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暨,我喜歡你……
這輕微的夢囈,卻像是一個晴空中驟然響起的驚雷,讓沈暨呆在那裡。他半天沒有動彈,只有睫毛微微顫動,那被遮蓋的眼睛裡映照著車窗外流動的微光,明暗不定。
葉深深還在后座沉睡,他的目光定在她的身上,喉口彷彿被人扼住,無法出聲。
緊閉的車內那麼那麼靜,靜得他幾乎可以聽見自己的心跳聲,有時急促,是緊張、恐懼混合著猝不及防;有時遲緩,是悲哀、痛苦混合著手足無措。
深深,葉深深。
第一次見面時,在混亂的暗夜街頭,她驚慌失措地撞在他的身上,倏忽間亮起的霓虹燈照亮她那一雙眼睛,那裡面的光彩令他至今難忘——可他卻沒料到,有一天這雙眼睛在凝望著自己時,會帶上不一樣的感情。
喜歡,是怎樣的喜歡,是多少的喜歡,是開始喜歡,還是以喜歡結束。
他曾對顧成殊說,深深是我的一個夢想,我會努力幫她,想看看當年的自己,若是沒有墜落,可以走到哪一處。
他看著她,呵護著她,竭盡自己所能地幫助她,然而,他卻從未想過會有這麼一刻,她對他說,沈暨,我喜歡你。
沈暨的呼吸不自覺地開始急促起來。他覺得車內悶得自己無法忍受,不得不打開車門,逃也似的下車,扶著旁邊的樹,用力地呼吸著,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初冬的夜風,逼進他的肌膚,讓他突突跳動的血管終於漸漸平靜下來。他按著太陽穴,閉著眼睛許久,然後才長出了一口氣,過去敲了敲后座的窗戶。
等到葉深深在裡面蠕動了一下,沈暨才打開車門,若無其事地說:「深深,下車吧,我們到了。」
發燒加上昏睡,葉深深有點迷迷瞪瞪的。她勉強扶著靠背坐起來,抬手抓住了他伸過來的手,鑽出了車子。
沈暨扶著她進門,蹲下幫她換了拖鞋,牽著她走到卧室坐在床上,抬手摸了摸她的額頭。
體溫稍微涼了一點,不太燙手了。
「身體不好得早點休息,我給你倒點水。」他輕柔地吩咐她,帶上門出去,到廚房去燒了熱水,倒入杯中浸入冷水使溫度降下來,再倒到保溫杯中,把蓋子蓋好,才去敲卧室的門:「深深,我可以進來嗎?」
「嗯……進來吧。」葉深深虛弱地說。
他進來看見她已經乖乖換好睡衣躺在床上了,便將手中的保溫杯放在床頭柜上,俯身幫她掖好被子,小聲囑咐她說:「要是晚上口渴了,就多喝水。我待會兒等你睡著了再走,明天下午再過來帶你去醫院。今天晚上你把手機放在床頭,有什麼事就打電話給我,好嗎?」
她迷迷糊糊地看著他,眼中蒙著一層水汽,臉頰浮著一層粉色,輕輕地「嗯」了一聲。
「早點睡吧。」他說著,再次輕輕揉了揉她的頭髮,幫她關了燈,又帶上門,一個人坐在客廳中,等待著她入睡。
疲憊至極又病得暈乎乎的葉深深,躺在黑暗之中卻睡不著了。
因為,沈暨就在外面,就在離自己一牆之隔的地方。
明明整個人軟得一點力氣都沒有,可大腦中卻有詭異的聲音不停地飄蕩著,讓她的頭隱隱作痛,似乎已經沉入了無知覺的境地,又似乎清醒無比。因為沒有力氣,她只能這樣躺著,一動不動。
也不知過了多久,外面傳來輕微的「咔」一聲。
是沈暨走了。
一直沒有聽到聲響,他以為她已經安睡,所以離開了。
似夢似醒的葉深深,因為這極其輕微的聲音,卻忽然渾身大汗淋漓,猛地坐了起來。
她想起了自己剛剛的夢。她夢見自己躺在沈暨的后座,迷迷糊糊之中看見沈暨回頭。在那黑暗的空間之中,也不知是受了什麼蠱惑,她將自己心中那難以示人的秘密說了出來。
她說,沈暨,我喜歡你。
是真的,還是假的。
這是夢,還是真實發生的。
在空無一人的黑暗房間內,她全身的汗都猛地逼了出來。她用盡所有的力氣爬下床,大汗淋漓中,只穿著單薄的睡衣就出了房間,抓起門口的鑰匙,打開大門跌跌撞撞地扶牆走了出去。
電梯停在最下面,她想要按下時,才猶豫起來。
去追沈暨幹嗎呢?問他自己剛剛是不是真的說過那句話?
如果是夢,她要如何問?如果不是夢,他又會如何說?
她覺得後怕極了,害怕的感覺讓她的手都顫抖了,遲疑了許久,終於還是收緊了自己的五指,緊握成拳,縮了回去。
她茫然而恍惚,如同遊魂一般地走回自己家的門口去。
就在經過安全樓梯時,她忽然停住了。
寂靜的深夜,傳來沈暨低低的聲音。他在安全梯里,不知道和誰在說話。
葉深深覺得自己的心臟急促地跳動起來。她幾步走到安全梯內,低頭向下看去。
沈暨正順著樓梯慢慢往下走,一邊走,一邊講著電話。她只能看見他拿著電話的手肘,以及聽到他輕輕的說話聲音。
他說:「對,我打算近期回去,你那邊現在應該是下午吧?」
越向下走,他的聲音越發輕微模糊了。
「我惹了一點麻煩……我不應該讓一個朋友產生不切實際的心意。但我不想失去她,我欣賞她,想看著她成長……」
最後,輕得如同一縷搖曳的煙霧,飄散得似有若無。
「她很好,只是,對我而言,不是特殊的那一個。」
葉深深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到家的,又是怎麼躺回床上去的。
或許是穿著睡衣出去,被寒氣侵襲了,她再怎麼裹緊被子,依然渾身打顫,無法遏制身體那種劇烈顫抖。
身上的冷汗一股股冒出來,她整個人都虛脫了。
在昏沉與煎熬之中,她眼前全是幻覺。
有時,是孔雀與她一起在路邊地攤上買一搭一地賣她的衣服,昏暗的路燈光下又賣出了一件,孔雀扭頭朝她開心地眨眨眼。但隨即,那側面就換成了孔雀離去的身影,她說,葉深深,我憑什麼要和你們在一起?
有時,是母親在昏暗的廚房中朝她回頭,笑著說媽媽給你做了你最喜歡的糖醋裡脊,你聞聞看香不香?但隨即,她的笑容就消失了,眼睛像針一樣盯著她,她說,深深,到你失敗傷心的時候,媽等著那個悔恨的你回家。
有時,是沈暨溫柔親昵地揉著她的頭髮,那雙總是水光瀲灧的眼睛含笑望著她,輕輕地喚她「深深,深深……」。但隨即,他在晦暗的樓梯上緩緩向下走著,說,對我而言,並不是特殊的那一個。
所有的一切撕心裂肺,傷心失望,都起於她的一廂情願。
以為只要自己努力,只要堅持不懈,只要用心追求,就能安穩地被自己握住。可其實,這個世界就是這麼真實,該是你的才是你的,不是你的,終究只是夢幻泡影。
友情,親情,愛情,都是如此結局。
深深,葉深深,不要再天真了。
看清自己,只是一個普通的路人甲,一個淹沒在芸芸眾生之中的最平凡的女孩子。沒有家世,沒有背景,沒有任何依靠可以讓自己昂首站立在這個世界上。
什麼也沒有。
第二天的天氣不太好,下起了毛毛細雨。
伊文提著粥過來敲響了葉深深的門。昏昏沉沉的葉深深開門看見她,一時恍惚。
「深深,我知道你生病了,又看外面下雨,你這個小懶蟲肯定沒飯吃了。」她利落地甩掉鞋子進門,難得今天穿的是中跟鞋,「這可是我自己燉的哦,皮蛋瘦肉粥。」
葉深深真的很餓,伊文剛把粥盛好,她就接過去喝了半碗,然後才問:「伊文姐怎麼知道我生病了?」
「哈哈哈,沈暨昨晚深夜在朋友圈發了一條『急性腸胃炎如何照顧?』的詢問信息,簡直被刷爆了,大家都以為是他生病了,後來他發解釋說是朋友,我這麼聰明的人,猜猜就是你了,一問沈暨果然是。」伊文笑得大失常態,完全沒了那種高冷氣質,「聽說你是被他害的啊?哈哈哈哈……你知不知道,昨晚有好幾個女孩子都人肉圖片背景,準備前往醫院去照顧沈暨了,一群人都急瘋了!」
葉深深捏著勺子呆了一會兒,伊文的粥這麼香,可她的喉口哽住,有點難以下咽。
她垂下眼攪著粥,含糊地說:「是啊,好多好多人都喜歡沈暨。」
「誰不喜歡他呢,連我都很喜歡他的。」伊文給自己也盛了半碗粥,隨口說,「對每個女孩子都特別好,又溫柔又體貼,大家都懷疑他是不是有點女權主義。」
葉深深想著沈暨輕喚她「深深」時溫柔的笑容,唇角露出一個艱難的弧度:「是啊,無論對誰,都是一樣的好,這樣其實很容易讓人誤會的,會自作主張地產生幻想。」
「是啊,不過認識的女孩子這麼多,沈暨卻都能處理得很好,所以從沒聽說過他和哪個女孩子鬧得不好看之類的,更從沒有過女友,我也是真佩服他。不知道他是怎麼打發的,這一點顧先生就遠遠比不上他了,唉……」伊文顯然一想到顧成殊的前女友們,頭都大了。
葉深深垂眼盯著粥碗,心裡那種模糊的疼痛又緩緩泛上來,瀰漫了她的全身,讓她幾乎脫力。
是啊,她也是懷抱著不切實際心意的那一個女孩子,是需要妥善處理的迷戀者,是要被打發的那一個麻煩。
伊文喝著粥,又想起一件事:「哎對了,之前不是還有個網路視頻地鐵俠嗎?那上面的地鐵俠就是他,你看過沒有?」
「嗯……看過。」她情緒低落地說。
「對哦,他幫助的那個女生就是孔雀嘛,你當然知道。」伊文笑道,覺得她的語調不對,再看看她萎靡的樣子,便問,「粥不好喝嗎?」
「好喝,很好喝。」葉深深舀了一大勺喝下。伊文滿意地點點頭:「這才乖嘛。你最近事情這麼多,又生這一場病,看你這無精打採的樣子,我還真有點心疼。」
葉深深艱難地吃完這一碗,伊文又給她盛了半碗,說:「不能再多吃啦,少吃多餐,養好腸胃想吃什麼就吃什麼。」
「謝謝你,伊文姐……」葉深深捧著碗,感激地低語。
「快吃吧,吃完了我把保溫壺帶回去。」伊文說著,起身在她屋內轉了一圈,目光停在她的電腦屏幕上,看見那是個訂票的網站。「咦,你要出差了?真看不出來工作室挺放心嘛,讓你一個小姑娘獨自出差。」
葉深深不敢看她,只低著頭,囁嚅著:「不……我想回家。」
伊文詫異地問:「現在回去?今天周六,你明天回來,後天上班?」
葉深深默默地搖頭,聲音輕得幾乎聽不到:「可能……回家開網店,陪陪媽媽,休息一段時間。」
伊文愕然皺起眉,打量她許久,才若有所思地點頭:「這樣啊……理由呢?」
一瞬間葉深深忽然很慶幸,自己面對的是伊文,而不是顧成殊。「我覺得,可能我來這邊,本身就是個錯誤吧……像我這樣除了對設計的愛之外什麼也沒有的女孩,漂泊在這邊,沒有家,也沒有可以依靠的人。家裡媽媽遇見了那麼多事情,我卻無法幫助她,還為了自己的前途狠心拒絕了她幾乎所有的要求;而在工作室里,面對著那麼多厲害的人,每天那麼辛苦奔波,還要面對各種明爭暗鬥,一不留神就會被踢出去……」
她說著,氣息急促,眼淚撲簌簌落下來,無法遏制。
伊文輕撫她的背,問:「你是壓力太大了,所以承受不住了,想要逃離,是嗎?」
「不……我是絕望了!我知道自己什麼也沒有,不可能再有什麼奇蹟在等我了。我就是這樣一個普通的女生,我死心了……」葉深深拚命搖頭,終於歇斯底里地痛哭出來,「可……可我打開了網站,又不知道怎麼辦。我不想就這樣敗退,我待不下去,可我也走不了……」
「好了深深,我知道了。」伊文說著,輕拍她的肩膀,安慰她說,「我理解你的壓力,知道你現在可能真的覺得在這邊很辛苦,而且又生病了無人照顧,確實處境不太好……」
葉深深縮著肩膀,坐在桌前拚命地壓抑自己的哭泣,卻無法控制自己的抽泣與身體的顫抖。
「好吧,你回家休息一下,處理一下你家裡的事情也好,工作室那邊,顧先生應該能幫你搞定的。我有個常訂票的電話發給你。」伊文說著,拿出手機發消息,順便迅速給顧成殊也發了一條。
「回歐洲?」
顧成殊詫異地抬頭,看著面前的沈暨。
「是啊,有這個打算。」沈暨隨意地拖過一把椅子,反坐著將自己的下巴擱在椅背上,「在這邊也沒事幹,浪費時間。」
「你過去的人生有哪一天不是在浪費時間?」
「這倒也是……」他笑著,目光盯在窗外,那總是閃爍著明亮的光芒的眼睛,此時卻顯得黯淡,連他的笑容也略顯恍惚,「可能是因為,我也不知道自己在尋找什麼,在失去什麼。」
顧成殊隨意笑了笑,問:「在這邊有什麼還未了結的事情要託付嗎?」
「有一件事情,真是遺憾。」沈暨支起下巴,想了許久,聲音低得如同呢喃,「我在街頭遇見了一隻小貓咪,她長得非常可愛。我只想逗一逗她玩一玩,然而她卻想要跟我回家……」
顧成殊冷眼看著他,腦海中不知不覺就出現了葉深深,出現了她那天晚上驚慌失措地擋住自己那個電腦桌面的情景。
不知世事的一隻小貓,在流落街頭無依無靠的寂寞空虛之中,忽然遇見了溫柔揉著她皮毛、微笑逗弄她的人。於是她懵懂的心中,以為這一刻就是永遠了。
然而,她卻並不知道,對方其實只是無聊時想要找一點消遣而已。
他的漫不經心卻成為她的刻骨銘心。
一股難以言喻的灼熱,衝上他的心口,而腦門兒處慢慢降下來的冰冷,與那灼熱衝撞在一起,攪成讓他大腦瞬間空白的物質,讓他全身的神經都不由自主地麻痹般失去知覺,唯有下意識地握緊了手中的筆。
沉默許久,顧成殊臉上終究還是不動聲色,只有語調略微僵硬:「若你不準備在家裡長久安置貓窩和貓砂盆,那麼你就不應該去招惹一隻貓。否則,你甩手離去之後,她只會陷入比之前更加難過的處境之中。」
沈暨將自己的下巴擱在臂彎之中,永遠上揚的唇角失去了微笑的弧度,被默然抿緊。
他懊惱與傷感交織而成的聲音,充滿了自責,帶著可恨的無辜:「可是我真的喜歡她可愛的姿態,難以控制自己……我承認這一件事,我是真的做錯了……」
顧成殊垂下眼,不再看他,聲音卻分明尖銳起來:「你確實錯了,但不是一件事,是三件事。」
沈暨驚愕地抬頭看顧成殊,而顧成殊直視著他,一字一頓,清晰明白地說道:「第一,她不是一隻小貓咪,你看錯了。她將來會長成老虎或者獵豹,你錯看了她現在弱小的模樣。
「第二,她並未流落街頭,我已經為她準備好山林,她是有主人的猛獸,並不需要路人的撫慰。
「第三,你別忘記了,你的手上沾染著劇毒,以後不要輕易地去觸碰你無法負責任的人。」
他毫不留情的話如同利刃,直刺向沈暨,並未顧忌任何情分。
而沈暨也默不作聲,只慢慢抬起自己那隻手,翻轉掌心看著。這被顧成殊斥之為劇毒的手,白皙,修長,骨節勻稱,線條優美有力,誰也看不出,曾經受過什麼對待。
他看了許久,聲音喑啞地回答:「是,你說得對……我不應該犯下這樣的錯誤。」
顧成殊長出了一口氣,站起來走到他身邊,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問:「什麼時候走?要和她告別嗎?」
沈暨睜大眼睛,彷彿不太明白似的望著面前的他,許久才漸漸恢復過來,遲疑地說:「再說吧。或者,等我走了之後你再告訴她也可以。」
顧成殊抿住薄唇,停頓片刻,才說:「我還以為你至少與她朋友一場。」
「我全世界都有朋友。」他又勉強笑起來,長長的睫毛遮住那雙原本瀲灧的雙眼,蒙上一層氤氳黯淡的氣息,「不過,她還被我害得生病了,看來我得負責讓她痊癒後才能走了。」
顧成殊微微皺眉,正想說什麼,手機震動,伊文剛好發來一條消息。消息只有5個字,卻一下子抓住了要害——深深要回家。
他捏著手機,抬眼看向沈暨。沈暨站起來說:「好啦,你有事就去忙吧,我總得十天半月才能回去。」
顧成殊隨口應著,一邊立即收拾東西。
沈暨起身說:「我借用一下你會議室的投影。」
「不許再用它玩俄羅斯方塊。」顧成殊說著,從柜子中取出早已放在那裡的方形大盒子。在離開辦公室經過會議室的時候,他往裡面看了一眼。沈暨果然沒有在玩俄羅斯方塊,正在玩另一款殺時間利器——消滅星星。
只是,他望著面前巨幕的遊戲畫面,睜大眼睛看著,卻沒有焦點,半天也沒有按下任何一個色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