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賽從下午兩點開始。
中午十一點,沈暨如約來接葉深深。
本次比賽的會場設在安諾特總部附近的一個酒店中,辟了一個並不大的秀場,但請的模特都是專業的。他們可以在酒店裡面吃過午飯之後,去後台將自己的作品最後打理一遍。
「緊張嗎?」沈暨靠在門上,看著在裡面收拾東西的葉深深。
她點點頭,抬手按在胸口,然後低聲說:「一點點。」
因為,最能讓她安心的人,不在這裡。在她最緊張最無助的時候,他不能給她投以最堅定的目光,不能握住她的手,不能像上次一樣,給她一個吻——哪怕是在額頭上。
沈暨轉頭看向正在裡面的伊蓮娜,口氣淡淡地和她打了個招呼:「去上班啦?」
伊蓮娜點點頭,自然地拎起自己的包,然後對葉深深說:「抱歉,我可能無法去現場替你加油了,祝你成功哦。」
「謝謝。」葉深深擠出一絲笑容,朝她點頭。
伊蓮娜走過沈暨身邊,側頭朝她微微一笑。
而沈暨則以輕鬆的口吻說:「安諾特先生讓我替他感謝你。」
伊蓮娜呆了呆,然後不自覺地轉頭看向葉深深。
葉深深不解其意,依舊在收拾自己的包,特地帶上了充電寶。
伊蓮娜回過頭,朝著沈暨微微一笑:「這是我應該做的。」
沈暨再沒說什麼,目送她裊裊婷婷地下樓。
葉深深一邊拎著包鎖門,一邊問沈暨:「怎麼啦,什麼是她應該做的?」
沈暨跟著她下樓,隨口說:「她把艾戈想要的東西交給了他。」
「哦……」葉深深說著,慢慢地走下樓梯。在上車之後,她才若有所思地問:「是我的禮服設計圖嗎?」
沈暨錯愕地回過頭看她,原來她早已知道此事。
「因為,我看見了你昨天那樣的神情……而我的設計和成品是沒有任何問題的,所以我想,很可能是艾戈找到了可乘之機。」見沈暨眼中肯定的目光,葉深深心中最可怕的預想被說中,她的臉色蒼白,連身體也彷彿支撐不住,無力地靠在椅背上,「我也打電話給顧先生了,但是他……他似乎沒有興趣再過問我的事情了。」
沈暨看著她,知道自己再不需要說什麼了,所有將會發生的一切,她都已經了解了。
她預想自己將會在比賽中一無所獲,她將無法兌現與艾戈的賭賽而最終被迫離開,而且,她很可能會受到打壓,從此再也無法接觸高端設計,只能混在底層之中。
所有的一切,都將被毫不留情地剝奪,再沒有其他可能。
沈暨笑了笑,目光落在后座的紙箱上,低聲安慰她說:「其實,也並沒什麼大不了。我們可以回國內去繼續開我們的網店,現在電子商務發展得這麼快,說不定我們也能有扳倒傳統品牌的一天……」
葉深深沉默良久,用喑啞的聲音回答:「是,專心去開的話,或許能賺很多很多錢,開實體店,成為一個牌子……」
然後呢?永遠只是一個街牌,和青鳥同等檔次的東西,甚至和她待過的那些服裝工廠一樣,永遠跟著別人創造的流行亦步亦趨,永遠沒有自己能創造的東西,即使賣得再多,依然沒有意義。
只比被顧成殊撕掉的爆款,多那麼一點點自尊。
顧成殊,想到這個名字,葉深深就像抓住了唯一的救命稻草,她望著沈暨,喃喃地問:「或許,顧先生不會就此放棄我的。」
沈暨當然明白她的意思。他搖了搖頭,輕聲說:「不,我猜想,他可能不會回來了。」
「為什麼?因為顧忌艾戈嗎?」
「不,是顧忌我。」他艱難地說,「艾戈誤導了他,成殊不會幫助你了。」
葉深深望著他,她自己也在奇怪,昨晚自己所有的猜測都成真之時,她心裡居然一片沉沉死寂,並沒有掀起太大的波瀾。
「我知道……他已經不接我的電話了,連過來看我比賽的打算都沒有。」葉深深低下頭,慢慢地說,「等比賽結束後,我會去倫敦找顧先生。」
她會在他家門口再等上那麼長時間,或者更長。
她要告訴顧先生,自己的心。
沈暨緊抿雙唇,努力使自己的語氣平靜一點:「不過,情況應該也並不會這麼糟糕,等這次決賽過後,應該就好了。」
前方紅燈閃爍,沈暨停了下來。他的手按在方向盤上,轉過頭望著她,眼中,全都是深深的幽暗與靜默。他緩緩地說:「別擔心,深深,無論如何,我始終都站在你身後。」
即使在這樣的低落抑鬱之中,葉深深也深刻感覺到了他話中的慰藉與安撫。無論比賽的結果如何,無論顧先生會不會背棄她,至少在這個世界上,他會做她的同盟,永不背離。
「謝謝你,沈暨。」葉深深望著面前車水馬龍的街道,因為湧上心頭的萬千感觸,眼中蒙上了一層氤氳,但她卻用力地閉上眼睛,不讓自己的脆弱瀰漫,「不過,我相信我不會失去顧先生的。」
沈暨靜靜地看著她,沒說話。
綠燈亮起,沈暨帶她駛過十字路口。葉深深的手機忽然響起,急促地打破他們之間的沉默。
葉深深拿出手機看了看,發現是伊文,便立即接起來,問:「伊文姐?」
「深深,你見到顧先生了嗎?」猝不及防地,她那邊傳來急切的問話。
葉深深呆了呆,然後下意識地說:「可我在巴黎呢……」
「他早上出發去巴黎了,沒有跟你說嗎?」伊文焦急地問。
「他……過來了?」
伊文咬牙切齒,那怨念幾乎可以從電話那頭爬過來:「廢話!我昨天剛趕回歐洲,時差都沒倒過來,結果他凌晨兩點多打電話給我,讓我幫他推掉今天的所有工作,說他必須要來巴黎!」
葉深深低聲說:「可我不知道啊,他好像屏蔽我電話了。」
「不可能吧!我問他的巴黎行程,他說,要替你做最後一件事。」伊文反問,「你覺得他既然能在凌晨兩點下了決心,還能繼續把你關在小黑屋中嗎?」
葉深深覺得心口涌過也不知是歡喜還是難過的血潮,這感覺讓她有點暈眩,握著手機竟不知如何說才好。
伊文那邊又問:「不說這個了,你還沒見到顧先生?」
「是啊,他沒有聯繫我。」
「我的天啊,急死我了!我也聯繫不上他,電話一直沒人接。算算時間,他現在應該在海底隧道中——你還不知道吧?隧道出事了!」
葉深深的心猛地一跳,問:「出什麼事了?」
「被壓制了這麼久,難民潮終於趕在今天衝擊英法隧道了,你居然不知道?」伊文都快瘋了,「連環車禍!如今正在統計死者數量呢!」
葉深深的心猛地一跳,隨即便彷彿停止了跳動。
她的眼前,忽然有幻影一閃而過。那是她在乘坐歐洲之星時,看見的那個難民。他血肉模糊地掛在卡車上,然後,一鬆手便掉了下去,從此,可能再也不存在於這個世界。
伊文的聲音太響,在車內的沈暨聽到了隻字片語,便立即打開了電台。
果然,連環車禍正在報道中。因為兩國政府在商議遣返難民的事情,所以難民營中數百名難民選在今日集體衝擊英法隧道,有人剪開了防護網,有人爬上了隧道口上方,有人攀爬並翻越橋樑護欄,爭先恐後地爬車、跳車前往英國。在一片混亂之中,海底隧道車輛為了避讓難民,發生了連環追尾事故。如今幾百輛車堵在隧道之中,許多人報警稱有受傷者,甚至還有人可能有生命危險,但因為救援車輛無法進入,所以目前一切情況尚未清晰,只能等待搜救工作的開展。
葉深深臉色慘白,立即給顧成殊打電話。
電話通了,他果然將她從屏蔽中拖出來了。
但是沒有人接,和伊文的情況一樣,無人接聽的鈴聲一遍遍響起,機械得讓人無法忍受。
電台里還在繼續播報,目前搜救人員已經進入車輛密集區,第一名傷者已經上了擔架,正在運送出來。現場有更多傷者急需救助,請車輛不要再進入該區,盡量避免影響救助工作……
就在電台現場播報的嘈雜聲中,葉深深耳邊那機械的響鈴音忽然停止,電話接通了。
那邊傳來的,是隱約的,但確實與電台一模一樣的吵鬧喧嘩聲,但沒有顧成殊的聲音。
葉深深急切地叫出來:「顧先生!你在哪裡?」
沈暨關了電台,將車子靠邊停下,轉頭靜聽她這邊的動靜。
然而那邊只有嘈雜的聲音,甚至那聲音是扭曲的,不像是正常的聲音,令人覺得詭異而毛骨悚然。然而,就像是隔了很遠很遠的地方,顧成殊的聲音終於微弱地傳了過來:「深深——」
他這一聲呼喚,非常遠,像是竭盡了全力才發出的,甚至有些沙啞與凝滯。但在後面的喧鬧背景中,卻讓葉深深一下子分辨了出來,那高懸在喉口的心重重跳動,她的眼淚差點湧出來:「顧先生,是我,你那邊……還好嗎?」
然而,咚的一聲輕響之後,一切又歸於遙遠的雜亂聲響,顧成殊的聲音再也沒有出現。
葉深深徒勞地抓著手機,一聲一聲不肯放棄地叫著「顧先生」,然而再也沒有任何的回應。
她不肯關掉手機,只惶急地抬頭看沈暨。
沈暨抬手揉了揉她的頭髮,他的手也在微微顫抖,但還是勉強開口說:「放心,應該沒事的。」
說著,他火速拐了一個彎,開車向著海底隧道那邊直衝而去。
葉深深握著手機,為了更清楚地聽到那邊的動靜,她開了外放,緊緊地攥著它,隔幾秒鐘叫一聲「顧先生」,然而始終是絕望的,那邊再沒有傳來任何聲音。
在海底隧道入口外三公里處,他們的車子被攔了下來。交警告訴他們,入口已經封閉,裡面所有的車都在艱難撤離中,不可能再放車子進去了。
「可我們有朋友在裡面出事了,可以允許我們開到入口處,進去尋找他嗎?」沈暨問。
「對不起,很多人的朋友都被困在裡面,而且為了你的朋友好,你不可以進去堵塞入口,阻礙運送傷員的工作。」
沈暨咬牙握緊了方向盤,看看時間,只能無奈轉頭看葉深深,說:「比賽快要開始了,我們得趕緊到達現場。」
時間已經快到下午一點,即使現在立即回去,也需要一路狂奔才能趕上。
葉深深扭頭看著后座盛放禮服的箱子,再看看前方的道路。被封住的道路盡頭,是依然堵在那裡的車輛長龍,在浮著一層灰霧的天空下,漫長得令人絕望。
葉深深的手,依然緊握著手機。長時間地維持這個動作,又抓得太緊,她的手有點痙攣,但她依然捨不得鬆開哪怕一點點。
她的胸口急劇起伏,眼中的神情又是絕望,又是悲慟。
她的未來,她的人生。
她展翅高飛的夢想,她無法捨棄的榮耀。
還有,對她說出,承諾的有效期是一輩子的,顧先生。
像是被巨大的利刃貫穿胸口,她的目光盯著前方天邊處,茫然而絕望地,對著手機又喃喃地喚了一聲:「顧先生……」
靜默之中,兩三秒之後,電話斷了。
只剩下急促迴響的忙音,不停地響起,機械冰冷,卻在這一刻,比任何東西都更為可怕。
葉深深終於再也忍耐不住,眼淚奪眶而出。
她緊握住手機,抬頭看著沈暨,說:「我得去找顧先生。」
她推開車門,就要從車上跳下去。
沈暨一把抓住她的手臂,抓得那麼緊,那裡面,儘是絕望的力度。
他說:「深深,我們說好的夢想呢?」
葉深深回頭看他,滿是眼淚的面容上,卻沒有一絲猶疑。
她哽咽地,用力擠出喉口的話,說:「可是沈暨,我們的夢想並不只有這一條路,而顧先生……這個世界上,只有一個。」
「你去了又做不了什麼!可你如果不去比賽,你所有的前途、未來、夢想就全都沒有了!」沈暨固執地緊握著她的手,低低地說,「你不知道我為你這場比賽,付出了什麼,但請你不要將我的心意這樣踐踏掉……」
葉深深的目光,順著他緊握自己的手,一點一點地上移,望著他的面容。
而他黯淡地苦笑著,輕聲說:「我和艾戈做了交易,我會重新回去做他的助理,換來他不對這次比賽結果動手腳的承諾。」
葉深深暈眩地透過眼前的淚光看著他,顫聲叫他:「沈暨……」
「走吧,去參加比賽吧。」沈暨拉著她,幾乎哀求般地看著她,「這邊現場這麼混亂,你根本無能為力的,甚至可能在騷亂中受傷。而且我想,成殊肯定也不會願意看到,你放棄了這場足以決定未來的比賽。」
葉深深低垂著頭,因為惶惑而凌亂的頭髮,被她的淚水與薄汗粘在臉頰上,讓她看起來狼狽至極。
然而,她抬起頭,蒙著淚水的目光,卻是如此堅定而又平靜。
她說:「對,我知道他不會願意……但這回,我不聽他的。」
沈暨悲切地望著她,一動不動。而她從他的手中,慢慢地抽回了自己的手,準備下車。
她聽到沈暨用呢喃般模糊的聲音說:「深深,你真的這麼喜歡成殊?」
葉深深的手抵在車門上,遲疑了兩秒,然後輕輕地說:「不,我愛他。」
愛著那一路來風雨兼程,並肩攜行,永遠遙遙在望的那條身影。
她這決絕的語調與姿態,讓沈暨笑了出來,那笑聲略帶顫抖,就像是努力從胸口擠壓出來的一樣。
「放心去吧,深深,其他事情,我幫你搞定。」
混亂的車流,喧囂的人群,雜亂的場面。
葉深深沿著排成長龍的車子,一直往前方跑去。
為了最終的比賽,她穿的是七厘米高跟鞋,在鞋跟卡進了排水溝之後,她毫不猶豫便放棄了它,光腳踩上了道路,忍著腳下的硌痛,向前方奔去。
彷彿無窮無盡的車流,彷彿望不到邊的人群。
她徒勞地,卻依然竭力地向前跑去。
在紛紛向外撤退的人群中,只有她一個人是向裡面走的。她在逆行的途中,雙手緊握著手機,不停地撥打著那個號碼。
關機,關機,一直在關機。
但是,或許又開了呢?
她明知道不可能,卻還存著這絕望的妄想,在向著隧道口走去時,一直這樣固執地想著。
一具擔架正從隧道口被抬出來,上面的人渾身是血,奄奄一息。
旁邊的人看著這情景,全都露出心驚肉跳的表情。
葉深深卻顧不上害怕了,抓住一個從裡面出來的女孩子問:「請問,裡面還有人嗎?」
女孩點頭:「還有很多,有重傷的,也有已經沒有意識的,天啊!太可怕了……」
她放開了那個女孩,堵塞了胸口的緊張與擔憂讓她全身冷汗都冒了出來,原本痛累不堪的腳又注滿了力量,她迅速往裡面擠去,進入隧道。
幽深的隧道內,無數的人正撤出來。長達五十公里的隧道,中間的人就算走出來也需要好久,鬧哄哄的聲音在裡面回蕩,形成一種奇異的扭曲效果,與她在手機中聽到的一模一樣。
葉深深又撥打了一遍顧成殊的電話,依然還是關機。
她抬頭,四下看著從隧道出來的那些人。他們有的捂著臉上的傷口,有的一瘸一拐,更有哇哇哭鬧的孩子,還有失魂落魄的老人。
正在此時,腳下傳來一陣尖銳的劇痛。她低頭一看,有輛載滿貨的大客車停在自己身邊,車上被震碎的玻璃撒了一地。而她光著的腳正踩在碎玻璃碴兒之上,無數銳利的玻璃已經刺入了她的腳底。
她這才感覺到歇斯底里的痛。疼痛讓她重心不穩地靠在身旁的車上,手拚命地按著車頂,才讓自己的身體站直,不至於倒下。
她踮著腳尖,想要找一個可以倚靠的地方,可身旁全都是車子,來往的人流在擁擠中完全不顧她的困境,將無法站立的她擠得東倒西歪。
就在她拚命扒著身後的車子要站穩時,後面一個肥胖的男人從她的身邊粗暴地擠過,將她狠狠撞向了地面。
葉深深一聲短促驚呼,在混亂中身不由己地倒向地面。
眼看她的臉就要重重砸在地面之時,有一隻手忽然從後面伸過來,將她緊緊拉住,然後,另一隻手伸向她的膝彎,她只覺得整個身體一輕,已經被橫抱了起來。
她看見抱住自己的那個人的面容,在幽暗的隧道之中,蒼白而強烈的燈光照得他面容輪廓更加明晰立體,那雙幽深的眼睛從濃長的睫毛下一眨不眨地望著她,那裡面儘是她不曾見過的遲疑與錯愕,讓她第一次發現,原來這個人在面對自己的時候,也會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
「顧先生……」她輕輕地,幾乎是囈語般地輕聲叫他。
他的頭髮亂了,領帶歪了,外套甚至還有點扯破的地方,但他的懷抱還是那麼穩定,他沒有受傷,也沒有出事,真好。
就像第一次見面時一樣,他把她抱在懷中,即使在那麼狼狽慌亂的情況下,他的懷抱依舊那麼穩當,彷彿可以遮蔽所有風雨。
而他低頭望著懷裡的她,低聲問:「你怎麼會在這裡?」
「我……我聽伊文姐說,你在隧道這邊出事了,然後我打電話給你又不接,所以我就……」
「我的電話掉在車座夾縫裡了,車門又被撞壞打不開,手指觸到了一點點,接通了,但拿不回來。」他凝望著她,抱著她的雙手收緊,呼吸也變得急促起來,「深深……我那時,聽到你的聲音了。」
葉深深竭力想對他笑一笑,但最終出現在臉頰上的卻是溫熱的淚。她輕輕抓著他的衣袖,輕聲說:「後來你就再也沒說話了,我好擔心。」
「嗯,因為我聽到你的聲音後,急切地想要將它拿出來,結果,卻反而滑落到了更深的地方。所以我放棄了它,開始往外走了。我想,我要去找你。」
而葉深深捧著那接通的電話,一直守候到它沒電為止。
他的聲音近在咫尺,真真切切,再不是電話那頭傳來的虛幻聲音,更不是以往那冰涼的嗓音。
葉深深沉浸在他那不由自主泄露出的溫柔眷戀之中,呢喃般地重複他的話:「是,我也要來找你。」
「為什麼呢?」他靜靜望著她問。
為什麼?
四目相望,那中間許許多多無法說出的話,都在葉深深的喉嚨之中。
因為你是與我彼此承諾過一輩子的人,因為你是我走到現在的支撐,因為沒有你的話,我不知道以後的路怎麼走下去。
然而,最終所有的一切都似乎沒有意義,葉深深閉上眼睛,只低低地說:「因為我們說好要並肩前進的,一輩子。」
她聽到他輕輕的笑聲,彷彿怕她看見自己的笑,他低頭將自己的臉埋在了她的發間,但那愉快的笑卻攪起了輕微的氣旋,在她的耳邊撩起幾縷髮絲,在她的臉頰上輕微地觸碰,令她心口激蕩出無可遏制的波動。
他將她放在旁邊一輛車子的前蓋上,捧起她的腳檢查了一下腳底板。
葉深深頓時臉紅了,因為現在她的腳好臟,全都是泥巴,還被幾塊玻璃扎著,真是一塌糊塗,慘不忍睹。
「別動,我先幫你把玻璃弄掉。」顧成殊卻一點都沒有嫌棄的樣子,捧著她的腳,俯頭極其小心地將那幾塊玻璃輕輕拔出來。
幸好葉深深沒有走到玻璃密集處,而且刺進去之後也沒再踩在地上,所以都只扎在表皮而已,流的血也已經停止。
他脫掉自己的西裝外套,用那柔軟的薄羊毛料子輕輕擦拭她的雙足,問:「還有玻璃在裡面嗎?」
葉深深搖搖頭,說:「沒有了。」只是傷口還有點疼。
「那我們走吧。」他望著她微蹙眉尖的樣子,丟掉外套後再度抱起她,「現在是下午兩點半,你的比賽估計已經開始了。」
她才如夢初醒,點了點頭,悵然若失地說:「是啊,我失去比賽資格了。」
他卻問:「沈暨沒有陪你來嗎?」
葉深深點點頭:「有,但他可能對我放棄比賽而來找你有點失望,就先走了。」
顧成殊低低地「嗯」了一聲,並沒說什麼。葉深深看著他暗沉的目光,立即抓住他的手,說:「沈暨和我,是決定一起實現夢想的好友,一起對抗艾戈的戰友,所以艾戈拚命在我們面前分化你!」
顧成殊聽她一下子說中自己的心事,略有點不自然地別開了臉:「我知道。」
葉深深揪住他的衣袖,在心裡暗暗地想,哪兒知道啊,顧先生你這麼冷靜淡定、睿智從容的人,為什麼會中計啊!
不過,這是不是也說明,她在他心中,是屬於非常特殊的那種,所以他才會這樣失常呢?
葉深深有點開心又有點羞愧自己這種自得的想法,不自覺地將自己微紅的臉埋在了顧成殊的胸前。
顧成殊卻完全不知道葉深深心裡從怨念、疑惑到喜悅、驕傲、羞怯走了那麼大一圈了,他抱著她一邊往外走,一邊低聲問:「你知道沈暨為了你,重新回到艾戈身邊做助理了嗎?」
「嗯……我知道。」葉深深低低地說。
「那麼,他應該會回去幫你處理這件事的,至少,能為你拖延時間。」顧成殊毫不懷疑地說。
葉深深頓時睜大眼睛:「真的嗎?」
「猜的。」
她頓時無語,只能輕輕將自己的頭靠在他的臂彎上。
前路很長,但他的懷抱很穩,對得起他常年自製的鍛煉。
他抱著她走在被蒼白燈光照亮的隧道中。周圍全都是哄鬧喧嘩,但他們兩人卻在這樣忙亂的時刻,四目相對,不覺忘卻周圍的混亂。
葉深深得理不饒人,問:「顧先生昨晚不是對我說,不會來巴黎看我的嗎?」
顧成殊略有些狼狽,聲音也有些不自然:「我做了個夢,後來失眠了……」
葉深深心想,失眠了和來巴黎有什麼關係呢?
「我想了很久你在電話中說的那些話,一直睡不著。我覺得,我可能是被艾戈算計了。」他說著,垂眼看著懷中的她,輕聲說,「就算不是被算計,我至少也不應該處於劣勢。」
葉深深眨眨眼看著他,假裝聽不懂他在說什麼。
而顧成殊則將抱著她的手收緊了一些,讓她貼近自己的胸膛。
他沒有說出自己夤夜不眠,輾轉反側想過的那些事情,也沒有說出自己一想到以後不能與她再在一起時,心裡的那些絕望與痛苦。
那時他賭氣地想,雖然她與沈暨有那麼多的親密過往,可他又不是沒有。至少,他有那個平安夜與她通宵共守的記憶;他有電梯口那一個吻落在她的額上;他還有她守候了半夜送來的珍珠和那一句「生日快樂」。
還有,她對他說出「一輩子」的時候,那堅定而明亮的笑容。
隧道出口已經在他們面前,暮春的日光從外面熾烈地投入,照到他們身上時,讓葉深深不由自主地微眯了一下眼。
丟棄了外套之後的顧成殊,襯衫袖子上閃爍的一點黑珍珠的奇妙暈彩,讓她的唇角微微揚起,心中充滿愉快的心情。
她說:「顧先生,袖扣很好看。」
顧成殊的目光落在她的鎖骨上,看見了那顆落在她脖頸上的珍珠。
他說:「項鏈也不錯。」
她開心地拈住那顆珍珠,在唇邊輕輕碰了一下,說:「本來我在想,送它給我的人不肯來的話,或許它能給我勇氣,陪我安心度過最難熬最忐忑的比賽,又或許,它能代替那個人,看見我幸福的那一刻。」
她含笑仰起頭,在他的懷中望著他,問:「你呢?」
「我是被迫無奈。」他低頭望著懷中的她,聲音喑啞而艱澀,「這對袖扣的主人對我下了咒語,讓我心力交瘁,整晚整晚地睡不著。我曾經發狠把她的號碼屏蔽,也曾經發誓永遠不再理會她的事情。可昨天我半夜驚醒,終於認命地承認,我沒辦法對抗她,就像我沒辦法抗拒命運將我們的人生緊緊編織在一起。」
葉深深默然偎依在他的懷中,聽著自己的呼吸和心跳,如此急促。
「本來我想,這是最後一次了。我過來找艾戈,就是準備不管用什麼辦法,都要讓她的人生順利踏上輝煌的起點。」他的語調有點不穩定,可他沒辦法抑制,誰叫他的呼吸不由自主地跟著懷中的她一起紊亂了呢?「可如今,知道了她也喜歡我,所以無論如何,我得把她搶過來,不管對手是誰,不管別人心裡怎麼想的,不管道德不道德,既然曾經抱在我懷裡,我就絕對不能放下。」
葉深深默然無聲。她將自己的臉貼在他的胸口,這樣,她那些未曾落下的淚,會立即被他柔軟的衣料全部吸走,這世上除了他,誰也不會察覺到,她的軟弱與幸福。
前方是交通封鎖線,他抱著她走過了最後一段路。
暮春的路旁有些荒蕪,雜亂而細小的花開在草叢之中,遠處午後的流雲低得幾乎觸手可及。
無數的車輛在等待,無數的人站在外面翹首守候。
許多人相擁在一起,慶祝親友平安歸來。激動的淚水與驚惶的笑容上演在他們的周圍,有人在等待,有人在期盼,有人在牽掛,有人在相擁。
在這般混亂而溫馨的場面,嘈雜而幸福的氛圍中,顧成殊將懷中的葉深深托高了一點,低下頭,親吻在她的唇上。
周圍人聲鼎沸,他們淹沒在人群之中,沒有人知道他的過往,也沒有人知道她一路走來,從擺地攤到開網店,磕磕絆絆地經歷過多少艱難險阻,才終於以流血的雙足走到這裡,與他相映生輝,珍惜地交換這一個吻。
這世間無數的生離死別,悲歡離合,成全她與他並肩而立,準備好以一輩子的力量去高飛天際。
即使前方迎接她的,是無法想像的風雨雷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