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洲之星穿越英吉利海峽,一路平穩,只是在進入海底隧道時,葉深深看到車窗外似乎有騷動,圍欄外遠遠有人在起衝突。
身旁的英國大爺氣憤地和身旁的大媽說:「法國人趕緊把這些難民全部拖回去吧!千萬不要讓他們偷渡到英國來!」
葉深深有點詫異,不明白英法之間為什麼還有人偷渡,直到用手機上網查了查才知道,法國那邊難民覺得英國的難民政策比較好,所以很多都爬圍牆跳卡車,企圖通過海底隧道前往英國,也因此釀了好幾起悲劇。
還沒等她放下手機,車廂中的人忽然騷動起來,紛紛指著車窗外議論。
她轉頭一看,一個鮮血淋漓的難民正艱難地扒在一輛卡車上,他身上沾滿了被別的車刮擦的血跡,卻依舊不屈不撓地掛在車沿上,不肯放手——當然也無法放手了,因為若掉下去的話,在這樣的隧道中肯定會被後面飛速馳來的車子碾壓過去。
歐洲之星開得飛快,轉眼趕過了卡車。就在那個難民要移出他們視線之際,他似乎再也支撐不住了,雙臂脫力,從飛馳的卡車上掉了下去。
在一車廂目擊者的驚呼聲中,有人趴在窗玻璃上拚命往後看,卻一無所見。
「死了,肯定是死了。」身旁的人這樣討論著。
葉深深茫然而難過地發了一會兒呆。畢竟物傷其類,眼睜睜看著一個人在面前死去,心口儘是淤塞的悲哀。
她強迫自己將注意力回歸到自己手中的素描本上,想著那組丹寧洛可可的修改。她的筆尖無意識地擦過紙張,在上面勾畫著,等她驚醒覺察的時候,發現自己已經在紙上畫下了一個側面。
在黑夜中被照亮的面容,面容與背景是異常鮮明的白與黑對比。他的側面,是比水墨山巒還要秀美的曲線,比電光石火更為攫人的氣質。
那個雨夜,顧先生的側面。
在電光石火的那一瞬,深深刻在她的心上,讓她永遠也不會再遺忘的美好線條。
她懷著自己也不明白的心情,望著紙上的他許久許久,才嘆了一口氣,將素描本合上了。她把臉貼在上面,靜靜地閉著眼睛一動不動,就像貼著自己難以言說的秘密。
討厭的顧先生啊……說走就走,將她一個人丟棄在巴黎,然後,就連一個電話、一條消息也沒有。
明明他親過她的額頭,明明他們曾經在異國街頭漫步一個下午,明明他給她送過花、禮服與珍珠……
所有的一切都似乎已經明朗了,最後卻終於還是歸於模糊。
一走了之的人,最討厭了。
「好吧,既然這樣的話……」她聽著自己悠長的呼吸,在心裡說,「你不來看我,那我就去找你吧。」
因為,再沒辦法見到顧先生,她恐怕會慌得連最後的比賽都無法進行下去吧。
她到達薩維爾街已經是兩點多,春日的下午,每家店都比較安靜。
街口有人在等待她,看見她這樣一個孤身的女孩子過來,便碰了碰自己的帽檐向她致意:「你好,是葉深深小姐嗎?」
葉深深有些奇怪,因為她確定自己不認識這個滿臉雀斑的高大男孩:「是的,你好!」
「Flynn跟我說,他有個朋友從法國過來,要找一匹七年前Luigi Botto生產的特殊布料,看來那個神奇的女孩子就是你了?」他笑道,「我是Brady,之前和Flynn在同一家店裡的,現在他離開三年多了,不知道還好嗎?」
「是的,他還不錯。」葉深深這才想起,當初沈暨被艾戈逼得在巴黎待不下去的時候,曾經在這裡做過一段時間的打版師。
本來她還擔心自己過來能不能讓店員們放自己進去看面料,現在頓時放下了心。
Brady帶著她去各個店裡晃悠,薩維爾街就這麼十幾二十家店,Brady又在這邊好幾年了,彼此都熟悉,聽說她千里迢迢過來找一匹布,店員們個個都是無語。
也有熱心的男孩帶她進入後面的樣布間,幫她將店內所有的Luigi Botto面料都搬出來看,但最終一家一家店尋過都是徒勞無功。
有人說:「七年了,我猜想可能早就已經用掉了。」
也有人說:「不一定,那樣的料子太過柔軟細膩,恐怕不適合男裝,我敢保證至今還堆在某個角落裡。」
更有人說:「或許因為沒人選擇這樣的衣料,所以早已被丟棄了吧。」
找過的店越多,葉深深心中也越絕望。一直到所有的店都走完,一無所獲的葉深深看看街道的盡頭再沒有定製服裝的店面了,才黯然對Brady說:「多謝你了,但看來我把一切想得太簡單了。」
「我很遺憾,沒能幫上你的忙。」他說著,看著她失魂落魄的樣子,又向她示意,「不如到我們店裡坐一會兒,休息一下再走吧?」
葉深深搖搖頭,本想離開,但想想又問:「你們店裡,我是不是還沒去過?」
Brady頓時笑了:「不過我們那個老頭子很固執的,我不認為他會買什麼特殊的布料回來。」
雖然這樣說,但他還是帶著她到了當初沈暨待過的店中。
留著小鬍子的店長果然很固執,一聽說葉深深是沈暨的朋友,頓時吹鬍子瞪眼:「那個混蛋,頭一天說要走第二天就不來了,這種說走就走不負責任的人,我永遠忘不了!」
Brady悄悄地對她說:「別聽他的,昨天還在罵我們打的版稀爛,在懷念Flynn呢。」
彷彿為了驗證他的話,老頭兒又吼:「他自己怎麼不來,卻叫一個小姑娘過來?」
葉深深只能艱難地安慰他:「其實他前段時間還在跟我說自己在這邊的事情呢,他說自己很懷念這裡的一切。」
這可是真話,只不過說的是自己如何被艾戈打壓到這邊的事情。
老頭兒總算滿意了,又問:「找什麼布料?」
葉深深趕緊說:「是Luigi Botto七年前生產的一款特殊布料,據說只有這邊還留存著一匹。」
「是嗎?Luigi Botto有什麼了不起,生產布料居然只賣一匹?」
「是一種絲毛混合面料,百分之八十五真絲和百分之十三的羊絨,另外加百分之二的高分子纖維。」
老頭兒摸摸鬍子,想了想說:「好像有這麼個東西,當年那個混蛋George負責採購原料的時候,喜歡一個女星喜歡得神魂顛倒,後來她嫁人的時候,婚紗設計師是巴斯蒂安,據說用了特殊布料,George在義大利採購面料的時候,就弄了一匹過來。」
葉深深頓時驚喜:「是嗎?那面料現在還在嗎?」
「他被我狠訓了一頓,居然把婚紗料子買過來!我們是做男裝的,誰會選用這種料子做襯衫?放在店裡總是不見人挑,所以我們就丟到倉庫去了,現在估計還在那兒吧。」
「倉庫?」葉深深眼睛都亮了。
老頭兒面無表情地一指Brady:「帶她去看看,讓她死了這條心。」
雖然知道每家店都有兩三千種面料可供選擇,但葉深深跟著Brady穿過兩條街來到他們店的倉庫時,還是被震撼了一下。幾乎所有的料子都會在店內小庫房準備一份,但長年沒有人需要的,就會被丟到後面倉庫區。這裡面的各種面料堆疊著,保存得很好,最早的估計年紀比她還大。面料數量倒是都不多,因為一套衣服的定製時間多在十周左右,臨時再去拿料子也來得及。
當初負責採購的George,現在被發配過來看倉庫兼搬運工,顯然這些年的生活十分苦悶。聽說要找他當年帶回來的恥辱布料後,他一把打開了門,一屁股坐在門口,說:「快點,我晚上有約,還有十分鐘就下班了,到時候我會鎖門,不會等你。」
Brady拿出手機看看時間,對葉深深無可奈何地聳聳肩:「要不,你明天再來?」
「放心吧,如果確實在裡面的話,十分鐘夠了。」葉深深胸有成竹地說。
Brady瞄瞄呈「井」字形堆積在那裡的幾千種布料,只能呵呵笑了兩聲,打開了一個限時遊戲,定時十分鐘。
George打著電話:「夥計,遇上點事,臨走前有人來了。不過我只給十分鐘,十分鐘後你來倉庫門口帶我一程。」
為了防潮透氣,所有的布料都以縱一排再橫一排的方式,縱橫交錯地堆疊著。葉深深繞過堆疊的布料,直接忽略過了其他深色布料,手指尖只在一卷卷塑封好的純白色布匹上摸過。
羊絨與羊毛呢製品較厚,直接跳過。剩下的料子大約還有兩三百種,麻布是看都不需要看就被忽略的,棉布次之,從厚度上最難區分的是真絲,在外面揉捏之後,確定軟硬度,她又剔除掉了過軟與過厚的一部分,剩下其實不到四五十種了。
沿著塑封時留下的小小介面,她探指進去,嘗試著碰觸那種觸感。
百分之八十五絲綢和百分之十三的羊絨,另外加百分之二的高分子纖維,絲毛混合的面料,如同鳶尾花瓣的觸感。
在燈光昏暗、空氣混濁的倉庫內,她閉上眼睛,憑著唯一的感覺,去摸索自己所需要的東西。
外面George看著手錶,嘴巴里嘟囔著:「十分鐘,多一秒我也不會等的……」
Brady的大拇指在手機上不停點動,嘴裡說著:「放心吧,我這一局遊戲十分鐘,一打完我就帶她走,不會耽誤你的時間……」
話音未落,葉深深已經走出來了,對著他們笑道:「好了,我找到了。」
Brady的手一抖,錯愕地抬頭看她,屏幕上無數敵人逃走,他也顧不上去殺了。
而George則不可置信:「你怎麼找的?」
「就這樣找呀。」葉深深輕鬆地笑道,「不過我要的料子被壓在很下面了,你們能幫我抽出來嗎?」
「我看看。」George這樣的懶蟲都震驚了,所以和Brady一起進去,將壓在下面的一卷布料用力抽了出來。
一卷白色純素的布料,直到抽出一半來,他們才看見上面Luigi Botto的標誌,以及標註的成分——85%絲綢、13%羊絨、2%高分子纖維。
在他們驚愕的神情中,葉深深蹲下來抱住布料,然後再次確定成分以及未經二次處理染色之後,才幸福地笑了出來。
對於葉深深居然找到了當年料子的店長,驚嘆之下直接就把布料送給了她。
葉深深再三感謝了他,慶幸著絲綢與羊絨都不太重,然後把布仔細包裹好,抱出了薩維爾街。
剛剛看過她尋找布料的所有店員,都在她的身後投以致敬眼神。
葉深深在街邊打車的時候,深吸了一口氣醞釀「我不緊張,一點都不」的心情,然後撥通了顧成殊的電話。
然而並沒有人接。
葉深深聽著那邊傳來機械的鈴聲,一遍又一遍,卻始終無人應答,她才終於想到了一個自己忽略的事實——經常飛來飛去的顧先生,怎麼可能剛巧就在倫敦呢?
她狠狠地捶著自己的頭,簡直快哭了,所以她只能給伊文打電話:「伊文姐……我在倫敦,顧先生在嗎?」
伊文「啊」了一聲,說:「可我現在在國內哦。你稍等,我幫你看看顧先生今天的行程。」
葉深深默默嘆了口氣,等待著她那邊的消息。
不多久她就轉過來了,說:「顧先生可能沒時間見你,你今天要回巴黎還是留在倫敦?要不要我幫你在附近訂酒店?」
葉深深呆了片刻,然後慢慢地說:「哦……不用了,那我回去了。」
這是第一次,顧成殊對她說沒時間。
不接電話,也沒時間見她。
她知道顧先生肯定是很忙很忙的,但是之前卻從未察覺過,因為,只要她有需要,他永遠會出現在她的身邊,好像他隨時隨地為她預留著時間。
而現在,那專屬於她的時間,已經沒有了。
伊文在那邊也沉默了一下,然後安慰她說:「前段時間顧先生不是去巴黎陪你了嗎,我想事情可能積得太多了,確實有一大堆得處理,抽不出空來也是正常的,對吧?」
葉深深點點頭,又想到伊文看不到自己點頭,又輕輕地「嗯」了一聲。
她掛掉電話,打車前往車站。
潮濕多霧的倫敦,這個季節更是霧氣迷濛。剛剛入暮,車站外便已經是一片難以辨認的黑暗。
她在車站將布匹託運了,一個人抱著包坐在候車大廳中,茫然地望著外面。
車站的時鐘顯示,今天是二十日。
明天二十一日,顧先生的生日。她給他買的袖扣還在自己的包中,可是卻好像沒時間也沒機會送出去了。
她抿住嘴唇,曲起膝蓋,將自己的下巴抵在膝上,心口堵塞得厲害,卻不知怎麼紓解。她知道伊文話里的意思,顧成殊是在倫敦的,只是不肯見她。
為什麼呢?理由是什麼呢?
她拚命抑制自己心口的酸澀,卻控制不住自己的手。她拿出手機,慢慢地編輯短訊,發給伊文:「伊文姐,我有個東西要交給顧先生,請問你能將他的地址給我嗎?」
過了半分鐘左右,伊文發來了一個地址,是個私人住宅的門牌號。
車站的廣播開始催促乘客,她即將乘坐的那趟車馬上就要出發了。
葉深深抱著自己的包站起來,木然站在人群之中,看著一個個陌生的面容向著檢票口而去。
而她終於與所有人逆行,向著外面走去。
像當初顧成殊在機場一樣,她撕掉了自己手中的票,塞進了垃圾桶,大步走出了車站。
葉深深不是個固執的人,顧成殊看著手機上的來電消息,在心裡這樣想。
她只打了三個電話,就放棄了。
第一和第二個,在下午四點半時。第三個,在晚上六點多時。
然後,手機就再也沒有響了。
其實他並不忙,事情早已在回來的時候處理完,約人見個面,邊吃飯邊談項目。這個項目很有趣,對方講的時候也很有激情,企圖感染他的情緒,但他的態度顯然讓對方有些失望。
其實他很想告訴對方,自己心不在焉,真不是對方的錯。
收下策劃書,他坐在車上時,又看了一次手機。
晚上十點半,葉深深應該已經回到巴黎了,再沒有打電話給他。
伊文找他確認的時候,跟他說,葉深深在倫敦。那時他的目光投向窗外的薄霧暮色之中,忽然覺得這討厭的天氣也變得不一樣起來,因為,可能有一個對他而言很不一樣的女生,正行走在這個城市的霧靄之中。
但他終究還是說,我沒有空,讓她回去吧。
他知道現在應該是她最忙碌的時刻,此時她會來倫敦,估計是有什麼重要事情。
可他已經不想去關注了,隨便什麼吧,反正,陪在她身邊的,一定會是沈暨。
這念頭讓他越發抑鬱,將策劃書丟在副駕駛座上,他不想回家,於是開車隨便在郊外兜了兜風,看見一條狹窄的河流,還下車去橋上坐了一會兒。並不清澈的水面上,蒙著濃濃的霧氣,潮濕厚重的氣息讓他感覺到,很快就要下雨了。
果然,他剛離開那座小橋,雨就淅淅瀝瀝下起來了。春末的雨絲,細小而密集,用無休無止的沙沙聲籠罩了整個世界。
他開得很慢,甚至還故意繞了一點遠路,漫無目的地轉了兩圈,反正對於那個每周只有人來打掃兩次的空蕩蕩的居處,並沒有任何的依戀。
所以他回到家中已經是午夜十二點。將車子停入車庫之後,他隔著窗戶瞥見門前似乎蜷縮著一團黑影。
估計又是流浪狗在這裡避雨吧。他隨意地想著,從車庫上樓去了。
就在走到樓梯口時,他的腳步忽然停住了。他獃獃地站在樓梯上,忘記了自己想要上去,還是下來。
他站在柔和的燈光下,一動不動,聽到自己胸口傳來急劇的心跳聲。無數的血從他的心臟中迅疾地流出,在全身轟鳴般地洶湧,在這樣的午夜,讓他幾近暈眩。
他機械地,極慢極慢地轉過身,又順著樓梯慢慢走下去。
穿過大廳,他的手按在門鎖上,他聽到自己的呼吸,急促失控,彷彿正站在火山口,只要他一打開大門,外面便會是灼熱的熔岩鋪天蓋地而來,將他徹底埋葬。
他的手竟輕微地顫抖起來,直到他再也無法忍耐,深吸一口氣,將大門一把拉開。
在這下著細雨的午夜,葉深深蜷縮在他家門廊上,抱著自己的包,正在沉沉地睡著。
她睡得那麼安靜,即使黑暗籠罩了她,即使外面的雨絲已經飄進來沾濕了她的衣服,她依然無知無覺,安睡在他的門前。
顧成殊怔怔地看著她,在黑暗中俯下身,借著暗淡的光,靜靜地凝視著她。
她緊閉著眼睛,臉頰靠在牆上,呼吸細微得如同一隻沉酣的貓。被雨絲飄濕的一兩綹髮絲粘在她的臉頰上、脖頸上,顯得她的肌膚更加蒼白,不帶絲毫血色,如同雪花石膏的顏色,在黑暗中似乎在幽幽發光。
他呼吸紊亂,在這一刻所有的一切彷彿都被他拋到了腦後,他只能順從自己的心意,迷濛地低聲輕喚她:「深深,深深……」
葉深深輕輕地「唔」了一聲,卻沒有睜開眼睛。
顧成殊輕拍她的肩膀,說:「進來吧。」
葉深深抬起手,無意識地將自己肩上的這隻手抓住,然後,才恍惚睜開眼睛,看著面前的人。
他的輪廓在黑暗中呈現,是她無比熟悉的顧先生。
葉深深張張嘴,卻什麼也說不出來,最終,只呢喃般地叫了一聲:「顧先生……」
她放開他的手,想站起身,然而維持坐姿睡了太久,她的雙腳已經全部麻木了,剛剛站起來就再度癱軟了下去。
顧成殊終於伸手扶住她,見她一臉痛苦地按摩自己的腳,便伸臂將她抱起,走到裡面,將她放到沙發上。
葉深深有點難為情地摸著自己的腿,坐在沙發上一聲不吭。顧成殊打開了燈,照亮整個大廳,又將門關上,去廚房燒上了一壺熱水。
「找我有什麼事嗎?」他在她對面坐下,已經恢復了平靜。
葉深深還是低頭揉捏著自己的雙腿。其實腿麻已經好了,可是她覺得自己局促極了,除了這個動作,沒有其他辦法來掩飾自己。
他見她不說話,便也保持沉默。廚房的水壺叮的一聲輕響,已經燒好了,他給她倒了一杯熱水,讓她捧在手中暖一下手心。
她接過水杯,可憐兮兮地抬頭看他:「謝謝顧先生……」
「什麼時候來的?」他平淡地問。
「只來了一會兒。」她輕聲說。
來了一會兒已經睡得這麼熟了?但他並不戳穿她的謊言,只問:「這個時候還跑到這裡來,決賽有把握嗎?」
葉深深趕緊解釋:「我、我來薩維爾街找一匹布料。」
顧成殊似乎並沒有興趣問原因,只問:「找到了嗎?」
「找到了……」
「那為什麼不回去?」他的嗓音變得更加冷漠。
葉深深用力地控制自己的呼吸,也控制自己因為身上濕冷而難以自禁的顫抖。
她將自己的包打開,將那個盒子拿出來,深埋著頭不敢看他:「因為,我怕我回去了,可能就無法把生日禮物交給你了。」
她這虛弱無力的辯解聲,聽在顧成殊的耳中,卻讓他不由自主地連呼吸都停滯了片刻。
他看著面前的葉深深,她狼狽不堪地蜷縮在自己面前,卻還倔強地將生日禮物捧給他,即使連他自己都忘記了,原來今天是自己的生日。
他怔愣著,剛剛那些刻意維持的冷漠,在這一刻全部都消散在無聲無息的暗夜之中。心底最深處,有一根脆弱的弦,如今像是被人的指尖彈撥著,輕輕一觸便久久振動,無法停息地發出輕顫的迴響。
他身體僵硬,慢慢地抬起手接過她手中的盒子,打開看了看。
一對黑珍珠的袖扣,看起來,與她那顆鏈墜,或許剛好可以湊成一對。
這個想法讓他的身體猛地灼熱起來,但隨即,他的眼前又幻覺一般的,閃過那些曾經親眼目睹的畫面。
她用身體擋住的沈暨的面容;她與沈暨貼著耳朵親昵耳語;她與沈暨在燦爛的燈下繾綣相擁而眠……
如同冰水灌頂,那胸口湧起的灼熱在瞬間被澆熄。
所以他看也不看她一眼,將盒子關上,隨手丟在茶几上,說:「謝謝。」
葉深深的笑容變得十分勉強,她看看牆角的時鐘,又說:「好像已經過了十二點,今天是二十一號了,祝顧先生生日快樂。」
顧成殊扭開自己的頭,避開她那難看的笑容。長出了一口氣,他站起身說:「禮物收到了,我送你去酒店吧。明天早上早點回去,估計那邊事情還很忙。」
葉深深茫然地點了點頭,跟著他站了起來。
心裡一片冰冷迷濛,不知道是怎麼回事。明明已經等到了顧先生,明明把禮物親手交給了他,明明已經親口對他說了生日快樂,可是,心裡卻越發抑鬱難過。
跟在他的身後,葉深深一步步走下樓梯去車庫。
身上的衣服半干不濕,潮潮地裹著身體,讓她不自覺地打起冷戰來。她看著前面顧成殊的背影,如海岸邊的高崖一般堅固而冷漠,連回頭看她一眼的可能性都不存在。
她恍恍惚惚地看著那峻削的線條,直到雙膝一軟,那氣血尚未活絡過來的雙腿不受控制,讓她直接摔倒在了樓梯上。
顧成殊聽到聲音,立即回頭看她,卻發現她跌坐在樓梯上,按著腳踝竭力抑制自己不要痛呼出聲。幸好車庫只比抬高的大廳高個兩三級台階,不然她若從樓梯上摔下去,必定要出事。
顧成殊走到她身邊,將她的手拉開一看,腳踝處顯然已經扭傷,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紅腫起來。
他看著她痛得要命卻還固執地咬著下唇不讓自己示弱的倔強神情,心裡也不知是什麼感覺,只沉默地再度將她抱起,讓她在沙發上坐好,然後到廚房拉開冰箱取了冰袋出來,敷在她的腳踝處。
葉深深低著頭,一聲不吭。她覺得自己的喉嚨像是被扼住了,即使勉強說話,也只會發出嘶啞的悲聲,還不如沉默好了。
而顧成殊幫她冰敷著傷處,在一片靜默之中,忽然說:「第三次了吧。」
葉深深不解其意,抬頭看他。
在寂靜得如同凝固的屋內,燈光太過明亮以至於照得一切失真。
顧成殊的聲音輕輕在她耳邊響起,也帶著一絲恍惚:「你總是這麼隨隨便便地讓自己受傷。」
葉深深這才明白他的意思。她抬起手掌,擋住自己的眼睛,也擋住那些會讓她流淚的刺眼燈光。
第一次,是在機場。他在她不顧一切地對路微許下誓言時,將受傷的她扶起,為她的膝蓋塗抹藥水。那是她對惡魔先生的第一次心動,在金紫色的夕陽下,她明知道對面這個人不是自己可以喜歡的人,可是因為夕陽的魔法,她的心還是不受控制地漏跳了一拍。
第二次,是在工作室。他幫她將受傷的手背仔細包好,兩個人被關在停電的小區中,在搖曳的燭光下,他們談起彼此的童年與傷痕。昏暗恍惚的燭光彷彿擁有使人脆弱的力量,那是她第一次看見他軟弱的樣子,也是她第一次握住一個人的手,不想放開。
如今,這是第三次了。
她總是在他面前受傷,他總是幫她處理傷口。
其實,所有的艱難險阻,都是在他的幫助下,她才能順利跨越,所有能傷害到她的東西,都是他在為她阻擋,讓她可以一路走到這裡。
所以葉深深仰望著他,壓抑著自己急促的氣息,用極低極低的聲音,艱澀地說:「沒關係,反正顧先生你會幫我的。」
顧成殊看見了她眼中那些近似於哀求的光芒,他知道她在等待著自己的肯定,只要他一句話,她就能如釋重負地放下一切,愉快地微笑出來。
然而他不能。
他將自己的臉轉向一旁,淡淡地說:「事到如今,你不應該再依靠我。」
這麼冷漠的話語,從淡色的雙唇中吐出,不帶一絲溫度。
葉深深的臉瞬間蒼白,她眼中那些明亮的光一點一點地褪去,直到最後雙眼連焦點都消失了。她垂下頭,用睫毛掩蓋住自己的眼睛。
顧先生不要她了。
無論哪個女孩子,在面對自己喜歡的人時,總是最敏銳的。何況,他給予她的,是這麼明顯的拒絕。
毫無理由地,突如其來地,沒有徵兆地,他不要她了。
他們曾許下的那個一輩子的承諾,他毀約了。
這可怕的事實,讓她不敢去想,也不敢去確定,但她已經真真切切地感覺到了,她被遺棄了。
就像當初他與郁霏決絕地分離一樣,就像當初他在婚禮當天毫不猶豫地離開路微一樣,他如今也不要她了。
曾經僥倖地以為不會到來的事情,終於還是降臨到了她的身上。
顧成殊卻仿如不覺,他站起身,看看外面不肯停息的雨,說:「看來你今晚只能留在這裡了,二樓的客房一直有人收拾的,你可以暫住一夜。」
葉深深點點頭,默默地跟著他上樓去。他在前面,而她在後面抓著扶手一步一步挪上去。她咬緊牙關一聲不吭,他也始終沒有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