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一點半,電話鈴聲急促響起。
在畫設計圖的時候昏睡過去,被沈暨抱上床後才睡了不到兩個小時的葉深深,大腦完全沒反應過來。抓過電話看見上面顯示的是沈暨,她才下意識地接通,低低地對著那邊「喂」了一聲。
傳來的,卻不是沈暨的聲音,而是另一個男人僵硬的中文,語氣冰冷:「葉深深,沈暨在叫你。」
葉深深在黑暗中茫然不知所以然,還沒有回答,對方將手機拿開,讓她聽見了極低極低,如同夢囈般的沈暨的聲音:「深深……深深……」
她猛地坐了起來,這細若遊絲的呢喃,也讓她聽出沈暨虛弱而急促的呼吸。
「他在……哪裡?」她驚惶地問。
她終於聽清楚了對方的聲音,是艾戈,他說了一個醫院的名字及病房的號碼。
葉深深立即開了燈,刺目的光線讓她眼睛劇痛閉上,但也讓她迅速清醒了過來。她一邊趔趄地抵著牆穿衣服,一邊打電話給計程車無線電台和招呼站。然而深夜根本無車可叫,她穿好衣服在樓下等著,夜風將她的臉吹得發木,膝蓋冷得站不住,她還是不肯放棄,蹲在地上,一遍一遍地撥著號碼。
直到終於有司機應了單子,過來接她,她報了醫院的地址之後,便縮在后座上,無力地任由恐懼與擔憂將自己淹沒。
深更半夜時分,只有醫院急診室永遠燈火通明。
她狂奔進門,順著急診室跑進去,尋找單獨的房間。按照艾戈給的號碼,終於找到地方,卻發現裡面空無一人。
她嚇得後背冷汗都出來了,在確定房間的號碼是艾戈告訴自己的沒錯之後,立即轉身,去其他房間一一看過,焦急地尋找著沈暨,卻依然是一無所獲。
在混亂的急診室走廊之中,她獃獃站著,只覺得腦袋轟然作響,嚇得不知所措。
「葉深深。」有人在後面叫她。
她回頭看見艾戈,那灰綠的眼睛在此時的走廊中,失去了往常的犀利,臉色在白熾燈下顯得蒼白,甚至連棕色的頭髮也有幾分凌亂。
葉深深只覺得腳下一軟,竭力扶住牆,用嘶啞的聲音問:「沈暨呢?」
艾戈盯著她,緩緩開口說:「他走了。」
葉深深只覺得脊椎像被人抽走了,全身癱軟,不由自主便坐倒在地,眼睛木然瞪大,眼前卻什麼也看不到了,只有耳朵嗡嗡作響,世界一片昏黑喧囂。
有人抓住她的手臂將她拉扯起來,她知道肯定是艾戈,但她也沒有力氣反抗了,他將她提起,讓她坐在走廊的長椅上。許久,葉深深的胸口才開始起伏,眼前漸漸呈現出艾戈的幾近猙獰吼叫的面容,他的聲音也在她的耳邊開始響起:「是離開醫院了,懂嗎?他醒來後看見我在旁邊,拔掉自己的針頭就走了!」
葉深深這才感覺到害怕,在知道了沈暨沒有死,而且還可以自己支撐著走出去的時候,她的眼淚才涌了出來。
她伸出顫抖的手揪住面前俯下身的艾戈的衣領,對著他失控地吼出來:「你為什麼不跟上他?他去了哪裡?」
「他不讓我跟著!而你這個時候跑來了!」他咬牙切齒地說。
葉深深張大口呼吸著,不想和面前這個人多說,猛地站起來,踉蹌地向外面跑去。
艾戈幾步就跟上了她,兩個人追出急診室,站在醫院門口,向著四周看去。
高樓在四周如同憧憧黑林,被路燈照亮的街道上,空無一人。
葉深深握緊自己的雙拳,根本顧不了艾戈是什麼人了,劈頭就問:「沈暨怎麼了?他怎麼會被你送到醫院?」
艾戈可能是平生第一次遇到這樣質問自己的人,但他的倨傲在此時彷彿全被慌亂衝散了,只愣了一下,便說:「他出了車禍,我送他過來檢查過了,有不算太嚴重的腦震蕩與外傷,但內臟沒有問題。」
葉深深在憤怒與驚惶之中,只覺得血氣狂湧上自己的大腦,無法控制地沖著他大吼:「你又開車追他!是你害了他,是你!」
艾戈無法辯駁,呼吸沉重地將頭扭向一邊。
葉深深不想理他,轉身向著旁邊跑去:「我去找沈暨,你要是想幫忙的話,去另外一邊!」
艾戈從出生以來,就沒有被人這麼呼喝過,所以竟一時無法反應。直到看見她跑進了旁邊的小巷,他才緊抿住雙唇,大步向著反方向的街道尋去。
深夜的巴黎,一片死寂。
街旁的七葉樹在靜夜中一動不動地立著,略帶陰森。
葉深深在巷子中奔過,看著左右的街道。
巴黎的深夜,很難打到車子,左右主幹道沒有人影,他肯定走到旁邊的小巷子去了。
她從第一條巷子從頭跑到尾,又返回來,尋找第二條巷子。蜘蛛網般的城市,亂七八糟的岔路,狹窄的巷子,彷彿要在黑暗中傾倒的老房子,不知躲著什麼生物的幽暗角落,讓她毛骨悚然。
可是不行啊,她必須要找到沈暨,就算再難,再累,再可怕,她不能讓他受著傷迷失在這樣的黑暗街頭。
找到第四條巷子時,她已經幾乎迷失了方向。疲憊讓她靠在牆上喘了一會兒氣,然後才忽然想起什麼,掏出自己的手機,給沈暨打電話。
響了好久,接起來的人卻是艾戈:「手機在我這兒。」
她沒有回答,掐掉了電話,疲憊不堪地直起身子,繼續往周圍尋找。
前方有一條熟悉的人影出現,讓她的心幾乎跳到嗓子眼,差點奔過去抱住他的手臂。然而對方在燈下回過頭,四處尋找時,她才認出那是艾戈。原來這些彎彎曲曲的路,縱橫交錯,他們竟找到同一處來了。
葉深深看見他臉上無法掩飾的焦急與茫然,在無人的黑暗角落,看見這個不可一世的人露出這樣脆弱的模樣,讓葉深深的心裡湧起難以遏制的疑惑和傷感。
她沒有上去跟他說話,她想自己臉上肯定也是這樣的表情,所以她轉過身,往後面走去了。
她想著始終帶著溫柔微笑的沈暨,想著他輕揉自己頭髮時那溫暖的手,想著他那雙比其他人永遠含著更多水光的瀲灧雙眼,眼睛不覺開始熱熱地燒起來,眼前的事物都化成模糊,難以辨認。
所以,在她看見站在河道邊的那條身影時,盯了許久腦中還是不太真切,自己看見的是真實的,還是大腦中臆想出來的影像。
她抬起手掌,將眼中的淚擦拭掉,然後輕輕地走近他。
一直佇立在河堤上的身影,終於動了一下。他的腳似乎是想要後退,但在空中凝滯了一下,整個身體又似乎要向前傾倒,趔趄著向河中倒去。
葉深深猛撲上去,將他的腰一把抱住。
兩個人都失去了重心,一起重重摔在河堤上的草坪上。
葉深深比較慘,整個人被沈暨壓在了地上,成了他的肉墊,但沈暨也情況不妙,額頭上的紗布又再度滲出鮮紅的血跡來。
葉深深不顧自己胯骨與肩膀的痛,躺在地上便趕緊抬起手,用力按壓住他的額頭:「沈暨,沒事吧?」
沈暨勉強從她身上挪出來,彷彿完全沒察覺到自己身體的疼痛,只一動不動地躺在那裡。過了許久,他才轉過頭看向葉深深,看向她那滿是擔憂與歡喜的眼睛,那竭力剋制自己不要痛哭失聲的容顏。
明明氣虛力竭,明明在這麼狼狽艱難的處境,可沈暨卻笑了出來。他縱容自己抽離了全身的力氣,順其自然地躺在她的身邊,在細茸茸的春草之中,輕不可聞地吐出一聲嘆息。
他說:「深深,你完蛋了,艾戈認為我們在戀愛,他要狠狠報復你了。」
葉深深撐起身子,看著他臉上那揶揄的笑容,簡直不知道該生氣還是鬱悶:「你還好嗎?腦殼被摔壞了?」
他居然很愉快地承認了:「醫生好像是這樣說的……」
葉深深跪坐在他身旁,用力拉他起來:「既然這樣,為什麼還要跑出醫院,到這裡來?」
「我還以為沒什麼大問題,你也知道和艾戈待在一起多可怕,所以我就跑了……」沈暨一手緊握住她的手,一手竭力撐起身子站起來,「誰知道大腦好像出了點問題,分不清方向了,還有點暈。剛才我明明想轉身回去的,結果不知怎麼的,差點就摔下河去了。」
「你腦震蕩了,當然不能亂跑啊!」葉深深太生氣了,可對著他這個樣子又無法發作,只能拚命扶住他還有點搖晃的身體,攙扶著他往醫院走去,「好好回去休息,知道嗎?」
他沉默地看著她,眼睛濕潤而矇矓,可是卻固執地說:「不,我不要回去……那個人在醫院……」
「他在又怎麼樣,有什麼可怕的?」葉深深低頭看著他低垂的睫毛,她面容上的神情,堅定而沉靜,「艾戈打壓我們又怎麼樣?我們和時尚界最頂層對上又怎麼樣?我會證明給你看的,只要我們竭盡全力,不顧一切地向著自己的目標進發,我們總能衝破所有艱難險阻!讓那個混蛋見鬼去吧!」
沈暨看著她明亮得如有兩團火在燃燒的雙眼,像被攫住了心脈一般,竟連心跳都停止了片刻。許久,他才從失語之中漸漸恢復過來,低低地以喑啞的聲音說:「可是深深……這條路,太難了。我當初也曾經想過要抗爭到底,然而最終,我還是不得不放棄了……」
「不,我一定會打敗他給你看看。」葉深深執拗地望著他,不肯移開目光,「我會讓你看到,艾戈並沒有那麼可怕,就算是我這樣一無所有的人,也能奮力對抗他。儘管我不知道勝利到底會不會到來,但只要我努力過了,就算落敗,我也無怨無悔!」
她說著,拖著沈暨往前走,又努力擠出一個笑容來安慰他:「頂多,我們回中國繼續去開我們的網店嘛,把它做成全國乃至全世界最大的網店。他們的奢侈品雖然賣得貴,但我們賣得多呀!全世界穿我們衣服的人,將來會比穿他家衣服的人還多!」
「深深,你這話可真幼稚……」沈暨說著,想維持自己臉上的笑容,可最終,眼中卻湧上了一層晶瑩淚膜。怕眼中那些東西會不受控制地落下,所以他忽然張開雙臂,狠狠地抱住了葉深深,將她緊緊地抱在懷中。
葉深深猝不及防,下意識地掙扎了一下。
然而他的身體在微微顫抖中,雙臂越發用力地收緊,幾乎要將她箍入自己的身體中。
「深深……深深……」
她聽到他呢喃的聲音,在她的耳邊響起,低不可聞:「要是我,能在顧成殊之前遇見你該有多好……我真想,喜歡上你。」
這黯淡模糊的聲音,讓葉深深默然怔愣,呆站著任由他擁抱自己。
他緊緊抱著她,急促的氣息瀰漫在她的耳畔,喘息一般沉重地迴響,讓葉深深的臉頰起了一層輕微的毛栗子,身體也不由自主地隨著他的氣息而微微顫抖起來。
在寂靜的暗夜之中,許久,他身體的顫抖才漸漸停了下來。
神志漸復清明,他深深吸氣,終於緩緩放開了她,低聲自嘲般地說:「可我不能喜歡你。」
葉深深默然看著他,一言不發。
「我害怕自己會毀了你,害怕我若真的與你在一起,你的夢想、你的人生、你的未來,會像我所有的一切一樣,被艾戈毫不留情地摧毀掉……成殊曾說過,我的手是有毒的,讓我不要輕易去觸碰任何人,我想他說得對……」
他舉起自己的手,渙散的目光落在上面,慢慢地,一寸一寸地審視著:「可能確實是這樣。我不應該再喜歡什麼人,也不應該再妄想什麼了……」
葉深深默默地看著他,覺得心裡難受極了。
這是溫柔的,最善解人意的沈暨,是幫助她一路走來的巨大力量。他喜歡每一個人,可是,又無法喜歡任何一個人。
所以她只能絕望地強迫自己,將對他的喜歡一點一點從心上剝離。如今她胸口那塊地方已經只剩了模糊的血肉和新填補上的名叫友情的假體。因為,在她最絕望的時候,她沒有辦法任由自己的心疼痛那麼久,更沒有辦法眼睜睜看著它腐爛殆盡,所以只能勉強自己用其他東西來修補那些傷口。
現在,關於沈暨修補好的那一塊,那上面的名字叫朋友。
她抹除了舊日的痕迹,重新在心裡開出了另一朵花。
那朵動一動便牽連到她所有血脈的、獨一無二的花,已經不屬於沈暨了。
然而此時,她才知道,沈暨也是強迫著他自己,艱難地將一切都以友情為名義徹底埋藏掉。
那一朵原本可以開出的花,他們都把它連根拔除了。
再也找不回來。
就算找回來,也已經沒有地方可以栽種了。
葉深深扶著沈暨回醫院,他那高大的身軀壓在她身上,簡直讓葉深深都走不動了,雖然他努力支撐著,兩個人也走得十分緩慢。
在快要走到醫院門口的時候,葉深深偶爾一轉頭,看見沉默地從另一邊巷子口出來的艾戈。
他站在他們不遠處,看著沈暨的模樣,卻沒有過來,只靜靜地在黑暗中盯著他們從自己面前走過。在背光的地方,他的眸子幾乎變成墨綠色,沒有一絲光亮。
葉深深沒有跟他說話,只是攙扶著沈暨,艱難地回到了醫院。
逃跑的患者被護士好好訓了一頓,直到沈暨誠懇地賠禮道歉又真誠地誇獎她的唇形適合微笑之後,護士才止息了自己的怒氣,站在病床前給了他一個笑容:「明天早上檢查之後才能確定你是否可以出院。」
等護士走了,葉深深才覺得自己的手腕有些不對勁。她將衣袖撩起來一看,腫了一大塊,袖口都快拉不上去了。
「是剛剛扭到了嗎?」沈暨擔心又焦急,抬手想握住看一看。
葉深深把他的手按在床上,示意他上面還扎著針呢,然後站起身,說:「我去急診看看,沒什麼,開點葯抹一抹就好了。」
走出門的時候,她才捧著自己豬蹄一樣的手吸了兩口冷氣。
「怎麼了?」一個慣常冷漠的聲音在她前面響起。
她抬頭一看,艾戈靠在醫院的白牆上,居然沒有離開。他的目光落在她的手腕上,顯然也看到了那慘狀。
葉深深垂下手,沒好氣地說:「剛剛摔倒了。」
這種不善的口氣,讓艾戈看向她的目光又轉為冷冽。
但葉深深也不在乎了,她從他面前走過去,而他也沒再理會她。
走到拐彎處,她回頭看了看,艾戈只一動不動地靠在沈暨病房門口,沒有進去,也沒有離開。
腕關節扭傷,醫生給她開了支噴劑。
葉深深打聽了一下,在醫院外找到了一個24小時營業的快餐店,給沈暨買了點吃的拎回來。
經過門口的艾戈身邊時,她猶豫了一下,取出一小杯咖啡遞給他。
艾戈垂下眼看了看,不屑地將自己臉的轉向旁邊去了。
葉深深才不勉強他呢,將杯子收回袋子中,轉身就要進病房去。
然而,艾戈的聲音在她身後低低響起:「有茶嗎?」
眼睛真尖,一下子就看見她袋子中還有一杯紅茶了。
葉深深悶聲不響地將茶拿出來遞給他。他打開蓋子喝了一小口,頓時皺起眉,想必這種品質的茶遠遠超出了他的接受下限。
葉深深沒理他,走到病房中的時候,聽到後面傳來紙杯落在垃圾桶中的聲音。她有點心疼地在心中狠狠翻了艾戈好幾個白眼,這可是她花錢買的。
沈暨躺在床上,還乖乖地等著她。葉深深看了看,點滴還有一段時間才能打完,便在旁邊坐下,取出剩下的咖啡和牛奶看了看,想想還是把牛奶留給沈暨,自己給咖啡加了兩包糖進去。
熱飲都還很燙,難以入口。
沈暨捧著飲料,暖著自己的掌心,葉深深坐在他的旁邊,輕聲問:「你們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麼,以至於鬧到這樣的程度,可以對我說一說了嗎?」
沈暨抬眼看她,沉默地咬住下唇。
「肯定是很重要的東西吧,而且我猜他學中文可能也和你有關?」所以,艾戈聽清楚了她對沈暨說的話,並因此將她和沈暨連在了一起報復。
「我欠他的……太多了。」沈暨緊緊地捏著手中的杯子,聲音艱澀得幾乎無法吐出,「他的母親,他的童年,他的家……全都被我毀掉了。所以,無論他現在對我做什麼,我都沒話說,只是,他不應該波及你。」
葉深深緊抿住下唇,說:「我才不信呢……你比他還要小,怎麼可能毀掉他這些東西?」
沈暨抬眼看她,那雙一向璀璨溫柔的目光,此時卻蒙著一層枯敗的灰色,而他的臉色,則比他的目光還要絕望。他說:「因為我媽媽,曾經不道德地搶了他的父親,帶著我登堂入室。」
葉深深揣測著,沈暨不是混血兒,所以他母親應該是與沈暨的華裔父親離婚之後,又嫁入安諾特這樣的豪門。沈暨這樣的美貌,肯定是繼承自他那個厲害的母親。
「但是,大人們之間的感情出現了裂縫,分手或者再婚,也是常事啊。而且,就算是父母再婚,那也不是孩子可以選擇的,不是嗎?」葉深深知道法國人對於這些並不在意,艾戈的反應不應該這麼激烈,更不應該遷怒在沈暨身上。
然而她的話,絲毫未曾安慰到沈暨,他深埋著頭,胸口急劇起伏,聲音也幾乎不成句:「可是,他的母親在離婚之後,乘坐飛機離開時,遇到空難……至今連遺體都沒有找回。」
年幼的沈暨根本不知道,艾戈將母親的死全都歸罪於他母親。而沈暨母親卻與再婚的父親拋下他們度蜜月去了,所以艾戈在傷心憤恨之中,唯一能做的就是抓著住進自己家的沈暨痛罵。沈暨用兩個月的時間學會了法語,找他復仇對罵時才知道,原來自己的到來,是這麼不受歡迎。年幼的他贏了罵架,但最終在艾戈的絕望痛哭面前知道了自己與母親給他造成了多麼大的傷害。
對自己母親失望透頂的沈暨,回到了倫敦親生父親的身邊。他從小就是個很討人喜歡的孩子,繼母與他感情非常好,所以他生母認為兒子背棄了自己,也生氣得不再來看他了。他跟著繼母在顧家做客時,遇見了顧夫人容虞,他幫她在花園中偷偷地染出了自己的第一塊布,從此對服裝發生了濃厚的興趣,也認識了容虞的兒子顧成殊。長大後的沈暨放棄了父親的殷切希望,放棄了名校,前往法國學習服裝設計。還沒有畢業,他的設計已經被時尚界的人所關注,甚至還有人預定了他的畢業設計,更有許多大牌向身為在校生的他發起邀約,就像當年許多大師的待遇一樣。
如果一切就這樣順理成章地發展的話,沈暨將擁有一個完美的人生。他相信自己的才華與對服裝持續的熱愛,他在圈內左右逢源,成為著名設計師指日可待,然後隨著年齡增長成為大師,步入殿堂只需要時間。
然而,一切結束在他回倫敦參加的一個聖誕聚會。
他是廣受歡迎到處有朋友的沈暨,跟著顧成殊混進了他們學校的聚會。生性好靜的顧成殊早早離去,而他與畢業的學長、剛入學的學妹等各種人混在一起,在平安夜的酒精與舞蹈的催促下,迎來了十二點熄燈遊戲。
燈亮之後,槲寄生出現在他和旁邊一個陌生男生之間。
沈暨已經很高了,但那個男生比他還要稍微高個一二厘米,棕發隱約遮住他灰綠色的眼睛,在燈光下兩人對視,有點尷尬。
槲寄生之下,該有一個吻。
周圍響起了鼓掌聲,人們吹起了口哨,熱切期待他們之間的吻。
所以在那個男生眼中出現猶豫動搖,似乎要轉身逃走時,沈暨抓住他的衣領,在他微微側身之際,吻在他的唇上。
和那個男生的面容一樣,微帶冰涼的觸感,就像一片雪花落在雙唇上的感覺,轉瞬之間就融化了,消失不見。
在周圍熱烈的掌聲和歡呼聲中,沈暨放開了他,笑著說:「Merry Christmas。」
而那個男生一言不發,後退著靠在牆上,一臉惱怒的神情,一看就開不起玩笑。
沈暨沒有再理他,匯入人群中繼續玩得如魚得水。
直到天將破曉,場內躺了一地被酒精催眠的男女。沈暨走到門口,一邊穿大衣一邊看著外面的大雪,考慮著酒後駕車和這個時間打到車的可能性。他聽到有人在旁邊問:「名字?」
沈暨回頭看去,正是那個被迫與他在槲寄生下親吻的男生。
他笑了笑,毫無誠意地說:「沒有這個必要吧。」
那個男生用可怕的灰綠色眼睛盯著他,說:「這麼說,我不知道我初吻是和誰?」
「當然是小時候和你媽媽。」他說著,也不管外面的雪了,穿好大衣就冒雪走了出去。
走到十幾步,依然覺得芒刺在背,沈暨回頭看了看那個要用目光將他千刀萬剮的男生,無賴地笑著朝他揮了一下手,「叫我聖誕老人吧,滿意你今年的聖誕禮物嗎?」
那個男生一言不發,依然站在門口狠狠瞪著他。
沈暨感覺冷得要命,趕緊回頭,跑到門口看到一輛車就拉開門鑽了上去,躲開了大雪,也躲開了那寒刃般的目光。
世界這麼大,人這麼多,玩過遊戲之後,再會無期。
他離開了倫敦,回到法國,幾天就把聖誕遊戲的事情遺忘了。他覺得自己這輩子應該都不會再遇見那個男生了,因為他身邊介意這種事情的人實在一個都沒有。
他依然混在男男女女中,模特們長得好看的應有盡有。那時他年輕未發育好,全身骨骼纖長消瘦,沒有一點厚度,所以許多風格冷峭的品牌拉他去走秀。他毫不在意地混在後台,隨隨便便當眾脫得只剩一條內褲,有時候因為衣服的限制什麼都不穿的情況也比比皆是,這一行就是這樣的情況,事到臨頭哪有什麼可介意的?若是去女裝後台幫忙,模特換衣服時他會盡量迴避一下,但女模當眾脫掉了內衣只剩內褲的也不乏少數,後台就那麼大,換衣服的時候必須快速,有時候他還搭把手,習慣了。
就在那年夏天,他母親得急病過世了,他才感覺到懊悔悲傷。即使這幾年兩人都在法國,但因為種種心結,只偶爾見個面喝個咖啡,卻並未真正有過母子間的相處。
他抱了滿懷的百合花去送她最後一程,在墓地看見了站在墓穴邊的男生,棕發,碧眼,冷峻到幾乎成為寒刃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時,不可置信地微微睜大。
他手中的百合花散落,全部覆蓋在母親的棺木上,和落下的泥土一樣凌亂。
新仇舊恨,就這麼一層疊加在一層之上。
他母親當年所做的一切罪孽,也都被轉移到了他的身上。
沈暨的人生遭到了毀滅性的打擊,他在設計這條路上所有的可能性都被摧毀。原本力邀他的品牌,不聲不響就不再提這件事了。他的畢業設計也沒有了買主,他投出去的簡歷如泥牛入海。彷彿一夜之間他失去了所有設計的能力,最終唯一接納他的居然是秀場,然而他永遠接不到大牌的走秀,大多數時間只能在後台幫忙,淪為打雜。他也曾經與幾個朋友一起商議創設自己的牌子,然而在被所有展會拒絕入場之後,朋友也一個個散了,沒有人再與他站在一起。
沈暨猜測過這一切都是艾戈做的,然而他的手段這麼厲害,根基又這麼龐大,而沈暨只是個根本接觸不到內幕的新人,他徹底地,毫無痕迹地便被排擠在了圈子之外。
一直不喜歡他投入服裝行業的父親倒是樂見他如今的處境,勸他放棄自己困頓的夢想,回家學習接手自己的事業。然而沈暨回到倫敦之後,依然是混在薩維爾街,寧可當個打版工,也不肯回到正道上來。
父親無奈地勸他去米蘭,實在不行的話去紐約,米蘭華人多,紐約在地球另一邊,或許艾戈的恨蔓延不到那麼遠。就在他認真考慮的時候,艾戈卻出現在他打工的店裡,指定他為自己量尺寸。
沈暨忍辱負重,用皮尺測量他的臂長、肩寬和胸圍。在皮尺繞過他脖頸的時候,沈暨用半秒鐘考慮了一下收緊皮尺勒死他的可能性。
然而他問,來當我的助理嗎?
沈暨一開始想在他的臉上狠狠砸一拳,但後來他抬頭朝他笑一笑說,好啊。
為什麼要拒絕呢?他當初的夢想是進安諾特集團下面的任意一個品牌當設計師,到如今一下子就能進管理層,簡直是實現夢想不費吹灰之力。
那時艾戈的父親因為妻子的死而日漸封閉自己,安諾特集團的事情幾乎全部轉移到了艾戈的手中。從他接任的第一天開始,業界人人都知道這個新的當權者很難對付,然而只有沈暨知道他到底有多難對付。沒有人知道艾戈那頂級的刁難、挑剔、鄙視、譏諷究竟會在何時發動,也沒人知道該怎麼對付。半夜兩點一通電話讓沈暨給自己送一份甜點這種事情也只有他做得出來,直到艾戈的多年同學兼朋友顧成殊告訴沈暨,對付神經病就得有精神病,建議他最好的辦法是乖乖答應馬上起床去幫他弄,然後電話關機繼續睡大覺。沈暨從此才真正抓住了與艾戈的相處之道。
其實沈暨作為他的助理很有優勢,因為沈暨不怕他扣工資,更不怕他開了自己,簡直是無欲則剛。
那段時間是沈暨人生中最開心的時光。他每天接觸的都是服裝,從面料到設計,從實物到理念,他深深沉浸在其中,簡直無法自拔。他對於每一天的到來都歡欣無比,覺得自己的每一刻都在閃閃發亮。他和每個品牌的設計師、總監、打雜小妹全都混得跟上輩子就認識似的,而且還是唯一能幫忙對付艾戈的人,所以各家都恨不得直接把沈暨搶過去坐鎮。
沈暨當了艾戈兩年半的助理,期間鬧過無數次。沈暨記得的,有次他準備趁著假期去維密後台幫忙,而艾戈卻直接取消了他的假,讓他去中東某沙漠小國考察服裝風格,足足看了一周全身包裹得嚴嚴實實的女人。艾戈記得的,有次沈暨將一個品牌當季設計稿不交給他過目就直接丟垃圾桶去了,原因是他覺得設計太丑簡直是褻瀆了那個牌子,根本沒有看的必要,導致他坐在會議室中卻無法對議題發表任何看法。
然而最終導致他們鬧翻的,卻是一件小事。
努曼先生偶爾翻出了自己多年前稱讚過的沈暨學生時期的設計圖,他拿給沈暨看,說你要是還想當設計師的話,來我這邊。
沈暨呆站在那裡,看著自己多年前留下的圖樣,連呼吸都覺得艱難。他不聲不響地一個人待在洗手間,將水潑在臉上讓自己清醒下來,可他沒有辦法讓自己燃燒起來的大腦平靜。他看著鏡子中的自己,俊美的容貌,完美的身材,優渥的家世,熱鬧的人生,所有人艷羨的一切。除了他真正想要的,他十幾歲逃學去找容老師時萌生的那些對未來的期待。
他去找艾戈,說自己不當助理了,他要去巴斯蒂安工作室打雜。很簡單的一句話,沒人知道艾戈為什麼發那麼大的火。他抄起旁邊的一本精裝書砸在了沈暨的手背上。沈暨抱著手,痛得額頭上冷汗如雨落下,而艾戈清清楚楚地說,沈暨,你得替你母親償還欠我的東西。你們毀了我的童年和家庭,所以,我也得毀了你的夢想,不然這個世界太不公平。
手指骨折痊癒的那一天,沈暨回來收拾自己的東西,離開了安諾特集團。
艾戈與沈暨的辦公室只隔了一層玻璃,他沒有拉百葉窗也沒有假裝辦公,就那樣坐在裡面看著沈暨收拾東西。沈暨的人生需要無數絢爛顏色,所以他桌上的各式杯子、便箋夾、小盆栽與擺件顏色鮮艷、造型各異,他收拾了足有十幾分鐘,將滿滿一紙箱的東西抱在懷中,與眾人一一話別離開。
十幾分鐘,一窗之隔,沈暨並沒有抬頭看艾戈一眼,即使艾戈看了他十幾分鐘未曾移開目光。
或許是大家都知道,債務人與債權人沒有話別的必要。
漫長的過往講完,杯中的飲料尚未冷卻。
葉深深的目光落在沈暨那漂亮的手上,心裡湧起的,是濃濃的憤怒與淡淡的傷感。
她輕輕地將手覆在他的手上,沈暨激動的喘息漸漸停了下來。
疲憊加上受傷,他握著她的手,不覺沉沉地合眼,似乎睡去。
藥水已經見底,葉深深按鈴讓護士來拔針,卻發現艾戈也進來了。
他居然一直都在外面,守候到現在,也不知道他聽見了沈暨對她所說的一切沒有。
他臉上的神情依然冰冷,一言不發地將沈暨的手機遞給她。他的目光落在沉睡中的沈暨臉上,從微皺的眉心,慢慢下移到輕抿的唇、修長白皙的脖頸,最後定在他插著針頭的手背上。
曾經在他的激憤中,被他傷成骨折的手掌,如今依然勻稱漂亮,微凸的骨節包裹在薄薄的皮膚下,誰也不知道曾受過什麼傷害。
他覺得自己再看下去,就要泄露心中那不可見人的秘密了,只能強迫自己緊閉上眼,轉身向外走去。
葉深深沒有叫住他,只坐在床邊靜靜地看著沈暨。
艾戈沒有告訴她,沈暨的手機相冊中,藏著一張偷拍的側面,隱藏在埃菲爾鐵塔上的暗處。遠處無數的燈光照亮了她的眼眸,彷彿拍照者的全世界都落在了她的笑容之中。
「我要出院……我要出院……我要出院……」
第二天早上,沈暨就開始念叨,到下午的時候葉深深終於忍不住了,跑去找護士問:「可以出院嗎?」
護士過來給沈暨檢查了一遍,問沈暨:「理由是什麼?」
沈暨拿著手機委屈地看著她:「信號不好,上網太慢。」
護士給他開了張單子,說:「去拿葯,走吧。」
葉深深目瞪口呆:「那,他可以自己獨自回家了嗎?」
「獨自當然不可以。」護士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但是你不是他女友嗎?反正他除了腦震蕩沒有其他問題,回家去隨時照看著也可以,有什麼異常情況立即回來急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