樣的一面,這是艾戈第一次簡單粗暴地出面干涉工作室的事務。
「我看過她在中國設計的服裝,因為她開了一個網店。在中國的網上,無數人在賣一些格調低下的衣服,得到了一眾市民階層擁躉,她的店也不例外,顧客幾乎沒有任何品味可言。」艾戈旁若無人地對葉深深的設計進行徹底的打擊。
葉深深簡直不可置信,什麼叫格調低下?她一沒暴露二沒惡俗三不走塗鴉路線,再說服裝設計上,暴露和塗鴉本身也是一種風格,同樣有人能走出一條坦途來。
但是她的法語不夠用,面對這樣的人也無法直接駁斥,心裡雖然抗議著,卻只能狼狽地承受他犀利的言辭。
「她是網店出身,而且是中國的網店,充斥了抄襲與低俗的廉價貨的地方。她店裡第一款引起購買熱潮的裙子,價格不到3歐。如果那些人知道,這種網店的設計師,居然混入了世界上最高端的品牌,那麼我相信,不僅是對於接納她的品牌,同時也是對於我們整個集團,甚至是整個高定行業,都是一次致命的打擊。」艾戈以不屑的目光望著葉深深,毫不掩飾自己對她的厭惡,「一個中國這樣的品牌荒蕪之地,都能有一個開低廉網店的女生躋身Chanel、Valentino、Fendi的行列,這將會使無數的人產生懷疑,我們整個高端行業與那些低端行業,是不是毫無區別?中間的壁壘是不是脆弱得一擊即潰,所謂的奢侈品是不是我們營造出來的騙局?」
巴斯蒂安先生沉吟許久,終於皺起眉。
顯然艾戈的話是清醒而正確的。在一定的意義上,葉深深並不僅僅代表著一個有才華有靈氣的設計師,她代表的還是草根階級,而且是最低端的拖泥帶水並廣為人知的草根。高端設計行業要接納這樣的一個人,就相當於要附帶沾染她一身的泥濘,甚至可能這些泥水蔓延,會形成一塊使整座冰雪城堡面臨潰爛、坍塌危險的瘡疤。
巴斯蒂安先生的臉色也難看了起來,猶豫片刻,然後說:「或許她可以換一個名字,將過去掩蓋。畢竟,她確實擁有其他人無法企及的才華。」
「越是掩蓋,將來越容易發展成為醜聞。而且,她已經不僅僅只是網店的設計師,她已經走到了台前,在方聖傑工作室的時候,還曾經給娛樂圈的三流小明星設計過衣服,這些,都已經使她不可能從頭再來。」艾戈毫不留情地說著,從始至終,沒有看葉深深一眼。
葉深深臉色蒼白,她的腦中一片混亂,不知自己該如何反應。
她知道艾戈不會接納自己,但他若是說她才華不夠,或者需要看到她的能力,她一定會奮起反駁,展現自己的能力給他看,甚至她相信,巴斯蒂安先生也會站在自己這邊,貫徹他帶她來到這裡的初衷。
然而,他拿出來的武器,是整個高端時裝業。
矗立峰巔的高貴壁壘,永遠對普通人緊閉的城門。一旦為她開放,整個王國的根基都將轟然崩塌。
雖然不知道她的到來究竟會帶來多少衝擊力,但一旦接納她,所產生的後果,誰也無法承擔。關係著整個行業千萬人的未來,沒有任何人敢做這樣的保證,艾戈不能,巴斯蒂安也不能,甚至連整個安諾特集團也不能。
艾戈的目光,終於轉向了葉深深。他清楚地看見她臉上的恐懼,她已經知曉了自己將永遠徘徊於這個行業最高的地方之外,永遠不得而入的無望未來。
他的眼睛微微眯起,那雙灰綠色的眼睛,變成深沉的暗綠,顯得更加令人畏懼。
巴斯蒂安先生嘆了口氣,無比愧疚地看著葉深深,說:「關於這件事,我們會再商量一下的,你或許可以去休息一下。」
然而他既然這樣說,就已經是下了決定。而之前即將替她安排的位置,也已經被擱置,不可能再提起了。
葉深深理解他面臨的難題,所以只向他鞠了一躬,轉身邁著僵硬的步伐走了出去。
她知道就算巴斯蒂安先生堅持要留下她,她也已經不可能接近品牌的核心了。她只可能在這裡做一個不出現姓名的打雜工,永遠無法積累經驗,也永遠無法證明自己曾經來過。
艱難攀爬了這麼久,懷著這麼巨大美好的向往來到這裡,然而過往就像鎖在她腳上的鐐銬,無論她爬得多高,多遠,她都會被不可抗拒的力量扯下來,跌回原來的地方,寸步難行。
她的一生,被自己最開始出發的地方決定了。
最開始……在一開始,和自己的閨蜜商議開那個網店的時候,是否就是她做的最差的決定。
是否在那個店開起來的時候,她的人生就被決定了。
她覺得自己全身的力氣都被抽走了。她無力地走到空無一人的安全樓梯,在那裡坐下,在陰暗的地方,竭力讓自己能想一想這些事。
可是,從雲端瞬間墜落的失重感,讓她的雙耳嗡嗡作響,無數的刺目光點在眼前的黑暗中跳躍,大腦成了一潭污黑的泥沼,她再用力地在裡面攪動,也只泛起一些疲乏的泡沫。
她想著一路上自己的努力,她這麼拚命才來到這裡,卻如此輕易地被關在了外面。
一切,都只是因為她曾經的經歷。
顧成殊曾表示對她開網店的決定不屑一顧,也與她商議過,放棄掉那個店。如果在那個時候她接受了,一切又是不是有什麼不同?
然而,顧成殊曾經毫不留情地撕掉她那些可能會成為黑歷史的抄襲設計,卻不曾堅持讓她關掉那個店鋪。
他難道不知道,這會成為自己最大的阻礙,輕易地阻斷她的未來?他從來不曾縱容她的任性,可那一次卻容許自己走向這麼絕望的境地。
不,他一定知道的,他一定知道如何才能打破這層堅不可摧的玻璃天花板,讓自己順利地進入這座城池。
否則,他一開始就會制止,不會讓她戴上這條制約自己所有未來的鐐銬!
葉深深用顫抖的手,將自己的手機拿出來,按下排在通話記錄第一位的號碼。
顧成殊總是很迅速地回應她,這次也不例外。
「深深?」
他的聲音平靜而從容,從遙遠的那邊傳來,回蕩在她的耳邊,讓她耳邊那些紛亂作響的聲音在瞬間煙消雲散。
是,他是顧成殊,是永遠會站在她身邊的顧先生。
若這個世界上有一個屬於她的萬能的上帝,那麼必然就是他。
即使在最深的絕境,她也依然可以抬頭,看見他身上的光芒。
艾戈走出巴斯蒂安辦公室,穿過走廊走向電梯。
電梯里的氣溫與外面相差了有三四度。所以他的助理悉心地將外套抖開,替他披上。
他的目光直視前方,緩慢地戴著手套,神情平靜冷淡得彷彿雕塑。直到電梯門平滑無聲地打開,他看見站在外面的一條身影,那大理石一樣堅固的表情,才被稍微打破。
葉深深站在電梯外,不——她所站的位置和她臉上的神情,表示她並不是在等電梯,而是在堵電梯。
她仰著頭,一動不動地看著面前的艾戈?安諾特,直視那雙灰綠色的眼睛,深吸了一口氣,說:「安諾特先生,我有一個請求。」
艾戈邁了一小步,出了電梯,但沒碰到她。他的目光從她身上漫不經心地滑了過去,更沒有理會大堂中那些人投來的詫異眼神,他站得挺拔筆直,將自己左手薄薄的手套慢慢地拉好,遮住自己冰冷裸露的皮膚:「你並沒有資格向我提出請求。」
那居高臨下的態度,讓葉深深醞釀許久的勇氣先被擊潰了一大半,原本已經準備在口中的話語,也全都被堵在了喉嚨中,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他瞥了她一眼,徑自越過她,向著大門走去。
葉深深情急之下,抬手抓住他的袖子,脫口而出:「你不就是嫌棄我的出身嗎?可世界上出身不好的設計師比比皆是,並不只有我一個!」
她的法語並不好,此時衝口說出的是中文。
艾戈的目光落在她抓著自己衣袖的手上,那濃長得過分的棕色睫毛,半遮住灰綠色的眼睛,微微眯起的眼睛從她的手上移到她的面容,鋒利的目光看起來十分可怕。
葉深深只覺得心口湧起強烈的緊張惶惑,但她並沒有放開自己的手,她不屈不撓地說道:「Christian Dior曾露宿街頭甚至得了肺結核,三十多歲去當設計師還丟了工作,四十多歲才真正開始自己的服裝設計事業;Donna Karan14歲謊報年齡去當服裝店員,20歲為了當設計師不惜輟學,辛苦工作8個月卻因對方不滿意她的設計而被解僱;Alexander MacQueen甚至以自己出身中下階層而自豪……」
助理走上來,準備將葉深深拉開。
葉深深被他揪住肩膀,被往後拉扯。她下意識地加重了自己的手指,不肯鬆開。
「放開她。」艾戈對助理說道。
助理鬆開了葉深深,他的目光又落在葉深深的手上,葉深深也只能放開了自己的手:「安諾特先生,他們懷才不遇的時候也曾被各種牌子拒之門外,又有誰會介意他們是連小品牌都看不上的設計師呢?我覺得相比之下,自己並沒有太大劣勢。」
「你憑什麼覺得自己可以與他們相比?」她天真的問話,讓他終於開了口,只是表情依然冷漠,渾若無事地繼續戴著自己的手套,「很遺憾,Dior出身並不差,而且他身處的是風雲變幻社會大洗牌時機;Donna Karan時隔數年又回到辭退她的安克萊公司重新成為設計師,證明了自己的成長;MacQueen是聖馬丁的藝術系碩士。這些都是他們搭上方舟的船票,而你——告訴我你的船票在哪裡?」
「我會擁有登上方舟的票。」她咬住下唇,揚起頭堅定地說,「社會階層逐漸固化之後,我這樣的底層設計師脫穎而出的機會確實很少,但我知道你們每隔三年就會有一次青年設計師大賽。如果一個最底層的設計師,憑藉自己的才華和努力,得到了大賽的獎項之後,順利被大品牌發掘接納,那麼,她就不再是冰雪城堡的污點,更不會導致城堡的坍塌,反而會成為它熠熠生輝的基座,更成為這座城堡最好的傳說。」
艾戈瞳孔微微收縮,冰綠色的眼睛下移,將她從上到下地仔細打量了一遍,然後又緩緩上移,目光盯著她的眼睛:「的確會是最好的傳說,那些夢想期望著這個圈子的世人,一定會眾口傳頌你這個現實版的時尚灰姑娘。」
「所以,我會參加這個比賽,堂堂正正地贏得與巴斯蒂安先生一起工作的機會。」葉深深毫不畏懼地望著他,黑色的眼睛明亮無比,「我不會是你們的災難,我會成為全新的血液,是你們所需要的力量。」
「或許。」他垂下眼,戴好了右手的手套,臉上又恢復了那種冷漠,「假如你真的能成就自己,成為一個傳說的話。」
葉深深認真地說道:「我聽說截止期已經過了兩天了,但初審尚未開始,但我相信你會給我這個機會。」
「我當然會給你這個機會。你有這樣愚蠢的勇氣,我自然樂於看你笑話。」他抬起戴著手套的右手,捏住她的下巴,那雙玻璃斷口一樣銳利的眼睛盯著她,譏嘲而冰冷地說,「去吧,在三千四百人中,爭取你自己的榮耀吧,葉深深。」
葉深深咬著牙,一聲不吭,倔強地盯著他,毫不避讓。
他放開她,徑自向著門口已經停在那裡的車走去。
「對了,告訴你一個遺憾的消息。本來努曼先生已經說服了我,讓你留在工作室學習,雖不掛名,但你至少可以繼續在世界頂級的工作室待著。但既然你下了這麼宏大的決心,那麼,如果這次比賽你一無所獲的話,相信你一定會知道自己的斤兩,自覺離開。」
「是,如果我無法證明我自己的能力,我會立即離開。」她的眼中跳動著灼熱火焰,毫不遲疑地說。
或者讓所有人心服口服,或者毫不遲疑地離開。她決不會留戀別人勉為其難的施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