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深深到達工作室,發現今天大家的神情都在緊張中帶著壓抑。
她這才想起,前天熊萌和自己說過,今天Element.c的人會過來。
「深深,你今天看起來……臉色超級不好的!你是不是太緊張了?」熊萌上下打量著她,用力一拍她的背,「別擔心!這個工作室里最有可能脫穎而出的人就是你!」
疲憊不堪的葉深深差點被他拍倒在地,她抓著旁邊的沙發努力直起身子,說:「小熊,我昨晚失眠沒睡好。」
「啊?這麼擔憂今天的事啊?安啦安啦,只是來看看而已……」熊萌說著,又努力拉拉自己的條紋外套和橘黃色窄腳褲,「你覺得我今天看起來怎麼樣?」
「嗯……非常棒。」她說。
熊萌剛咧開嘴,莉莉絲已經來通知大家了:「請大家到會議室開會,歡迎Element.c亞洲區負責人到訪,兼實習生第一次月度審核。」
Element.c亞洲區負責人盧思佚是個氣質不錯的美籍華裔中年男,身形瘦削,舉止利落。
「大家都知道盧思佚是我的老朋友,他的品味與時尚觸覺令我十分敬佩。今天是你們的月度審核,評審方法是——你們本次上交的設計稿將由我和他給你們評審打分,佔1/2的分數,之前4周的總成績佔1/2。分數相加之後,排名最後的一位,淘汰出局,即日離開工作室。」
方聖傑宣布了月度審核的評審辦法之後,幾個平時表現較差的實習生如姜秋等,神情都是忐忑不安。
陳連依在電腦上計算著每個人平時的成績,實時投影到大屏幕上。熊萌本來是第一,但因為冒失出過一次大岔子,所以扣掉了前4周的成績,成了第二。路微比他稍微高出了一點。第三名是魏華,葉深深因為第一次交設計延誤了,所以排在第四。
這邊算著,那邊盧思佚抬手朝路微示意,並隔著好幾個人問:「最近有什麼新設計嗎?上次你獲獎的那個設計,大家都十分看好。」
路微不動聲色地瞄了葉深深一眼,微帶得意地笑著問他:「已經開始製作成衣了嗎?」
「即將上市了,圍繞那件裙子而衍生設計的虞美人系列,一組12件的設計,每一件都非常完美,你一定會喜歡的。」
葉深深咬住下唇,只覺得那種沉埋已久的憤懣又一次湧上來——她還記得自己那個黃昏在機場對路微喊出的控訴,控訴她拿著自己的設計獲得了比賽大獎,又將那件衣服賣給了Element.c。然而當時自己的悲憤還橫亘在心口,如今卻依然只能看著路微拿著她的東西招搖過市,名利雙收。
她深吸一口氣,在心裡對自己說,算了深深,你會有更出色的設計,你會有更好的未來,至少現在,你已經坐在與路微一樣的地方,以後,一定還會走得更遠。
往日的成績計算完畢,陳連依將月度審核的設計稿一字排開,放在方聖傑的面前,然後她皺起眉,仔細看了看,問:「怎麼只有8份?」
「少了誰的那份?」方聖傑問。
陳連依看了一遍,目光落在葉深深的身上:「葉深深,你怎麼又沒交設計稿?」
發現過來見面的人只有顧成殊,葉深深的父母都愣住了。
葉母還朝著他身後看了好幾眼,希望能看到自己的女兒。但顧成殊說:「那邊有特別急的事情,葉深深在忙,估計今天過不來。」
葉父見他獨斷專行的樣子,有點氣憤:「顧先生對吧?深深是我們的女兒,我們大老遠過來要見她,你怎麼就不能給她一點時間,讓她和我們見個面?」
「不好意思申先生,我是做生意的人,平生秉持的信念就是利益至上。葉深深是我的員工,又欠了我的錢,無論天災人禍不可抗力,只要我有需要,她就得替我賣命。」
葉母都愣住了:「欠錢?你們……不是合伙人嗎?」
「誰跟她合夥?她拿得出一毛錢和我合夥嗎?」顧成殊直接去廚房拿了瓶水,然後在沙發上坐下,說,「其實我單獨來見你們,也是有關於葉深深的事情和你們商議一下。她是個乖女兒,你們決定的事情,她肯定會答應的。」
申啟民蹺起二郎腿,說:「那是啊,我女兒當然聽我們的。」
顧成殊沒理他,只問葉母:「你們覺得葉深深那個網店怎麼樣?」
葉母遲疑了一下,說:「現在店裡生意很不錯,衣服都賣得很好,尤其是在那個『雙胞胎』活動之後,知名度節節上升……」
「你說得很對,所以這麼好一個店,我想撤出自己股份,把店全部讓給葉深深,你覺得怎麼樣?」
「可以啊!」申啟民頓時一拍大腿,豪邁地說。
「那麼,你們只要把我前期付出的資金——也就是葉深深向我借的錢付清,我就全部轉讓給你們。」
申啟民樂不可支,儼然一副當家人的樣子,問顧成殊:「你拿了多少資金出來?有多少股份?這麼個小網店,得有……兩三萬?」
顧成殊難得笑了笑,放下手中的瓶子,慢條斯理地擰上蓋子,說:「不多,其他的不算,光營銷費用就接近7位數。」
申啟民和葉母的臉上露出不敢置信的表情:「7……7位數?這麼一個小店能浪費掉100萬?」
「是啊,還不算成本費和運營費。而如今店裡賬上的錢大約只有兩三萬,也就是說,這個網店虧損近百萬。」他悠然自得地將手邊的文件丟給他們過目,「我和葉深深的協議、出入轉賬的記錄、財務對賬的確認,一個不差。你們可以慢慢檢查,錯一塊錢我就立馬把全部股份送給葉深深。」
申啟民和葉母都傻眼了。
申啟民問:「所以這個店,深深沒份……全是你的?」
「有份,目前她占股33%,但她自己沒有錢,向我借了錢才入得股。所以現在,只要她還了當初借我的錢,扛下自己的40多萬債務,再付40多萬吃下我那34%,這個店就三分之二是她的了。」顧成殊煞有其事地將早上葉深深剛剛簽過字的借據出示給他們看。
葉母聲音都顫抖了:「你們店負債100萬?」
「具體數額是人民幣1 263 671,因為還有其他費用。」顧成殊算了算總數,認真嚴肅地和他們商量,「你們要接手這個店嗎?實在太好了,我最近正不耐煩管這麼個小店,只要40萬就可以讓深深擁有這個日進斗金的網店了,怎麼樣?」
「40萬……」兩人面面相覷,顯然都同時想到了申俊俊那個40萬。
顧成殊冷眼旁觀,見他們神情閃爍不定,便問:「你們不打算幫葉深深盤下這個店嗎?」
申啟民帶著憤恨,悻悻地說:「我們要是有40萬,早拿來救兒子了,還管她……」
葉母轉頭盯著他,強自壓抑自己心頭躥上來的怒氣:「啟民!」
申啟民這才醒悟過來,忙閉上了嘴巴。
葉母看著顧成殊,勉強掛上一絲笑:「顧先生,我雖然跟你見面不多,但也知道你是好說話的人。這回其實是我們家裡遇到了些麻煩事,深深的弟弟他出了點事,現在得賠人家40萬……」
「這可真巧,剛好也是40萬。」顧成殊微微皺起眉頭,「所以你們的意思是?」
「我們之前以為這店是深深的,所以想讓她從店裡抽調一些錢來救她弟。但現在是這麼個情況,我也體諒她……我昨晚一夜睡不著,我想深深是不是無法接受我和他爸複合的事情,所以才避不見我。」葉母垂下頭,眼淚都快漫出來了,「顧先生,能不能請你和深深說一說,她是我唯一的女兒,我們相依為命20年,我知道她不願意我和她爸復婚,可也要體諒一下我……她長大了,翅膀硬了飛出去了,我一個人在家無依無靠,而深深的爸爸也迷途知返回來找我了,這是好事啊,她要是能接受多好……」
顧成殊帶著局外人的冷淡,瞥了申啟民一眼,心想,那麼你是否知道這個男人回來找你的用意呢?然而,他也知道這句話是無法喚醒葉母的,只能說:「好的,我會將您的話轉告葉深深,請放心吧,深深永遠敬愛您。」
葉母別開臉,悄悄抹了抹眼睛。申啟民急了,趕緊問:「那……顧先生,你是深深的朋友吧?我聽說你很有錢啊,能不能借給我們一些?放心吧,我們會打借條的!」
顧成殊不由得笑了,放緩了聲音問:「申先生,不知道我和你們是什麼關係?為什麼我要借錢給我根本不熟悉的人?」
「不算我們借,算深深借的!她是你手下的員工,有她做擔保,難道顧先生你還信不過?」
「可她現在不在,我怎麼知道她是否肯擔保?」
「廢話!我們是她父母,她肯也得肯,不肯也得肯!」申啟民一錘定音,不容置疑,「這下顧先生放心了吧?即使我們還不上,葉深深在你這邊干著活兒呢,逃不出你眼皮底下!」
「好吧,申先生的意思就是說——」顧成殊垂下眼睫,考慮了一下,然後歸納總結出主題思想,「你們需要一筆錢救兒子,所以向我借錢,至於還錢的事就落在女兒葉深深身上,雖然她對此毫不知情。」
葉母聽著他嘲諷的口氣,又想想對葉深深不公平的待遇,眼淚一時湧上眼眶來。她張開雙唇,想要說什麼,可看著申啟民的臉,又只能艱難地咽了下去。
而申啟民則毫不在意顧成殊的語氣,點頭說:「這事就得著落在她的身上,誰叫她是俊俊的姐?俊俊可是我家的根,這個不能斷!」
顧成殊抬起眼又仔仔細細地打量了面前這個男人片刻,這個年近50的男人,到現在相貌依然還不錯,看起來也比同齡人要年輕一些。葉深深長得更像他,而不是因為疲累而早衰的母親。
他忽然想起停電那一夜,葉深深安慰著他時,告訴他說,「我還沒出生就遭到嫌棄了,顧先生可能無法想像。」
他是無法想像,一個在20年前狠心拋棄女兒的人,怎麼還能在20年後若無其事地過來要求女兒為自己貢獻一切。
他仰起頭,望著天花板深深吸了一口氣,然後說:「可惜,我不打算借錢給她。首先她之前欠我的債還一毛錢都沒有還,其次以她目前的收入,根本通不過我的風險評估,能按時足額還錢的幾率微乎其微。我不會一而再,再而三做這樣的傻事。」
申啟民急了:「顧先生,或者我們把她那份股份抵押給你,剛好抵40萬,你有興趣嗎?」
「當然沒興趣,我自己那份都想賣掉。而且,你們並無權擅自處置子女的資產。」所以他又拿出一份文件,展示在他們面前,「說到這裡我想起來了,這裡還有一份協議,約定的是——如果葉深深準備撤股或者以股東身份從店裡抽調資金的話,必須具備一個前提條件,那就是必須得到我的允許,並且不得超過網店當時盈利點的三分之一,否則,就屬於違規使用店內資金,失去對店內所有股份的控制權。」
對面兩人面面相覷,不知道是什麼意思。
顧成殊心平氣和地望著他們,問:「很合理對嗎?我出的資金,供店裡使用。如果葉深深將所有錢從店裡抽走,我豈不是血本無歸?所以就算葉深深想從店裡抽調資金,也只能拿走盈利的那一部分,否則就被掃地出門——但很可惜,現在店裡的賬面是負數,她需要等到店裡賺到100萬填滿這個窟窿之後才能拿錢,不然就凈身出店。」
他不再說話,只坐在沙發上靜靜看著他們,示意他們再商量。
但言至於此,申啟民已經明白了。網店沒有錢;顧成殊不會借錢;葉深深不但沒錢還欠了顧成殊巨額數字;葉深深更沒辦法從店裡調錢出來給他們。
申啟民臉色鐵青地瞪著葉母,從牙縫間蹦出幾個字來:「媽的,路微說她很有錢的,結果這麼個情況,老子這一趟北京是白跑了。」
葉母臉色慘白,終於顫聲說道:「我早告訴過你的,深深一個人在北京生活,自己都這麼辛苦,她哪有餘力救俊俊?」
「嘖……我哪知道竟然會一毛錢都拿不到!」申啟民一臉晦氣。
「還有什麼事嗎?沒有的話就這樣。」顧成殊對介入他們的爭執毫無興趣,他站起身收拾好桌上文件,說,「真是太遺憾了,我還以為你們是過來接手葉深深的債務的。看來我手上這個燙手山芋是轉不出去了,運氣可真不好。」
葉深深的運氣是真的不好。
方聖傑看向她,皺起眉頭:「葉深深,你是不是準備再扣5分?」
葉深深驚愕地站起身,立即走到那幾幅設計作品前,把8張圖都看了一遍,發現確實沒有自己的。
這可是能否留在工作室的重要關頭,她的額頭頓時冒出了一片冷汗,還有點混沌的大腦頓時清醒過來,脊椎一陣冰涼。
會議室里響起一片不明狀態的低聲議論,有「呵」的一聲冷笑顯得格外清晰。葉深深茫然抬起頭,看見路微臉上嘲諷的表情。
她心裡頓時閃過一個念頭——難道,又是路微搞的鬼?
路微坐在椅子上,抱臂看著會議桌上的花,說:「我覺得吧,有些人真的是不知道珍惜機會,一次遲交了沒什麼,可兩次三次,就未免太不把工作室的規章制度當回事了,或者——根本就是有恃無恐,當個實習生都在敷衍塞責嘛。」
方聖傑的目光落在路微的身上,微皺眉頭,路微這才嘟起嘴,悻悻地收斂起自己的囂張氣焰。
方聖傑轉頭看著站在那裡手足無措的葉深深,問:「你怎麼說?」
葉深深又驚又愧,低聲說:「方老師,我前天早上直接交給您的,在您出門之前,您還記得嗎?」
方聖傑愣了一下,這才回想起來:「對,我當時接過來了,然後照常放在那一摞設計圖上的。」
「所以……所以我真的交了。」她恍惚地說。
熊萌和葉深深的關係最好,個性也最激烈,直接跳起來就說:「肯定是被人偷走了!哪個混蛋這麼壞,居然故意偷走葉深深的設計,害她今天過不了月審?!」
魏華不動聲色地掐了他的腰一下,示意現在在開會,而且還有外人在。但眾人聽了熊萌的話,都不約而同將目光聚集在姜秋身上。因為,平時處處針對葉深深的人就是她,而且之前所有周審總成績墊底的人也是她。
姜秋也不是個好惹的,頓時發作起來:「是啊,偷葉深深設計的那個王八蛋活該天打雷劈不得好死的!沒見過這麼蠢的人,明知道葉深深老是不交、遲交的嘛,還去偷有毛線意義啊?」
熊萌呵呵冷笑:「就是,深深都親手交給老師了,居然還去偷設計,實在蠢斃了!」
「哎呀,說偷多難聽啊,說不定就是有人在將設計圖從老師辦公室拿到會議室鎖好的時候,直接給丟了呢?」姜秋翻他一個白眼,「我記得設計圖就是你親手拿過來的嘛,對不對?」
當著外人鬧得這麼難看,方聖傑只能惱怒地瞪了他們一眼:「都給我安靜點!」
盧思佚笑著坐在那裡,饒有興緻地說:「方老師,你這邊可真熱鬧啊,實習生們個個都生機勃勃呀。」
「別嘲笑我了。」方聖傑無奈地轉向葉深深,「去把你的作品再補一份來——這一次可能不是你的問題,但如果再有下次的話,你也要找找自己的原因了。」
「是……謝謝老師!」葉深深趕緊向他鞠躬道謝,飛奔下去拷貝自己的作品了。
方聖傑將已經交上來的8份作品交到盧思佚的面前,說:「我們先評審這些吧,第一份是魏華的……」
他的手機毫無預兆地響了起來。他皺眉取出正要關掉,但目光一瞥到上面的顯示,頓時猛然站了起來。
盧思佚詫異地看了他一眼,他抬手示意他:「稍等,我有個很重要的電話。」
他向外走去,因為太過匆忙,膝蓋直接撞到了門邊的一把椅子上,但他彷彿毫無感覺,只接起來,急促地用英語說道:「巴斯蒂安先生,是……我們這邊是早上10點,您那邊是凌晨3點吧?」
盧思佚愕然瞪大眼睛,看著他的背影,一時連嘴巴都合不上了。
魏華瞥了身邊的熊萌一眼,看他也是瞪著方聖傑打電話的背影,眼睛都快掉下來的模樣,便悄悄地撞了撞他的手肘,低聲問:「巴斯蒂安先生是誰啊?」
「你沒聽說過嗎?傳說中那個『大帝』啊!」熊萌一臉快要流淚的模樣,「聽說方老師年輕的時候,在他身邊當過助理。」
「哇……老師的老師啊。」魏華一臉崇拜。
熊萌神秘兮兮地說:「方老師沒有被他承認是弟子啊,據說這是方老師人生中最遺憾的事情之一。後來方老師就被挖到MCQ去了,估計後來一個在巴黎一個在倫敦也很少見面了吧。」
魏華一臉「連方老師都做不成他弟子的是啥大神」的迷惘和震驚。
此時葉深深已經列印好了自己的作品,匆匆忙忙地推門進來,將放在護套中的作品恭敬地遞交到盧思佚面前。
盧思佚沒有打開,他只輕輕將手按在護套上,目光與路微心照不宣地對視,又緩緩抬眼端詳著葉深深。
葉深深看著他臉上那種詭異的笑容,心裡忽然升起深深的不安來。
他皮笑肉不笑地問:「葉深深對吧?」
葉深深趕緊點頭:「是。」
「我聽說你的設計很不錯,甚至還聽《ONE》主編宋瑜講過,你在進入工作室時,很精彩的那一段白色燕尾羽毛裙的故事。」他笑著抬眼看她,「說實話,對於有才華的人,我一向都是很欣賞的。但是,有個前提,那就是——就算你再有才華,再有能力,可你不認真、不能發自內心地愛這個行業,經常馬馬虎虎不肯努力的話,那麼所有的一切,都是浪費你的才華。」
葉深深愕然看著他臉上帶著嘲諷的笑容,只覺得心口涌過難言的恐慌。
果然,盧思佚直接拿過馬克筆,在她的作品護套上,畫了一個圈。
「葉小姐,就你這種敷衍搪塞的態度,不管你的作品是怎麼樣的,我都只給你,0分。」
葉深深獃獃站在那裡,一時間連呼吸都停滯了,臉色灰白。
在座所有人面面相覷,大氣都不敢出一聲。
陳連依瞪大眼睛,看看那個清楚明白的0分,又忍不住看看外面講電話的方聖傑,不敢統計分數。
而盧思佚則將設計圖連同護套拿起來,展示在陳連依面前:「怎麼不統計分數?難道說我的意見你們不接受?」
陳連依怔了一下,終於遲疑地輸入了葉深深的最終月審成績:0分。
分數自動排序,投影上清楚明白地顯示在所有人面前,葉深深的成績,直接排在了最後,比倒數第二的姜秋還要少4分。
就算是方聖傑給她滿分,占的分數也不過2.5分,依然拉不回這巨大的差距。
路微得意地瞟了姜秋一眼,姜秋抑制不住自己的興奮,抬起大拇指,朝她叩了兩下。
會議室內一片山雨欲來的緊張氣氛。
而會議室外,站在陽台上接到巴斯蒂安電話的方聖傑,完全沒去關注裡面發生了什麼。他聽到對方熟悉的聲音,疲憊中帶著一種興奮波動:「前天你寄過來的作品,我已經看過了。」
「是嗎?這回的快遞速度真不錯,估計是剛好趕上航班了。」方聖傑興奮地說著,故意談些不涉及重點的內容。但他心裡是知道的,這麼多年持續不斷地將自己的作品寄給巴斯蒂安先生看,他那邊從來沒有迴音,方聖傑有時候也懷疑是否因為他對自己已經失望,所以看都不看他的作品就直接丟掉了。然而今天,他卻連夜給自己打來這樣的電話,一定是自己這回的作品中有哪一件打動了他。
但,是哪一件呢……他在腦中將自己最近的作品迅速地過了一遍,卻發現自己一件也沒有把握。
「Serge,我很抱歉以往對你的成見,我一直認為,在MCQ那段時間,是你的幸運,也是你的不幸。那段時間讓你功成名就,步入了別人夢寐以求的殿堂,也讓你透支掉了自己的靈氣,最後連自己的風格都沒有樹立就消散了……」
方聖傑默然聽著,心中那種激動慢慢地消散,變成了一種難以言喻的傷感與悔恨。他在滿是落葉的窗台上坐下,低聲說:「是……我應該聽您的教誨,不應該那麼冒失就企圖降落在最高處……」
「但你這次的設計很好,我很喜歡,雖然只有那一件,但讓我看到了當年的你,當年的Serge Fang。」巴斯蒂安在那邊嘆了一口氣,如同嘆息一般地說,「有缺陷的,功力不足的,充滿未知走向的;但也靈氣蔓延,充滿力量,足以令所有人驚嘆的,金色獵豹。」
方聖傑的眼愕然睜大,喃喃地問:「金色獵豹?」
「對,就是黑色絲絨底上金線綉著獵豹的那一件。」
方聖傑盯著面前飄落的樹葉,在這個深秋的日子裡,茫然地又說了一句:「是在我寄過去的那幾幅作品中嗎?」
「是的,確實是你的,兩個月一次,多年如此,從不失約,不是嗎?」他說著,又嘆了一口氣,說,「我會好好珍藏這幅作品的,祝賀你找回了自己,Serge,但願你以後不要再失去這種力量。」
巴黎凌晨3點的電話,就此掛斷。
方聖傑握著不斷傳來忙音的手機,站起來佇立在陽台上許久,腦中回蕩的唯有「金色獵豹」這幾個字。
是自己在夢遊時設計的嗎?是在失憶的時候做的嗎?
百思不得其解之後,他終於放棄了胡思亂想,轉過身,向著會議室走去,準備向莉莉絲再詢問一下這次所寄快件有什麼異常。
推門而入,他立即感覺到了會議室內詭異的氣氛。他轉頭看見了投影上顯示的數字與排序,微微皺眉,將目光投向盧思佚。
盧思佚對他投以一笑:「對不起,聖傑,我就是這麼認真的人。在我看來,一個連按時上交設計作品都做不到的人,是沒有資格在如今國內最頂尖的工作室待下去的。」
方聖傑的目光轉向葉深深,她盯著投影上自己的分數,彷彿已經明白自己沒有希望,但她依然不肯放棄,倔強地說:「可我覺得您這樣做是不公平的。我的作品確實已經上交,這是方老師可以親自替我證明的事情,您不能因為這中間環節出的疏忽,而宣判我的死刑。畢竟能留在這裡是所有實習生的夢想,也是我的!」
盧思佚唇角一絲冷笑,說:「對不起,我從來不接受遲到的東西。」
方聖傑看著那封被打了0分的設計作品,裝在工作室內統一印製的護套,他記得葉深深前天將作品交給自己的時候,也是裝在這樣的套子中,而自己走的時候,擱在了……
擱在了要寄送給巴斯蒂安先生的那一疊設計圖上!
他頓時愕然睜大了雙眼,連呼吸都粗重起來。
他死死地盯著葉深深,一步一步向她走去,在眾人不明所以的驚愕眼神中,他的手按在護套上,低聲問:「葉深深,你今天上交的作品和前天交的是一樣的嗎?」
葉深深不明所以地仰頭看他,點了點頭,說:「是。」
方聖傑拿起護套,感覺自己的心臟在胸口劇烈地跳動著,一種微帶恐懼與悲哀的感覺,讓他的手指都有些顫抖。
他深吸了一口氣,強抑住自己雙手的顫抖,然後捏住裡面的設計圖,飛快地抽了出來。
黑色絲絨長裙上,金線綉成的獵豹,躍然如生。它窺伺在裙擺之上,讓這麼女性化的緊身絲絨長裙充斥著凌厲的侵佔性。暗夜中的電光,蒼茫中的野性,驚人的凜然之姿。
方聖傑咬緊下唇,拚命抑制自己要崩潰呼號出來的衝動。
不是他。
讓巴斯蒂安先生激動讚賞的,讓他在午夜三點打電話過來的那個作品,不是他的。
如果是他的就好了,他已經枯槁的靈感源泉,如果真的能重新活過來就好了。能對得起所有人的期待,能再創造數年前那些完美的作品,能重新回到當年的Serge Fang……
站在他面前的葉深深,被他眼中瞬間湧現出來的悲慟、怨憤與悔恨嚇到,她不明白自己的設計怎麼會引發他這麼大的反應,不知不覺就後退了一步,喃喃地叫他:「方老師……」
方聖傑這才如夢初醒,只覺得背後一層薄薄的汗涌了出來。他盯著葉深深看了許久,然後才低聲說:「葉深深,你真應該感謝顧成殊。」
沒人敢從顧成殊的手中搶走他保護的東西。
不然,方聖傑真的難保自己不會像其他人一樣,以工作室的名義將她的作品剝奪為自己所有。
葉深深不解其意,默然低頭看著自己那張設計。
而方聖傑已經定了定神,拿起那張設計圖,對所有人說道:「我已經知道葉深深之前上交的設計到哪裡去了——前天晚上下大暴雨,葉深深將堆在窗邊的實習生設計圖挪到了裡面,而我沒注意,第二天將自己的設計放在了空出來的地方。然後,葉深深的設計就被我隨手放在了自己的設計中,寄到了法國。」
熊萌「啊」了一聲,和莉莉絲相視一眼,頓時都想到了那張風格與他不太相符的設計圖,令人驚嘆的黑絲絨裙上的金色獵豹。
「所以這件事,葉深深沒有任何責任,該負責的人是我。」他望著盧思佚,又問,「事情解釋清楚了,你還是要給她打0分嗎?」
盧思佚愣了一下,目光若無其事地掃過路微,朝她稍一注目,然後才轉頭去看方聖傑,說:「那還得看她的設計是不是太糟糕。」
「在你評判之前,我想宣布一個好消息。」他說著,緩緩將那張設計圖翻過來,展現在會議室中所有人面前,「葉深深之前上交的這幅作品,寄給了我曾為他擔任過助理的巴斯蒂安先生。就在剛剛,巴斯蒂安先生看到這幅作品後,激動地在法國的凌晨3點打電話給我,祝賀我的手下誕生了一件了不起的作品。」
在會議室中一片驚愕的低呼聲中,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這幅設計圖上,一時連盧思佚都說不出話來,陷入徹底的死寂。
只是每個人的安靜都各有不同。激動握拳的熊萌、震驚得說不出話的眾人、被設計圖吸引所有注意力的陳連依和魏華、強忍嫉恨的路微、慘敗失聲的姜秋,加上驚喜中還帶著一絲茫然的葉深深,組成一幅頗為精彩的畫面。
在一片安靜之中,方聖傑慢慢走到葉深深身邊,抬手示意她坐下,然後將目光轉過去,定在路微身上,緩緩地說:「這個世界上,無論你身在何處,做什麼事情,無論你是什麼身份,你的起點在哪裡,這些都不重要。唯一重要的,是你的心在哪裡。」
他的聲音在寂靜的會議室中,隱隱迴響,進入每一個人的耳中,清楚明白,一字不差。
「坐在這裡的每一個人,心思花在哪裡,只要一看你的作品就清楚明了。不要說這個世界上有天才——不,並沒有。有的只是你們最拚命想要追求的東西,你的企圖心都寫在自己交上來的設計圖上。所以我勸你們,擺正自己,尋找到自己真正的路,不要把心思放在對手上,要放在自己的身上,好好走自己的路,這才是你們應該做的事情。」
路微垂下眼,把目光轉向另一邊去了。
「好了,陳連依你把葉深深的那個0先刪掉,我想思佚會給葉深深一個公正的分數的。」
葉母坐在裝潢華麗的咖啡廳內,看著對面的路微,忐忑不安地笑道:「真沒想到路董會特意約我見面……」
「畢竟你在我家也幹了十幾年了,阿姨到北京來,我請你吃頓飯也是應該的。」路微說得跟真的似的,但臉上的表情卻都懶得裝,明擺著不過是點頭之交的情分。
葉母有點不安,她知道女兒和顧成殊認識,是因為路微中斷的婚禮。一個男人,把談婚論嫁的女方丟在教堂,說悔婚就悔婚,這件新聞至今還是全市的談資。
所以,她面對著路微只能訥訥說:「深深這孩子,之前給路董添過麻煩,現在又在同一個工作室,希望路董多多照顧她,不要介意她……」
「我才不會呢,其實說起來,我還要感謝深深呢,要不是她的話,我現在已經和顧成殊結婚了,這輩子就完蛋了。」路微說著,仰起下巴冷笑,「阿姨,你上網嗎?或者經常看報紙嗎?」
葉母搖搖頭,遲疑地看著她。
「那可太遺憾了,你會錯過很多好玩的事情,比如說,我給你找一篇報道哦,是關於顧成殊的。」她將自己的iPad上拿出來,一邊輸入顧成殊和郁霏,一邊說,「其實顧成殊人挺好的,就是花心了點,當初和我在一起的時候,也是花巨資給我投資,還熱情地幫助青鳥上市的事情——喏,你看,這個郁霏,也是他之前幫助過的一個女生。顧成殊看上了剛剛畢業的郁霏,然後帶著她來北京,進入設計圈,阿姨覺得——這個軌跡是不是很熟悉呢?」
路微笑著把iPad放在她面前,說:「你看。」
屏幕上,「顧成殊+郁霏」的搜索欄下面,全都是兩個人親密合作的報道。
葉母看著,笑容有點僵硬:「這個……是顧先生的前女友?」
「是啊,這些都是這兩年的新聞。」路微隨手點開一個,正是郁霏創立FEI.Y的剪綵畫面,顧成殊站在她的身邊,郁霏親密地靠在他的肩旁,兩人大方地面對媒體。
路微又換了個頁面,這回是郁霏的一篇訪談,其中提到了她的男友,記者很貼心地在文後附上了男友顧成殊的資料,並讚歎兩人簡直就是天作之合。
「阿姨您也看到了,當時他們是公開的,大家都知道。不過顧成殊現在倒是謹慎多了,所有的戀情都變成地下的了,比如……是吧?」
葉母臉色蒼白,訕笑著不說話,只默默地一口一口喝茶。
比如深深。她的女兒,彷彿見不得人。
「不過就算他公開承認的又怎麼樣?你看我吧,家庭也不錯,長得也不錯啊,誰知道他在結婚當天忽然反悔了,告訴我說,人生這麼長,他還沒玩夠,讓我再等等吧!你說,這個世界上有這麼混蛋的人嗎?」
「這不是挺好的嗎?清倉止損呀。」旁邊有個溫柔的聲音輕輕柔柔地傳來,說話的人走到她們身邊,輕撩長發,笑靨如花,正是葉母此時面前屏幕上出現的郁霏。
她在路微身旁坐下,抬手將鬢邊的一兩絲頭髮撩到耳後,笑著對葉母點頭,問路微:「這位阿姨是誰呀?」
見她目光落在自己身上,葉母僵硬地笑著點頭。
路微聳聳肩,說:「是葉深深的母親。」
「哦……阿姨好呀。」郁霏還是笑著,若有所思地打量著葉母。她是特別適合微笑的女子,唇角與眼角微微上揚的時候,簡直能讓看見她的人都被籠罩在她獨有的溫柔之下。
葉母局促地點頭,覺得郁霏的出現肯定不是巧合。
但事到如今,她也只能在這裡坐著,看她們究竟要對自己說什麼。
「不瞞您說,我和深深其實不太熟,但我特別喜歡她。因為,每次看到她的時候,我就像看到了當年的自己一樣。」郁霏托腮望著對面的葉母,笑意吟吟,「年輕,可愛,充滿了對未來的憧憬和嚮往。所以我還給深深介紹了一樁設計呢,就是季鈴的禮服,您知道季鈴吧?」
葉母揣測著她的來意,點頭:「是啊,我知道的,是個明星。」
「給大明星設計衣服,尤其是這麼重要場合的禮服,深深一定會一鳴驚人的,以後她打開名氣簡直是易如反掌了,對不對?我真的很期待她在設計界大放異彩的那一天哦!」
「這個還要多謝郁小姐了。」葉母趕緊說。
「沒事啦,誰叫我們這麼有緣分呢?」她殷勤地給葉母倒茶,彷彿漫不經心地說,「而且,我們還遇見了同一個男人呢對不對?他當初對我也很不錯的,即使快要和路微結婚了,還給我送了生日禮物,你看就是那個啦。」
郁霏抬手指指玻璃窗外的那輛白色車子,捂著嘴巴微笑:「雖然我朋友嘲笑我,開玩笑說像被包養似的,但我們確實是真感情嘛對不對,雖然他絕對不可能娶我們這樣的人。」
葉母臉上的笑容十分難看,僵硬無比。
路微斜了郁霏一眼,給她使眼色。
「哎呀,糟糕了……」郁霏不好意思地捂住了自己的口,驚訝地問,「深深不會還沒向您坦白吧?她……沒告訴過您顧先生的事嗎?」
葉母默然不說話。
路微冷笑道:「放心吧,阿姨當然知道的。深深現在住在他租的房子里,開著他投資的店,因為他的幫助所以在國內最好的工作室實習,而且兩人還經常出雙入對的,怎麼可能不知道呢?」
葉母尷尬又狼狽,女兒搶了上司即將結婚的老公,而男方的兩個前女友找上門,這種荒誕事讓她一時不知所措,只能勉強含糊說:「深深沒和我提過,我想應該只是朋友吧。」
「希望這樣最好啦,畢竟我真的挺喜歡深深的,希望她能比我幸福。」郁霏想了想,又在網上搜索另一張圖,「阿姨,剛剛的訪談您也看見了吧?我和顧成殊分手,是因為他真的逼我太甚了。他企圖控制我,甚至控制我的設計和思想。他是個商人嘛,為了利益是不擇手段的。」
這一點葉母倒是深知的,但她沒附和,只沉默。
「我現在就是很擔心,萬一深深的想法和他相左,會怎麼樣?或者直接說吧,我之前要是設計不合顧成殊的意思,他絕對會逼我做出難以想像的事情來,甚至強迫我去找槍手、去抄襲別人的東西。他這麼殘酷的人,根本不會考慮深深將來的道路,哪怕從此斷送深深的未來,只要對自己有利,也很有可能。」
葉母搖頭,喃喃說:「不會吧,深深有自己的主見,她不會的……」
「會不會,需要伯母您自己的判斷。」她在iPad上找到了自己想要的東西,終於抬起頭,認真地凝視著葉母。她臉上那種甜美的笑容已經消失了,眼中滿是悲傷與沉重。
葉母聽到她低沉而凝重的聲音:「接下來我要給您看的東西,十分重要,您可以自己去和深深的作品比照。但這件事,我請您無論如何不要讓任何人知道,就算深深也是一樣。因為一旦傳到顧成殊的耳中,我的設計師道路和人生就完蛋了。我冒了這麼大的險,就是希望您自己親眼看到,深深正面臨著什麼樣的黑暗深淵,但請您在勸解自己女兒的時候,千萬要幫我保密。無論如何,請您承諾不要在深深面前提起我。」
什麼深淵,比女兒遇上那麼可怕的男人,比她面臨的道德譴責還要可怕?
葉母下意識地點點頭,只覺得自己的胸口彷彿被巨石壓住,幾乎喘不過氣來。
郁霏緩緩將手中的iPad轉過來,放在她的面前。
那上面是一幅被封存在玻璃櫃內的設計圖——淺綠色的長裙,白色的立體花,柔順下垂的腰帶,古希臘式的優雅褶皺。
美得內斂而安靜,氤氳如春日雲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