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秋收拾好東西,離開了方聖傑工作室。
至此,工作室內的實習生還剩5個人。兩三個月內10人少了一半,令剩下的人都覺得壓力很大,每個實習生都默默地埋頭做著分派給自己的事情。因為,做好了沒有加分,做錯了卻會直接被剔除出去。
在沉悶之中,葉深深卻接到了一個突如其來的好消息。
季鈴工作室的助理茉莉給她打電話,說:「葉小姐,你的設計初稿我們已經看過啦,設計還是很好的,不過有幾個細節我們還可以商討一下哦。我稍微改動了幾個細節,把修改後的設計發給你看一看好嗎?」
葉深深答應了:「好的,我馬上接收。」
她打開電腦,收到了季鈴工作室修改後的設計稿,越端詳越詫異。
裙子的褶皺被縮小加密,帶上了一種古希臘愛奧尼亞式的優雅氣質,而立體的白色花朵分布也被改動,腰間花朵減少,胸部增加。花朵的大小被修改,變得更加疏密有致。腰帶被改成不用蝴蝶結,簡單隨意地以活結自然地垂到小腹。
葉深深詫異地睜大眼睛。雖然只改動了幾個點,可這幾個地方卻完全改變了她整件設計的風格和模樣,簡直跟脫胎換骨一樣,讓人越看越覺得只能那樣改動,再無其他變動的可能性。
修改的人絕對是專業高手,對細節非常敏銳。
而且,她原來的設計遠不如修改後的樣子。
葉深深激動地聯繫茉莉,問:「這是哪個設計師修改的?對方實在太厲害了!能告訴我是誰嗎?」
「哈哈,哪有啊,是我自己隨便改的。」茉莉在那邊咯咯笑著,說,「既然你覺得不錯,那我們就定下成稿,然後就要麻煩你去弄樣衣了哦。對了,面料和輔料記得先給我們看過。」
「好的。」葉深深遲疑了一下,說,「真的是你修改的嗎?那設計圖上得加上你的名字呀。」
「不要不要!我只是隨便改改,真的!全都是你的設計,千萬不要加上我的!加上了我也會塗掉的!」她一口拒絕。
葉深深掛了電話,總覺得好像有哪裡不對勁。
她還在想著,卻有人走到她的桌子面前,笑著俯身看她:「深深。」
葉深深抬頭看見來人,正是郁霏。她穿著米色風衣和長靴,摘下墨鏡朝她微笑,瘦得那麼好看。
葉深深有點詫異地看著她:「郁霏姐。」
「我今天過來看幾件樣衣,順便和你打聲招呼。」郁霏端詳著她的樣子,微微皺眉,「是不是太累了?怎麼臉上的小紅暈都沒了?」
葉深深有點尷尬地笑笑,捂住了自己的臉:「哪有……」
「對了,季鈴工作室聯繫你了嗎?你的設計肯定沒問題吧?」郁霏依靠在她的椅子上,咯咯笑出來,說,「肯定沒問題的嘛,我聽說深深你深受巴斯蒂安先生的好評呀!」
彷彿是被她的笑聲吵到,坐在不遠處的路微朝她翻了個白眼,悻悻地將臉轉向了一邊。
「怎麼郁霏姐會知道這件事?」葉深深詫異地問。
「這可是相當難得的哦,所以業內都傳遍了呢!」郁霏偏頭朝她一笑,簡直比冬日的陽光還燦爛,「對了,我能看看你的設計嗎?很好奇你會給季鈴設計怎麼樣的禮服呢。」
葉深深把電腦屏幕轉向她:「就是這件,對方修改過了,你覺得怎麼樣?」
郁霏的目光在設計圖上掃了一遍,頓時露出驚喜的笑容,讚不絕口:「哇!真是超級美的!我太喜歡這個設計了!深深你太棒了!」
葉深深有點不好意思,關了設計圖的畫面,問:「真的嗎?你真覺得好嗎?」
「是啊,這件衣服一定會受到所有人的喜歡的。」她說著,伸手輕捏她的耳朵說,「深深,你真是個天才啊,我看好你哦。」
「深深當然是天才,我也看好她。」
後面有個帶笑的聲音傳來,葉深深不需要回頭也知道是沈暨。
郁霏笑著朝他打個招呼,轉身上樓去了。
沈暨是最喜新厭舊的人,秋天剛到,換上的已經是當季的D&G,雲青色襯衫,象牙色條紋與寬滾邊,配白色長褲,越發顯得他全身線條利落有力。
這樣的衣服招搖又奪目,顧成殊是絕對不可能穿的,也只有沈暨能穿得這麼好看。
葉深深打量著他,不過她有點內向羞怯,也不好意思說什麼。
而他明明看見了她目光中的欣賞,還開心地說:「穿新衣服沒人誇真的好寂寞,快快,深深你最有眼光了,說兩句。」
葉深深簡直無語,只能嘆口氣,說:「很合適,很好看。」
這麼敷衍的回答,沈暨卻也不氣餒。他斜身坐在她的桌子上,含笑看著她,隨口聊著:「深深,你這兩天幹什麼去啦?我挺擔心你的。」
他笑起來時無比動人的眉梢眼角和溫柔動人的唇角,就直接撞進了她的眼帘,又似乎撞在了她的心口,讓她的心臟瞬間漏跳了一拍,說話也有點結巴:「哦,最近有點事……你找我?」
「當然來找你呀,不然難道我還來看聖傑?」他隨意抬手,和旁邊工作室的人打了個招呼,又看看手錶,俯身對著坐在面前的葉深深說,「還有10分28秒,我等你下班。」
陳連依過來控訴他:「還有10分鐘才下班,10分鐘都要剝削,你看看深深現在這蒼白瘦削的樣子,都是方聖傑那個資本家的錯!」
「算了算了,深深你走吧,這10分鐘算送給沈暨的。」陳連依無奈揮手,直接打發他們走。
葉深深有點羞愧,心裡又有點歡喜,趕緊關了電腦收拾好自己的東西,跟著沈暨走了。
前台莉莉絲朝她眨眨眼,用口型對她說:「羨慕死了。」
葉深深縮縮脖子,看看前面沈暨的背影,臉都紅了。
「晚上想吃什麼?」沈暨系著安全帶問她。
葉深深:「都可以……」
「我就知道,所以早就在我喜歡的店裡訂好位置了。」他笑著說,看著她的神情就跟逗一隻街邊的小貓咪似的,讓葉深深只能默默捂住開始不對勁的心口,轉向窗外。
「聽說你的新設計驚動了巴斯蒂安?」
「方老師這麼快就跟你說了?」葉深深羞愧得都臉紅了。
「不,是盧思佚說的。」沈暨笑道,轉頭看她一眼,「下午我剛好和他見了個面,我知道他上午來了工作室,就隨口問起你。他神情挺古怪的,但告訴我說你的設計不錯。」
葉深深心想,她肯定沒有告訴沈暨,自己差點被他被踢出工作室的事情。
「是啊,這事也挺湊巧的,當時我的設計圖放錯了嘛,然後就混在老師的作品中一起寄過去了,沒想到巴斯蒂安先生會特地打電話來說。」葉深深有點不好意思地說。
沈暨沉默了一會兒,眼睛看著前方,路邊的行道樹一棵棵往後飛速移去。過了許久,他才說:「深深,得到巴斯蒂安先生的讚賞,是無數設計師的夢想,包括聖傑。」
「啊……是嗎?」葉深深有點不明狀況。
「是的,聖傑期待了幾十年卻無法獲得的榮耀,被你輕易得到了。而且,還是凌晨3點讓他興奮不已的作品。」他聲音低喑,帶著一種嘆息般的喜悅,「深深,我真為你感到驕傲。」
他的嗓音輕微地顫動,讓葉深深的心弦也隨之微微顫抖起來。
「嗯,我會……我會努力的。」她用力點頭,握緊雙拳擺好戰鬥的姿勢。
沈暨看了她一眼,笑出來:「好啦,現在你跟我說一說,你媽媽過來找你,你為什麼避而不見?」
葉深深張張嘴,剛要說話,手機卻響起。
顧成殊在那邊冷冷地問:「葉深深,不是下班了嗎?怎麼沒見你出來?」
葉深深聽著這沒頭沒腦的話,簡直一頭霧水:「啊?我……我在路上啊。」
「那就返回來。」顧成殊在那邊獨斷專行地說,「我在你們工作室門口。」
「呃……」
他在那邊又特地補充說:「你還住在酒店吧?挺遠的,我剛好順路經過你們這邊。」
葉深深簡直覺得自己太陽穴都跳起來了,她艱難地說:「顧先生,謝謝您……不……不過今晚沈暨請我吃飯,我想他會送我回去的……」
顧成殊在電話那邊停了兩秒,然後說:「反正我只是順路經過,隨口問問。」
葉深深覺得尷尬又心虛,還想說些什麼,耳邊卻只聽到嘟嘟的忙音。
那邊已經掛斷了。
坐在包廂之中,沈暨聽葉深深從頭到尾將這件事講了一遍,抓住了重點:「這麼說……因為不想見你父母,所以你現在無處可去?」
葉深深艱難地點了一下頭,低聲說:「是啊,昨晚找了個快捷酒店,交通也不便,幸好顧先生今天早上送我上班,真是麻煩他了。」
沈暨考慮了一下,支起下巴朝她眨眨眼:「我家離你工作室倒是不遠。你要是想上下班方便一點的話,可以到我那邊去住,我很歡迎的。」
葉深深一看見他那促狹的笑容,頓時臉都紅了,訥訥地低頭說:「不用啦……我就是暫住幾天,等我爸媽走後就回去。」
沈暨點點頭,也知道這不合適,想了想又問:「深深,你真的不願意見你父母嗎?至少,阿姨這麼大老遠過來,讓她撲一場空不太好。」
葉深深默然低頭撥著碗中的菜,低低地說:「我知道……可是,我怕我一見面,就難以拒絕她了,以後就要徹底扛起那個沉重的負擔,我很害怕,沈暨……」
「我知道,這對你不公平,深深。」沈暨輕輕嘆了口氣,擱下筷子,認真地看著她,「如果你需要的話,我幫你弟弟墊上這筆錢。」
葉深深愕然抬頭看他,下意識地搖頭:「不行,這怎麼可以……」
「聽我說,深深,在這世界上你只有一個相依為命的親人,若因為那麼點錢就讓你和母親以後相見都不自由,那又有什麼意思呢?」他那雙溫潤的眼睛,倒映著頭頂吊燈的光芒,燦爛的明亮之中,卻蒙著一層薄薄陰翳,讓他常在唇角的笑容都顯得黯淡,「身外之物都不足惜,可你現在的倔強,只會讓自己在將來後悔。深深,相信我,我知道這種痛苦。」
他這樣溫柔的話語,卻讓葉深深眼淚驀然湧出,眼前一片朦朧。
她在淚光中恍惚看見自己的童年。夕陽斜照進客廳,母親踩著縫紉機做活兒,她在堆積一地的衣服中鑽來鑽去,隔著衣服的間隙,她看見年輕的媽媽對著自己笑的時候,彎起的眼睛像月牙一樣。
那是她的媽媽,20年來她一天一天長大,心裡想的就是要讓媽媽過上好日子。可如今她終於長大了,努力改善自己與母親的生活,努力想要實現自己從小許下的願望,卻沒想到,轉眼要面臨的是聚少離多。
「或許,我真的會後悔……我甚至,現在就已經開始後悔了。」葉深深扶住自己的額頭,企圖擋住自己簌簌流下的眼淚,「但是沈暨,我不會改變主意。我得像顧成殊說的那樣,不擇手段,不顧一切,向著我該去的地方而去。我的前途不是賺錢養家,更不是做一個偉大的犧牲自我的姐姐。我就是這麼自私,寧可忍受分離,寧可將來痛悔,我也絕不要改變我人生的方向!」
沈暨默然給她遞過紙巾,輕輕地將手掌覆在她的發上。
電話響起,他看了看,說:「阿姨打來的。」
葉深深猛然抬頭看他。
「對不起,深深,阿姨今天找我了。她想要見你,承諾只是她一個人來。所以我答應她,帶你到這邊見她。」他揉了揉她的頭髮以示安慰,用那雙溫柔的眼睛凝望著她說,「放心吧,我會幫你的。」
葉深深咬住下唇,許久,終於點了一下頭。
沈暨將電話接起來,開門出去了。
葉母一進來看見葉深深,本想呵斥她的,但看著她的樣子,眼圈就先紅了,斥責她的話也變了:「你怎麼瘦成這樣,面色這麼蒼白?」
「媽媽……」葉深深強忍著眼淚,喚了她一聲,「我沒事,最近有點忙……沒事。」
「你現在一個人在這邊,我也沒法顧得上你,你要自己好好照顧自己,知道嗎?」
葉深深含淚點點頭。
沈暨請葉母坐在葉深深旁邊,殷勤地幫她倒茶。
葉深深一直低頭不說話,也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麼。
最後是葉母打破了尷尬局面:「深深,媽……準備和你爸複合了,所以我們這次一起過來看你,就是想告訴你這個好消息。」
「嗯。」她還能說什麼呢?只能應著。
「你看,媽現在也算揚眉吐氣了,你爸他終究還是看清了,到底誰才是對他好的人,誰能與他共度一生。」母親的聲音中,隱約透著一絲驕傲。
20年,就為了這一天,值得嗎?葉深深沒有接話。
沈暨給深深使了個眼色,幫葉母布設碗筷,讓她先吃點東西。葉深深討好地給母親夾一大塊魚肉。
「哎,這個魚……俊俊喜歡吃。」母親嘆了口氣說。
葉深深知道,她要進入正題了。她假裝沒聽見,依然在吃飯。
「你還記得俊俊吧?」
葉深深點頭,盡量平淡地說:「記得,比我只小了幾個月的異母弟弟,高中畢業後一直沒正經工作。聽說他之前在街頭鬥毆,對方死了,他受重傷搶救回來後癱瘓了,監外執行10年有期徒刑,同時法院判決他賠償死者家屬40萬。現在死者家屬天天在外面堵門要錢對不對?」
「你怎麼知道的?」母親愕然問。
「顧成殊說的。」
母親嘆了口氣,說:「你弟弟現在陷入絕境了,又被追討賠償金,你身為姐姐,能幫的話,就幫他一把。」
「我和他話都沒說過,算什麼弟弟。」葉深深將自己的臉轉向一邊,「再說了媽,這又關我們什麼事呢?20年來我們被丟在旁邊自生自滅,現在需要我們了就來要錢,這算什麼?」
母親默默無語,其實她是知道女兒心情的,但終究只是輕輕責怪她說:「好了深深,別說得這麼難聽,現在我和你爸複合了,一家人要互幫互助的。」
沈暨在旁邊看了葉深深一眼,示意她按捺住自己,不要太激動。然而葉深深根本無法壓抑自己的情緒,脫口而出:「我沒有爸爸,更沒有弟弟!我只有一個媽,因為我未出生就被遺棄了!」
母親的眼中湧出了淚,聲音喑啞:「深深,你爸浪子回頭,終於回到媽身邊了,我們一家團聚不好嗎?你放下成見吧,你爸已經和那個女人離婚了……」
「我不會回去的,那個家裡,有他沒我,有我沒他。」葉深深咬牙顫聲說。
葉母呼吸加重,幾乎無法止住眼淚。
而葉深深倔強地看著她,一張臉上除了固執與悲哀外,什麼也沒有。
沈暨忙站起來,俯身給葉母盛湯,隔開她們兩人,又給葉母遞上紙巾,輕聲安慰她說:「伯母,深深現在一下子知道這件事,還無法接受,您放心吧,我們會幫您慢慢勸她的。」
葉母看著關切自己的沈暨,又看看葉深深,忽然想起郁霏暗示過的,葉深深如今被顧成殊包養的事情。
「深深。」葉母忍了又忍,卻終於還是問,「你那個房子,是顧先生替你租的?」
葉深深愣了一下,不知道她為什麼忽然問這個:「是……是啊。」
「你進這個方聖傑工作室,也是他安排的?」
葉深深啞口無言,茫然點了點頭。沈暨覺得有點不對勁,在旁邊說:「成殊有出力,但最主要還是靠深深自己的才華和能力。」
葉母一口氣卡在喉嚨出不來,她瞪著面前的女兒,氣得連身體都在顫抖,臉色一片鐵青。
葉深深嚇得趕緊站起,怯怯地去摸她的後背:「媽……怎麼啦?」
「你把你現在的設計拿給我看看!」她顫聲說。
葉深深莫名其妙,又有點驚恐:「媽,到底怎麼了?」
「拿給我看!」她幾乎是怒吼出來。
葉深深嚇得一愣,然後下意識地打開自己的包,將剛剛列印出來的那張季鈴工作室委託的禮服修改稿拿了出來,抖索地放在她的面前。
葉母的目光落在這張設計圖上……淺綠色的曳地長裙,純白的立體花朵,希臘式的優雅褶皺,下垂的腰帶隨意地打結在小腹前……
她面如死灰,一把奪過這張設計圖,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身體瑟瑟發抖。
「伯母,您先別激動。」沈暨在她的身後,擔憂地扶了她一把。他的目光在設計圖上掃了一眼,瞳孔輕微地收縮了一下,若有所思地抽過了那張設計圖,仔細地看著。
葉深深只關注著自己的母親,並沒有看他。她扶著母親坐下,還沒來得及問,葉母已經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死死地攥著,幾乎抓出一條白痕來:「這是你現在的設計?你看看你現在都在弄些什麼!」
葉深深不明就裡,只下意識地握住母親的手腕:「媽……這設計怎麼了?」
葉母避而不答,她答應過郁霏,對方告訴她,若被顧成殊知道的話,她未來的前途與人生都將毀於一旦,而葉母也已經答應了郁霏,不會辜負她對深深的好意。
所以葉母只用絕望的眼神看著女兒,哀求一般地說:「深深,回家吧,回到媽媽身邊……」
葉深深震驚得不知所措,沒想到媽媽會忽然這樣說。
「不要再一個人待在這裡了,不要離開媽媽……你回來,我們像以前一樣在一起,就算日子辛苦一點,可好歹我們能互相依靠,是不是?」葉母將她的手背攥得太緊,就像無數尖銳的針直刺入她的手,令葉深深指尖的神經末梢都蜷縮劇痛。
「媽媽……你在說什麼?」她睜大眼睛,用力地搖頭,「我好不容易才進入這麼好的工作室,我的設計生涯才剛剛開始,我怎麼可以現在丟下一切回家?」
「你在這裡能得到什麼?你以為你真能成為設計師,真能實現理想,真能得到什麼東西嗎?」葉母用力地抓著她的手腕不放,連氣息都急促起來,「你跟媽媽回去,媽幫你開那個網店,我們慢慢賺錢慢慢還,一輩子也很好過的……為什麼要一個人待在這裡,這樣作踐自己?」
她異常的反應讓葉深深不由自主地流下眼淚來。她勉強張開雙唇,許久,才顫聲問:「我回去開網店,放棄自己所有的一切,一輩子賺錢養弟弟,是嗎?」
這虛弱而殘酷的回答,不僅是葉母,連沈暨都驚得睫毛一顫,目光從那張設計圖上移開,看向了她。
「你胡說什麼!」葉母看著淚流不止的女兒,心痛如絞,她覺得自己的眼淚就要流下來了,只能用狠狠呵斥來掩飾自己,「媽是為了你好,你聽話,立刻跟我回家!」
回家……那個家還有自己的位置嗎?
20年前母親為了保住女兒,失去了丈夫,一直過得這麼艱難。而如今,她能讓母親為了自己,再度放棄等了20年的複合嗎?
葉深深絕望地搖搖頭,從母親的掌中抽回了自己的手。
她緩緩地後退了一步,哽咽著說:「不,媽媽……我已經到了這裡,就不想再回去了。」
母親的面容上全是深重的悲哀:「為什麼?為什麼你不肯回家?你連媽都不要了嗎?」
「媽媽,因為我還有夢想。我現在已經看到了自己人生中最重要的路,我現在……真的無法放棄。」
母親氣急,聲音陡然尖銳起來:「深深,你一個女孩子要什麼夢想?女孩子最大的幸福,就是安安穩穩待在媽媽身邊,將來嫁一個好男人,生兒育女,像所有正常的普通人一樣,擁有一個好家庭!你……你再在這裡待下去,這樣作踐自己,你能得到什麼!」
葉深深望著面前的母親,心裡湧起巨大的悲傷。這是她的母親,是她20年來相依為命的唯一一個人。她們可以為彼此付出一切,她們互相依靠,互相愛著對方,可是,她不理解她的追求。
葉深深的喉口發出喑啞的嗚咽,她張開口,想要說的話卻全都消失在唇畔。過了許久,她才低下頭,低啞而緩慢地說:「不,媽媽,我回不去了,也,不會回去了。」
見她拒絕得這麼堅定,母親傷心失望之極。她一把搶過沈暨手中的設計圖,指著上面的衣服,問:「為了這些嗎?你寧願畫著這種東西,都不肯回家?你以為你是在追求夢想,其實你是在糟蹋你自己!你懂不懂自己在做什麼?」
「我沒有糟蹋人生,我……很努力地,在學習。我要在這條路上一直走下去,永遠不回頭。」
母親死死地盯著她,許久,抬手瘋一般地撕掉了那張設計圖。
她將紙張的碎片往葉深深的臉上用力甩去,狠狠地說:「深深,你將來一定會後悔的!」
葉深深一動不動,任由碎紙片落在自己的頭上,肩上,只用一雙含淚的倔強的眼望著她,死死地咬住嘴唇。
葉母呼地一下站起來,轉頭就走出了門。
一直在旁邊觀察事態的沈暨眼疾手快,趕緊拉住葉母。然而他的手卻被葉母一把推開,摔門出了包廂。
沈暨嘆了一口氣,拉起葉深深追出去,在樓梯上追上了葉母:「伯母,您別生氣,深深知道自己錯了,我們慢慢說……」
「知道錯了,可她會回家嗎?」媽媽沒有回頭看他們,只步履沉重地一步一步向下走,聲音飄忽,「深深,你好自為之吧……到你失敗傷心的時候,媽……等著那個悔恨的你回家。」
她的話語這麼篤定,就像詛咒一樣,讓葉深深在樓梯上停下了腳步,再也無法挪動。
她看著母親一步步走出酒店,走出自己的視線,門外只剩下在夜風中婆娑的樹木。
她忽然心中大慟,不顧一切地想要衝出去,想要跟著媽媽走,想要拋棄自己面前的路,只想要貪戀記憶中那些灰黃溫暖的片段。
「深深。」站在她身後的沈暨,按住了她的肩,阻止她繼續追下去。
葉深深呆站在樓梯上,一動不動,蒼白的臉色浮著一股死灰,令沈暨都心驚。
但他依然還是輕聲對她說:「深深,別忘了你的決心。你說過,你要不顧一切地成長,寧可將來痛悔,也絕不要改變人生的方向。」
追出去,跟著母親回家——那麼她如今辛苦堆疊到現在的基礎,將全部坍塌回原狀,什麼也不剩下。
葉深深茫然抽泣著,像是全身都被抽去了力氣,她的身體慢慢地軟下去,眼看就要倒地。
沈暨眼疾手快,趕緊抱住了她。而再也無力自己站起來的葉深深,終於倒在沈暨的懷中,失聲痛哭。
沈暨輕輕抱著她,讓哭得全身脫力的她靠在自己的胸前,那些肆意滂沱的淚水全都滲入他的衣服,濕熱地熨燙進他的肌膚。
在離心臟最近的地方,水汽像針一樣刺進肌膚,微微的痛,微微的麻,微微的癢,微微的暈眩。
像是受了無解的蠱惑,沈暨不受控制地收緊了自己的雙臂,緊緊地擁抱住她。
「一起來看深深的新設計。」
沈暨發給顧成殊的消息永遠這麼簡單明了,不用多說一個字彼此就能明白。
不到半小時,顧成殊已經過來了。沈暨也等在房間里,看見他過來就有點激動地說:「忍到現在了,就是為了等你過來一起看深深的新設計,就是巴斯蒂安先生讚賞過的那一套。」
顧成殊瞥了葉深深一眼,面無表情地問:「巴斯蒂安是怎麼回事?」
「你肯定想不到,工作室忙中出錯,把深深的一份設計寄給巴斯蒂安先生了,受到了他很高的評價。這可是好多年都沒有發生過的了。」
顧成殊想了想,皺眉說:「上一次,應該是7年前了?」
「對,我19歲的時候。」沈暨的唇角微微上揚,帶著淡淡的驕傲與傷感,望著葉深深的電腦屏幕亮起來。
顧成殊瞥了電腦桌面一眼,見已經變成了一張藍天白雲,便不動聲色地回頭去看沈暨的側面,緩緩地說:「沈暨,你是個好設計師。」
「我也這麼認為——不過可能沒有深深那麼好。」他臉上的哀傷一閃而逝,又換上慣常的笑容,俯身看著葉深深電腦上的設計圖,認真地審視著。
坐在椅上的葉深深,有點緊張地轉頭看他。屏幕的光打在沈暨睫毛上,他濃長的睫毛微微上翹,每一絲顫動都讓那些微光輕輕閃動。這些微弱的光芒也投在了她的心口,讓她心臟的跳動都與它們保持了相同的頻率。
沈暨坐在她旁邊,顧成殊站在她身後,兩人都不說話,只看著電腦上顯示出的那件衣服。
葉深深局促不安,抬手去按滑鼠,準備進下一張。
沈暨按住了她的手,說:「深深,讓我再看看。」
他的掌心就覆在她的手背上,但他卻彷彿未曾察覺,他只注意著屏幕上的內容,盯著端詳許久,又放大局部細細審視。
葉深深低著頭,不敢再看他。聽著身邊沈暨的呼吸,她僵直地坐著,只有那隻被他按過的手,手背上彷彿熱熱地燒起來,讓她不自然地慢慢曲起手指,輕輕握成拳。
沈暨將她這一整組的設計從整體看到細節再看到整體,然後才閉上自己有點酸痛的眼睛,長長地出了一口氣,轉頭對顧成殊說:「你看,我說吧,我沒有深深這麼好。」
顧成殊點點頭,對葉深深說:「和你以往的風格不太一樣。你之前的設計,注重的是美麗、好穿以及可接受性,更強調實用功能,而不是傳達一個設計者的意願。也就是說,你是一個還沒有找到自己的設計師。」
「但現在,深深,你已經不一樣了,你不再是個做衣服的人,也不再是屈從於大眾眼光、隨波逐流的設計者。」沈暨親昵而欣慰地輕撫她的頭髮,歡喜地說,「你是一個真正的獨立的設計師了。」
葉深深默默地點頭,又偷偷地轉頭去看顧成殊。
他肯定不知道,這一整組的設計,都是源於那電光火石之間驚心動魄的一個側面,源於在那暴雨之夜,她仰望他的那一眼。
是他改變了她,無論從何種意義上。
「深深,我們已經在車站,你一個人在北京照顧好自己。」
最終,一無所獲的父母離開了北京。臨行前,母親給她發了一條消息。畢竟是相依為命20年的母女,她們的爭吵,並沒有影響到最根深蒂固的東西。
葉深深看著自己的手機呆了許久,用力咬緊牙關,才阻止了自己即將流下的眼淚。
她慢慢地編輯著簡訊,許久,卻刪掉了一切,只回復了一句「一路順風」。
熊萌蹦到她身邊問她:「深深,你今晚想好吃什麼了嗎?我找到了一個很不錯的店,要不要和我一起去?」
葉深深把頭埋在面前的設計圖中,覺得疲倦至極,一點胃口也沒有。所以她搖了搖頭,說:「不,我不想吃。」
「你中午也匆匆忙忙出去了,什麼也沒吃呀!」熊萌皺眉說。
葉深深悶聲不響,說:「我真的不想吃。」
「好吧,那我下次帶你去吃哦!」熊萌見大家都已經走了,也只好背起自己的雙肩包離開了工作室。
走到門口的時候,他看見沈暨正從車上下來。對於工作室風傳的緋聞了如指掌的熊萌立即撲上去,拉住他說:「沈暨,你得好好照顧深深啊!」
沈暨有點詫異地看著他:「深深怎麼了?」
「她不知怎麼了,今天一天都埋頭工作,那強打精神的模樣叫人看了好擔心。而且她還中飯晚飯都不吃,是不是發生什麼事了啊?」
「是嗎?那可不行……」沈暨皺起眉,熊萌大力點頭:「當然不行了!深深幹嗎對自己這麼狠?總覺得她下一秒就要哭出來似的。」
沈暨透過窗戶朝裡面看了一眼,看見葉深深還坐在桌前畫設計圖,便對熊萌說:「多謝你了,我想深深應該是遇到了些難題,我會幫助她的。」
「嗯,一定要啊,看見她這樣,我心裡都難受。」
熊萌走後,沈暨看了看葉深深,想了想,轉身又快步走出了小區,進了門口的小花店。
葉深深覺得眼睛酸澀,她揉揉眼,看到周圍一片昏暗,才發覺工作室內已經只有自己一個人。
北京即將入夜,暮色中一片安靜。她獃獃坐了一會兒,艱難地站起來正要去開燈,結果窗外忽然傳來一個怪怪的聲音:「深深,深深。」
葉深深撐起身子一看,一隻玩偶青蛙正從窗邊探出頭來,朝著她一下一下地眨著眼點頭。
她不由得無力地坐下,說:「別鬧了,沈暨。」
「深深,你太聰明了……你怎麼知道沈暨變成了青蛙王子?」青蛙在那邊張著嘴問。
葉深深無可奈何地說:「因為我認識的人中你最無聊。」
「對啊,我就是這麼無聊,所以過來陪我聊聊嘛!」他在外邊用萌萌的聲音說。
葉深深情緒低落,真的不想動,可他一直揮著那個玩偶深深深深地叫,她只好走到窗邊,靠在窗台上看著蹲在下面的沈暨:「聊什麼?」
「哇,朱麗葉終於出現在陽台上了!」他開心地蹲在下面仰望她,一邊捧出一個小蛋糕給她,「來,講童話的時候要配合一點甜食。」
葉深深想回絕說自己不想吃,可一整天沒有吃飯,肚子真的餓極了。她的大腦明明是抗拒的,可手還是不由自主地將蛋糕接了過來,拿起上面的叉子一口一口地開始吃起來。
「就要這麼乖嘛,等你吃完了,我還有獎勵給你。」他站起來,微笑靠在窗檯的外面看著她。
「什麼獎勵?」她含著叉子問。
他帶著神秘的微笑,俯身從草地上捧起一個東西,越過窗檯遞給她。
是一小叢開得非常燦爛的花朵,小小的三角形葉子,十幾根細細的莖上開出指甲大的藍色花朵。它被種在一個小小的白色花盆中,而花盆在沈暨的掌心,金紫色的夕陽斜照在上面,替小花、也替沈暨蒙上一層溫柔的光。
葉深深呆了片刻,然後慢慢伸手捧過這株小花,眼中終於有了點神采:「真漂亮。」
「嗯,我也很喜歡,覺得長得很像你,所以買下來送給你。要不我們就給它取名叫深深花怎麼樣?」
葉深深無語地笑了出來:「沈暨你正經點好不好?這明明就是一盆角堇。」
見她笑了,沈暨的臉上也露出輕快的笑容來。他單手撐在窗台上,翻身坐了上來,逗弄著那盆小花:「不應該啊,你看,你笑起來更像它了,不叫深深花簡直說不過去。」
葉深深簡直被他正經的胡說八道給打敗了,她將花朵放在自己的案頭,說:「謝謝你,我會好好養它的。」
「也要經常對它笑哦,這樣你們才會越來越像。」他坐在窗台上凝視著她,用手指在含笑的唇角比了一個向上的手勢。
他溫柔的笑意,讓葉深深不由得胸口熱熱地暖起來。不由自主地,她朝他綻放出笑容,輕輕說:「好。」
沈暨的理論是,吃了開胃甜點的人,不去好好吃一頓飯簡直是說不過去。
於是葉深深跟著他又去大吃了一頓。
最終的結果是,葉深深直接嘔吐暈倒進了醫院,掛起了吊瓶。
「不可能的,我和她吃一樣的東西,我都沒事。」沈暨擔心又委屈地守著輸液的葉深深,對醫生說。
「本來應該是沒事,可問題是,她一看就累得虛脫的樣子,再加上一天沒吃飯了,你先給她吃了油膩的蛋糕,又帶她去吃大餐——這虛弱的體格和空虛的腸胃受得了嗎?有沒有常識?」醫生丟給他一個白眼,「腸胃炎,重度的,記得明後天再來掛兩次水。」
「對不起……」醫生走後,沈暨對著葉深深懺悔。
葉深深吐了之後倒是感覺舒服多了,不過急性腸胃炎使得體溫升高,她整個人燒得暈乎乎的,臉頰也紅紅的,頭腦混沌不清。
她半躺在椅子上搖了搖頭,表示沒關係。
沈暨內疚地給她喂剛買的粥,說:「這個應該沒問題的,我喂你喝點吧。」
葉深深氣息急促,右手打著針,左手也抬不起來,只能靠在椅背上,小口小口地喝了幾口粥。
「真沒想到,發生了這麼多事,最後擊倒你的人是我。」沈暨說著,又習慣性地揉了揉她的頭髮,然後覺得粥有點冷了,便站起身說,「我幫你去外面熱一熱。」
「不用啦,我不想吃了。」葉深深虛弱地說。她聽到耳邊嗡嗡作響的聲音,覺得自己說話的音調也怪怪的。
沈暨也有點擔心,便將粥先放下,坐在前面俯身看著她,輕聲問:「感覺怎麼樣?」
「好多了……我回家睡一會兒就好了。」葉深深看著即將掛完的點滴,虛軟地說。
沈暨坐在那裡注意著點滴,一臉擔憂。輸液室內各種嘈雜,小孩子的哭聲與大人的說話聲響成一片,交織得鋪天蓋地。
葉深深想了想,說:「幸好今天周五,明後天不上班,不然我又要請假了……」
沈暨好氣又好笑地看著她:「都生病了,居然還擔心這個。」
她縮在椅子上,問:「對了,沈暨……你平時都在幹嗎呀?我怎麼感覺你不上班似的。」
沈暨點點頭,說:「是啊,游遊盪盪的,也不知道自己該幹什麼。」
「你這麼厲害,需要你的人很多的。」
「有啊,我不是還在你的店裡掛著名嗎?這麼快就不想要我啦,老闆?」他笑問。
葉深深也笑了,軟綿綿使不上力地笑。
藥水已經掛完,沈暨請護士來拔掉了針頭,半扶半抱地帶她出了醫院,問她:「今晚繼續住酒店呢,還是回家?」
「回家吧,我爸媽已經走了。」
沈暨扶著葉深深躺在后座,開車送她回家。
晚上10點多的道路,依然是霓虹燈滿路,街上的車子也是滿滿塞塞。他走走停停,開得平穩。
后座的葉深深虛弱地半閉著眼睛,看著沈暨的背影,看著他的半側面,聽著他車上的歌。Cara Dillon的《Craigie Hill》,和沈暨一樣溫柔的旋律與嗓音,她覺得自己也很喜歡它。
沈暨將車停在葉深深所住的小區,關掉了音樂後,聽見了葉深深平靜而均勻的呼吸聲。
她真的太累了,居然在車上就這麼睡著了。
沈暨微笑著向她探出身,輕輕地呼喚她的名字,準備叫她醒來:「深深……」
「沈暨……」她在夢中低低地呢喃著,在這安靜而黑暗的車內,那低若不聞的聲音卻顯得格外清晰,「沈暨,我喜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