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暨覺得自己真是忙得不得了。
回到巴黎快兩個月了,邀約還是排得滿滿的。每天晚上都被人拉出去玩,然而翻來覆去又都是那些花樣,寂寞得他只能頂著重金屬搖滾的狂轟濫炸,躲在沙發後面消滅星星。
正在兩個色塊之間猶豫不定時,顧成殊的電話來了。
「你在哪兒?」
這種口氣,聽起來好像是有事上門的感覺。沈暨精神一振,在一片嘈雜的樂聲中對著那邊說:「Le Scopitone,你要來嗎?」
顧成殊直接就說:「太吵了,我去你家找你。」
「今天好像是個重金屬搖滾的特邀場。」沈暨收起手機,對朋友說了句,「搖滾綜合征犯了,我得去醫院吸氧,先走了。」
他才不管搖滾綜合征是什麼呢,總之,先走人,其餘的下次再說了。
趁著路上人少狂飆到家,一看到門口顧成殊全身滴水的造型,沈暨就瘋了:「脫光再進來!我玄關鋪著剛從伊朗拍回來的純絲綢地毯!」
顧成殊指指走廊的監控:「如果不怕傳出緋聞的話。」
沈暨無可奈何,一把拉開門,第一時間先用腳尖把地毯撥到一邊去。
顧成殊將手中的設計圖塞給他,說:「先吹乾。」自己直接走到他的衣帽間去,問,「有沒穿過的衣服嗎?」
「左邊那個更衣室,黑色衣櫃里有。浴巾在浴室柜子,阿司匹林在鏡櫃後面。」沈暨低頭看著濕漉漉的設計圖,一眼就認出了那上面的線條構圖,「深深的設計圖?怎麼了?誰把它弄濕的?」
顧成殊沒有回答,浴室里傳來花灑的聲音。
沈暨只能將設計圖鋪在茶几上,拿起吹風機將它們吹乾。
顧成殊出來時,看見沈暨拿著已經半乾的設計圖感嘆:「深深真是天才,去年剛看見她的時候,真沒想到她能在短短不到一年的時間裡成長到這樣的地步。」
顧成殊看了一眼,說:「可惜,這套設計被駁回了。」
沈暨錯愕地轉頭看他:「被誰駁回了?是沒有眼光還是沒有智商?」
「是艾戈。」
這三個字讓沈暨頓時變了臉色,他將設計圖慢慢地放下來,垂下了手臂:「這樣。」
顧成殊點頭:「是,所以你得幫助她挽回這一局。」
「可是……」沈暨遲疑而畏懼地看著他,「艾戈是確定將她的設計打回了嗎?據我所知,他已經決定的事情,世上沒有人能夠挽回。」
顧成殊沒有回應,只將一張設計拿起來看了看,問:「你知道被駁回的原因是什麼嗎?」
沈暨的目光從葉深深的設計圖上一一掃過,然後說:「深深的設計,是完美的,沒有任何問題。」
「對,所以他從另一個角度駁斥了這組設計——成本評測。」
沈暨仔細地看著參數與數據,無力地說:「很犀利,正中要害。」
「嗯,你覺得按照這個要求來的話,成本與利潤比會怎麼樣?」
沈暨微微皺眉,說道:「主面料皮革不但需要印染,還需要進行凹凸花紋處理,這樣的話,很可能要為了這種特殊的油畫質感特地單開一條印染與花紋壓制線。而且,輔料皮草是一體多色立體上色,也需要單獨開皮草染色線。但這種衣服的銷量必定不會太多,為了一組設計而單獨開三條線,成本投入確實不划算。」
顧成殊卻平靜地去打開他的咖啡機,問:「但有辦法解決的,對嗎?」
「很難。」沈暨將設計圖上的參數又研究了一遍,說,「除了主面料處理,版型原因使得主面料印染好之後,能進行拼接利用的地方並不太多,皮草也是一樣。同時,皮草與皮革的拼接也需要用到特殊縫紉工藝,這麼一算的話,成本簡直完全不可能收回的。」
「你以前和深深一起開網店的時候,最擅長的就是壓縮成本,不是嗎?」顧成殊淡定地煮好咖啡,給他倒了一杯放在面前。
沈暨盯著面前的咖啡,有點遲疑:「可是,艾戈已經決定的事情,我覺得我們推翻的可能性真的很少。或許,深深可以等下一次機會,下次再注意一些……」
「沒有下一次了,如今深深在工作室的處境,已經非常艱難。因為艾戈的阻攔,她拿不到正式的職位,只能在那邊做雜務。後路被斷絕之後,以後被接納的機會也是渺茫。她唯一的希望就是能在大賽中獲勝,徹底扭轉局勢,可問題是,比賽總有意外,她就算再努力,又如何能左右結局?」顧成殊直接將他所有的遲疑與猶豫都堵了回去,「這一局,我們若不能幫她扳回來,她要怎麼在那邊繼續待下去?」
沈暨默然垂眼,呼吸也漸漸地深重起來。
對艾戈的畏懼依然橫亘在心頭,似乎永遠不能抹除,但深深……
蜷縮在他的車后座,喃喃著「我喜歡你」的輕柔囈語。
藏在他手機相冊里的,埃菲爾鐵塔上那偷拍的側面。
在旋轉樓梯上緊緊擁抱的身軀,他的唇觸到她的髮絲時的柔軟。
…………
他曾經在葉深深的身上,看到自己當年的影子。朝氣蓬勃的,對未來充滿憧憬的,無知無畏的莽撞堅定。他也曾對顧成殊說,他會全力幫助深深,因為他想試試看,自己如果沒有遭受那些事情,到底能走到哪一步。
她不僅僅是他的朋友,還是他的夢想。
沈暨緊緊地閉上眼睛,試圖將那些長久以來養成的恐懼隨著自己竭力的呼吸排出胸口。他的手握著葉深深的設計圖,微微顫抖。
許久,他終於輕微地點了一下頭。
顧成殊如釋重負地噓了一口氣,將咖啡往他面前推了推,說: 「看來,今天晚上我們得熬夜了。」
沈暨茫然地端起杯子喝了一口咖啡,頓時噴了出來,整個大腦都清醒了過來:「給我加八塊……不,十塊糖好嗎?為了逼我熬夜,也不需要濃成半固體吧?」
日光熹微時,葉深深被門外室友伊蓮娜的聲音吵醒。
她收拾好自己,看到水杯中已經枯萎的香根鳶尾,不舍地將它丟棄,換上昨晚新拿回來的花。
開門出去,客廳內的伊蓮娜看見她出來,有點詫異地問:「你要去工作室了?」
葉深深點點頭,看看牆上的日曆,今天是周四,是工作日沒錯。
伊蓮娜對著門廳的鏡子打理著自己的鬈髮,說:「我還以為你會在家休息一下,聽說安諾特先生對你很不滿意。」
她沒有明說,但葉深深知道,上司的上司打回她的設計併當眾駁斥,這對一個剛剛進來的新人簡直是致命打擊,尤其這個新人連自己的固定崗位都沒有,每天只是在工作室做一些雜活,隨時面臨著被無條件遣走的局面。
伊蓮娜的暗示葉深深怎麼會不懂,她是在建議,與其再徒勞無功地覥著臉混在工作室,不如現在給自己找個台階下,及早消失吧。
但葉深深沉默了片刻,艱難地扯起一個笑容,說:「不,我還是想去看看,工作室里是否有需要我的地方。」
伊蓮娜同情又無奈地看了她一眼,拿起自己的包:「走吧。」
葉深深進來時,幾乎受到了所有人的側目而視。
顯然所有人都對她居然還死皮賴臉地過來上班有點詫異。她迎著混雜驚訝、輕蔑、疑惑的眼神,走到皮阿諾先生的辦公室門口,深吸一口氣,然後輕輕敲了敲敞開著的門,對著他露出笑容:「皮阿諾先生,今天有什麼需要我做的嗎?」
作為給她分派任務的皮阿諾先生,在看見她的時候也有些遲疑,翻了翻自己手邊的冊子,說:「今天比較悠閑,或許你可以看看我們各個品牌之前的作品,學習並休息一下。」
「好的,如果有事的話,請儘管吩咐我。」她朝他點點頭,走到旁邊自己常待的倉庫中,坐下來靜靜地看著面前的那些成衣。
按照年份與季節,每年八個五米寬的大龍門架,挨挨擠擠地掛滿了之前的樣衣。她早已熟悉的這些美好作品包圍著她,空蕩蕩的倉庫內,只有她孤零零一個人,安靜得幾乎所有一切都已經死去。
葉深深覺得自己真的無法再忍耐下去了,心口彷彿被什麼東西咬噬掉一塊,無法忍受地感到空洞。
她打開手機,看著媽媽的頭像,想給她發一條消息,說一說自己在這邊的生活,說一說如今的艱難處境。然而她終究還是沉默地關掉了。她想著離開那一晚媽媽拍著玻璃時痛哭的面容,要是讓她知道自己現在的日子,她肯定會傷心得不得了。
她的目光,在通訊名單上漸漸滑下,看著顧先生的號碼。
這個世上她最堅強的後盾,無論她遇見什麼,都能幫她徹底解決一切的顧先生——
然而她的手指虛懸在他的名字上,許久許久,卻始終沒有按下去。
「放心吧,顧先生,我不會再一出事就找你了。我會堅持的,也會努力的。我會用盡一切辦法證明自己的能力,讓艾戈承認我的那一天儘早到來。」
葉深深彷彿發誓般地說著,凝視著「顧先生」三個字許久,默默地關了手機,曲起雙膝,閉上雙眼將自己的臉貼在膝蓋上。
「睡著了嗎?」有個聲音在門口響起。
葉深深睜開眼,看見阿方索站在那裡,面帶嘲諷地看著她:「整天沒事做,你倒是很悠閑嘛。」
葉深深將頭轉了過去,不想多說話。
阿方索走了進來,說:「巴斯蒂安先生要找一件03年的成衣,紫色麻質寬鬆上衣,上面有山茶花紋飾。」
葉深深站起身,穿過層層高大的龍門架,找到03年的八個大架子,順利地找到了那件衣服。她拿出來交給阿方索,他看著她挑一下眉,說:「不錯的倉管員。」
葉深深沒好氣地回瞪他一眼:「不錯的跑腿工。」
阿方索被她頂了一句,卻根本不在乎,嘲笑說:「很遺憾,跑腿工也是你,巴斯蒂安先生吩咐我,讓你親手送過去給他。」
葉深深不理會他的嘲弄,默然拎過衣服,向著巴斯蒂安先生的辦公室走去。
「努曼先生,您要的衣服找到了。」葉深深輕敲了兩下門,等到回應之後,再打開送進去。
辦公室內有另外一個人在,年紀有三十多歲了,卻在巴斯蒂安先生面前跟個小孩子一樣坐沒坐相,半躺在沙發上神情散漫,葉深深進來了他也沒變動下姿勢,只抬手撈過她手中的衣服,說:「來,我先看看。」
麻質的衣服輕薄,葉深深怕被扯壞,只能趕緊鬆開手。那人用力一扯,衣服正落下來,蒙在了他的臉上。
他卻大聲笑起來,隔著薄薄的細麻望著她,問:「別人要你東西,你不堅持一下嗎?」
葉深深無語地轉頭看巴斯蒂安先生,問:「努曼先生,還有什麼吩咐嗎?」
巴斯蒂安先生沒回答,先看了沙發上的那個男人一眼。那男人這才慢吞吞地坐直了一點,將衣服從自己的頭上扯下來,舉在面前端詳著:「時尚果然十年一個輪迴,原來我的概念十幾年前你已經玩過了。但我不會修改設計的,放心吧,當我向你致敬好了。」
巴斯蒂安先生笑道:「只是撞理念而已,廓形、細節與效果截然不同,無論什麼人都不可能將之定性為抄襲。我只是想給你這目中無人的傢伙一個打擊。」
葉深深對努曼先生點了一下頭,準備帶上門出去。誰知巴斯蒂安先生猶豫了一下,叫她:「葉深深,等一下。」
葉深深回頭看他,他斟酌道:「這件衣服當時有個配飾,你去配飾倉庫幫我拿過來。」
葉深深點頭,問:「是怎麼樣的呢?」
「忘記了,但顏色是一樣的。」巴斯蒂安先生說。
那個男人頓時笑出來:「簡直是不可能的任務。」
葉深深卻說:「好的,我馬上去找。」
那男人詫異地看了巴斯蒂安先生一眼,見他點點頭,便跳了起來,說:「好吧,我倒要看看你怎麼找。」
拉開配飾倉庫大門,裡面上百平米的空間,全部都是落地櫃。所有的東西不是按照年份,而是按照材質分列,從帽子、手包、鞋到頭飾、胸針、花朵,包羅萬象,蔚為壯觀。
葉深深回憶著那件衣服的顏色,走了進去。
那個男人帶著看好戲的笑容,掏出打火機,點燃了一根煙,靠在門上看著她。
葉深深直接將剛剛點燃的煙從他指間抽了出來,按熄在門邊的垃圾桶上,丟了進去:「對不起,裡面都是易燃物,按照工作室規定,不能在裡面抽煙。」
「好吧……」他一副弔兒郎當的模樣,脾氣倒是不壞,舉著手一臉無辜地笑著,「那我在這裡靜靜觀摩好了。」
葉深深沿著所有的柜子走了一圈,每到一個柜子前,她就上下迅速打量柜子上陳列的東西。各種顏色在她面前一一掠過。
紫色,淡紫,藍紫,煙灰紫,珠光紫,青蓮紫,暮色紫,月暈紫……
即使是一種淡紫色,因為色相與飽和度的不同,也有各種濃淡深淺之分。
但葉深深走到三分之二處之後,搬了旁邊一個凳子,去上面取了一條細麻與綢緞製成的腰帶下來。
那男人詫異地走過來,看了看她手中的腰帶,細麻的顏色確實是淡紫色沒錯,但在白色綢緞的映襯下,似乎比那件衣服的顏色要淺一點。
「我敢保證你拿錯了。」他的目光在上面左看右看,指了指斜對面一個頭飾,「你不覺得那個顏色與衣服幾乎一模一樣嗎?而且很巧,它也是麻質的。」
「是挺像的。」葉深深點頭,說,「但那是因為光線不足,給它加深了一點色度。如果拿回去對比的話,會比那件衣服的顏色淺一些。」
「我才不信呢。」他笑嘻嘻地瞥著她眼中的腰帶。
葉深深不跟他解釋了,徑自關了門,帶著他往回走。
他將手插在褲兜中,走路像裝了彈簧一樣輕快,還帶著年輕人的那種步伐,加上蓬鬆的頭髮隨著他走路的節奏一抖一抖的,看起來就跟個頑童一樣。
葉深深看著他的模樣,在心裡想,要不是自己現在情緒低落中,她肯定會被他帶得朝氣蓬勃起來。
葉深深拿回來的腰帶,放在那件衣服上,紫色嚴絲合縫,一樣的面料融合在一起,完美無缺。
「喔噢……」男人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著葉深深,又轉頭去看巴斯蒂安先生,「努曼先生,你知道她是怎麼找東西的嗎?從上到下看一眼,只一眼,就把這東西拿下來了!其餘的配飾她看都不看,直接就回來了!」
巴斯蒂安先生點頭:「是的,這是她天賦的能力,無人可及。」
「學過設計嗎?」他看向葉深深,又問。
葉深深點點頭,不太清楚面前這個人的身份,便又說:「不過我的作品還沒有被品牌採用。」
「但你肯定看過她的設計。」巴斯蒂安先生向他說道,難得地帶上了愉快得意的神情,「你今天來找我炫耀的兩件事情,我都可以答覆你。第一,你引以為傲的新作,我當年有過同樣的構思;第二,你想挖到手的那個參賽者,已經站在我的辦公室內。」
男人瞪大了眼睛,目光不可置信地落在葉深深的身上:「她?她就是那組《雨夜》的設計者?」
「是的,沒錯,很遺憾你挖掘人才的動作也比我慢了一點點。」
「可她是你工作室的人,為什麼還需要去參加青年設計師大賽?」
男人崩潰又不甘地跳起來,葉深深莫名其妙地看著巴斯蒂安先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自己不知道的事情。
巴斯蒂安先生見她一頭霧水,便示意她先坐下,然後指著那個男人說:「這是莫滕森,你或許知道他的名字。」
葉深深驚訝地睜大眼睛,看著面前的男人點頭:「是,但我以為……莫滕森先生年紀比較大了。」
Mortensen被譽為最年輕的頂尖品牌,實際也有六十來年的歷史了,如今總部在紐約,是所有超模趨之若鶩的品牌,一是因為這家廣告投入量最大,搭上線了就不愁曝光率和排行名次,其次是他家的廣告永遠離經叛道,遊走在危險線上,和他家那全世界人手一條的內褲一樣,熱辣得臭名昭著。
「那是他的父親,我的好友。如今執掌Mortensen的就是這個傢伙。」巴斯蒂安先生介紹說,「他接手有五六年了,當年他父親將他送到我這邊學習時,他比你還小呢。如今時尚雜誌已經說他創造紐約一半的時尚了,也算對得起他父親當年開創的龐大帝國。」
莫滕森卻直接對葉深深說:「先說說你為什麼一邊在這裡任職一邊去參加比賽吧,難道你不安心待在巴斯蒂安工作室?」
在知道這個不正經的人來歷這麼大後,葉深深開始有點緊張了:「我……還沒有正式在這裡任職。」
莫滕森立即回頭看巴斯蒂安先生:「什麼眼光?這樣的設計師在你這邊還是打雜的,沒有正式職務?」
巴斯蒂安先生幾不可聞地嘆了一聲,沒有理會他的問話,也並不在意他的態度,只對葉深深說:「你或許還不知道,今天早上,青年設計師大賽的初賽結果已經出來了,你的作品就在入選的一百名之中。」
莫滕森話很多,又歪在沙發上開始搶話:「我手下有設計師被友情拉來做評判,剛好審查到了你的作品。因為是匿名作品,所以他當然不知道你是誰,但對我說,有一組名為《雨夜》的作品,非常出色。所以早上我就看了看,你猜怎麼的……」
他說到這裡,故意停頓了一下,見葉深深和巴斯蒂安先生都沒有接他的話茬兒,簡直遺憾極了,只能自己又撿起來,卻毫不氣餒,徑自眉飛色舞地說:「一百組入圍作品,全部沒有排名,沒有順序,我直接憑感覺拉下來,在飛快滾動的時候覺得眼前一亮,潛意識中停了手一看,就是你的《雨夜》。」
有沒有這麼玄乎啊……葉深深艱難地笑了笑,實在不知道自己該怎麼回答,是榮幸還是惶恐。
「總之,所以我就跑過來打聽了一下你的事情,看努曼先生今年是不是會做評審,能不能先把你這一組設計買下來。」他的目光上下打量了她兩次,然後說,「現在看來,直接買下你也可以的。」
葉深深好像被他那目光看得尷尬無比,只能苦笑:「我參加這個比賽,就是為了取得名次之後,有望留在努曼先生身邊工作。」
「是嗎?」莫滕森漫不經心地應著,卻完全沒有聽進去,不假思索地說,「我建議你可以直接退賽,到我身邊來,給你三個月實習期,然後轉為Mortensen正式設計師,怎麼樣?」
葉深深頓時傻了。被巨大的幸運擊中之後,除了驚愕,竟沒有其他的反應,她張了張嘴巴,勉強想要說什麼,卻最終說不出來,只茫然失措地將目光轉向巴斯蒂安先生。
「好吧,莫滕森,你別嚇到她,無論什麼好事,總是需要考慮的,對嗎?」巴斯蒂安先生出面說道,「你給葉深深留下名片吧,我相信以後來找她的人,不會只有你一個。」
「然而我是第一個,對嗎?」他笑著朝葉深深眨了一下眼,用食指和中指夾著名片遞給她,「看看你眼中巨大的驚喜我就知道答案了,最終你會來找我的。我隨時期待你聯繫我的助理。」
葉深深雙手接過名片,向他低頭致意。
把莫滕森送走之後,巴斯蒂安先生回頭看著沉默地站在辦公室中的她,臉上的笑容也消去了。
他示意葉深深坐下,問:「你明白我讓你過來幫我找配飾的原因嗎?」
葉深深點了一下頭,輕聲說:「是的,多謝努曼先生。」
他是在幫她尋找出路,給她介紹一條更便捷的陽光大道。
他嘆了口氣,聲音遲緩地說:「我想對你說句抱歉。是我不負責任地將你帶到這裡,卻沒想到讓你的處境變得如此艱難。」
葉深深立即搖頭,說:「不,我該謝謝您,因為能得到您的指導,是我這輩子經歷過的最好的事情。」
他笑了笑,說:「很遺憾,到現在也只和你零散交流過幾個想法。」
「我已經受益匪淺了,只是我……不夠好,也不夠幸運。」葉深深說著,眼中湧上薄薄一層水汽,她凝望著巴斯蒂安先生,輕聲說,「我永遠記得,在我受困於眼界與經驗,毫無辦法的時候,發了一封郵件向您求教,得到了您的回答。我後來才知道,原來您是在長途奔波轉機的途中,抽出僅有的空閑給我寫的。而且,英文也並不是您的母語,為了給我回信,想必您也是查找著生疏的單詞所寫下的……」
巴斯蒂安先生閉上眼,輕輕點點頭。他長長出了一口氣,像是要把一切都隨著呼吸排出自己的身體:「好好考慮一下莫滕森的要求吧,世界頂級的品牌,雖然高定方面遜色於其他牌子,但高級成衣方向,還是很適合你的。」
「是……我會慎重考慮的。」葉深深緊緊捏著那張名片,慢慢站了起來,「但是努曼先生,在那之前,我還可以,繼續來這裡,聽候您的指教嗎?」
因為你是我的理想,是我夢寐以求成長的方向,是第一次想要不顧一切跟隨的偶像,她在心裡默默自語。
巴斯蒂安先生聽到她這類似於哀求的話,不由自主地抬起頭,看向站在自己面前的她。
她眼中是全然的仰慕與信賴,彷彿他就是她的信仰般,可以讓她投入全身心來膜拜。
他聽到自己心中無聲的嘆息,只能點頭說:「可以的,無論何時,你盡可以來,幫我做一些事情。」
葉深深強忍著眼中即將掉下來的淚,向他深深鞠躬,轉身退出他的辦公室。
他望著她背影消失的地方,在辦公桌前坐了許久,然後打開抽屜,將裡面那張設計圖拿出來。
黑色的絲絨長裙,上面用金線綉成矯健的獵豹,電光石火的凌厲,一觸即發的凜冽。
讓長途跋涉後凌晨三點疲憊回到家的他,瞬間激動不已的作品,無論他看了多少次,都驚嘆這深藏在黑色與金色之後的張力。
他將設計圖放回抽屜,站起身走到窗口,看著走出大樓的葉深深低頭沿著街道慢慢地走著,眼看就要走出他的視野。
他忽然在心裡想,如果現在向她喊一聲,她是否能聽到,是否還能露出初次見面時一樣的笑容,即使全身汗水灰漬,還能明亮地照耀著身邊所有人。
葉深深回到住處,將莫滕森給自己的名片看了許久,然後將它放進了抽屜中。
彷彿是上帝給予她的特大餡餅,就這麼向她砸了下來,在她最艱難最絕望的時候。
可是,為什麼這麼大好的事情,無數人夢寐以求的邀約,她卻並不覺得欣喜。
她蜷縮在沙發上,一遍又一遍地想著,這是否就是自己應該選擇的道路。成為一個商業上無比成功品牌的成衣設計師,改變自己的風格,去適應那個品牌的風格,然後延續它的商業道路,成為那個品牌一長串的設計師中的一個。
成功的話,慢慢熬資歷到品牌總監,若在多年後依然能挖掘出自己的潛力,跳槽去另外的大牌,或者創立自己的品牌。
失敗的話,像方老師一樣,所有的才華與精力被壓榨乾凈,然後與對方一拍兩散,艱難地再度探索自己的道路,卻不知道還能否撿拾起當年的靈感。
就像徘徊在十字路口,每一個方向都會徹底改變以後的人生。何去何從,簡直是最難的選擇。
就在她一動不動地躺著,盯著天空覺得腦子都要炸了的時候,電話忽然響起。
她看見上面顯示的是顧成殊,便立即接起電話,想和他商量這件事:「顧先生……」
「下來吧,我在你門口。」顯然他去工作室找過她了。
葉深深起身,把頭髮和衣服匆匆理了理,下樓就看見他的車剛好開過來停在門口。
她上車系好安全帶,問:「我們去哪兒?」
「去找沈暨。」他只簡短地說。
葉深深就不再問了,回頭看他,認真地說:「顧先生,我有件事情要和你商量一下。」
顧成殊瞥了她一眼:「嗯?」
「我今天遇見了莫滕森,就是紐約那個。他邀請我去當設計師。」
「那很好啊,這說明你的才華眾人有目共睹,並且已經引起了關注。」顧成殊平淡地說。
葉深深繼續望著他:「你覺得這個機會……好嗎?」
「還不錯,但我建議你不要去。」
他的語氣輕描淡寫,卻極其堅決,讓本來猶豫的葉深深立即下定了決心:「嗯,我也是這樣想的。我想即使我轉到紐約,藉此而站住腳,可給大牌服務過的設計師比比皆是,不多我一個,也不少我一個。」
顧成殊點點頭,車子拐了個彎,開上一條空曠的道路:「Mortensen的美國血統,使它天生就以強烈的商業性來佔領市場,大量帶logo的基本款,就算是高級成衣也帶有快消品的氣質,壓根兒不需要什麼特殊的設計。你能捨棄自己現在的風格,去勉強自己適應他們嗎?如果不行,就算再頂尖,你過去又有什麼用?」
葉深深心口的猶疑被他如此準確地說中,只能點點頭:「是,我就是這樣擔心。」只是她隱隱覺得不可行,而顧先生卻能一針見血,立即就分清利弊。
「而且,Mortensen並沒有努曼先生,而你當初敢於離開中國,奮不顧身來到異國他鄉,就是因為憧憬努曼先生,不是嗎?」
葉深深抬手按住自己的心口,感受著那裡急劇的跳動,默然說:「是……但我現在似乎已經走到了絕境,我得好好選擇,才能繼續向我的夢想進發。」
「嗯,你沒有失去鬥志,這很好。」 似乎感覺到了她的不安,他的話語也難得柔和起來,「放心吧,你不會走上錯誤的道路。」
葉深深轉頭看他,想著自己面前似乎一片灰暗的前途,喃喃地問:「萬一我走錯了呢?」
「那麼,我會改變你走的那條路。」
葉深深覺得心口微微一跳,她屈起膝蓋,將頭靠在膝上轉頭凝望著他,唇角不由自主地上揚。
悄然無聲之中,似乎有種曖昧的幽微氣氛籠罩了他們周身。
他在開車空隙瞥了她一眼:「看什麼?」
她當然不敢說自己在看無所不能的顧先生,只能窘迫地將面容轉向窗外,輕聲說:「我在看我面前的路,是不是需要顧先生力挽狂瀾。」
「不需要,只有一點點偏差,很快就能修正的。」他凝視著前方,聲音溫柔,「別擔心,你不是已經通過青年大賽的初審了嗎?這場比賽足以保送你進入這個圈子。等你成功之後,你的出身反而會成為傳奇,成為你身上最輝煌的光彩。」
葉深深支起下巴望著他:「那艾戈呢?」
他轉頭望了她一眼,口吻平淡而確切:「只要你和我站在一起,我們就足以擊敗他。」
看著他肯定的神情,葉深深覺得深壓在自己胸口的大石,似乎也落了地。她不由得靠在自己膝蓋上,望著他的側面,微微笑出來。
車子在郊區的道路上勻速前進,她看見陽光與樹蔭交替掠過顧成殊的面容,讓他長長睫毛下的眼睛時而明亮,時而朦朧。挺直的鼻樑與優美的雙唇,下巴的線條比出現在無數油畫上的巴黎的遠山近水還要令人心動。
他側面的輪廓這麼好看,讓葉深深幾乎移不開目光,於是乾脆凝望了許久,任由自己沉淪其中。
雖然,感覺艾戈是不可戰勝的高山,可既然顧先生這樣說,那麼就一定能做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