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門看見顧成殊站在門口,那張冷峻的臉上一雙銳利的眼睛掃向她,本來就病得東倒西歪的葉深深,覺得自己真的要倒下了。
顧成殊的手中拿著一個盒子,站在門口端詳著她慘白萎靡的模樣,神情平淡地問:「身體好些了嗎?」
葉深深點點頭,趕忙請他進門。
顧成殊將手中的盒子丟在沙發上,順便連自己的大衣也丟了上去:「伊文告訴我,你要回家。」
葉深深就像個逃學被老師抓住的孩子一樣,乖乖地坐在他面前,點頭,說:「是,顧先生,我想回家一段時間。」
「理由呢?」
「我……我覺得在這邊一個人生活,忍受不了這種孤獨無助的感覺;然後工作室那邊的壓力又好大,有點承受不住;再加上家裡的事情……顧先生也知道,我媽媽現在是最困難的時候,我這個女兒應該要回去和她相伴,一起渡過難關的……」
她顯然早已經在心裡醞釀了許久,組織好了面對顧成殊時候的說法,現在一句句說來,顯得還點有條理。
然而顧成殊卻打斷了她的話:「那就是說,中止在方聖傑工作室的實習,聽你媽媽的話回家,開你的網店,賺錢養家。如果以後再沒有這麼好的機會,就認命地隨便過完這一輩子?」
葉深深咬住下唇,眼圈迅速地紅了,她緊緊閉上眼,用力地點一點頭,說:「是……顧先生,我放棄高空了。我想,可能我畢竟還是沒辦法飛到您描述過的地方,我只能是一隻翅膀不夠有力的母雞,能努力給自己一個存身之地就夠了……我沒有力氣也沒有辦法堅持下去了……」
「葉深深,不要在我面前找借口,這沒有用!」顧成殊毫不留情,疾言厲色地反駁她,「你覺得一個人孤單的生活無法忍受嗎?Karl Lagerfeld遠離家鄉在各個品牌當學徒、當助理10年後才終於成為Chloe設計師。時尚界老佛爺都要熬10年,你幾個月就無法忍受了?
「工作室壓力大?Giorgio Armani一文不名的時候,他的男友Sergio Galeotti賣掉了他的汽車,湊錢租了間房子給他打拚,時刻面臨著絕境。而現在你的合伙人是我,你所有需求我都會滿足,你所有的困境我都會替你打通,你告訴我你的壓力是什麼?」
葉深深胸口急劇起伏,無法自抑,喘息也漸漸沉重起來,無言以對的慚愧與心虛:「我……」
顧成殊冷冷地盯著她,繼續問:「你當初在機場對路微發過的誓言呢?你發誓自己要超越路微的那些話,說出口,你就忘掉了?」
葉深深捂住自己的臉,拚命不讓自己的眼淚流下來,她怕自己哭得崩潰了,就再也無法聽清顧成殊說的話,就無法這樣真切地承受他加諸在自己身上的鞭笞。
「這一路你跌跌撞撞,經歷了那麼多的曲折坎坷,終於走到這一步。現在你說退縮就退縮了,要縮回你自己的殼中,要閉上眼重新做那個當初的葉深深,你心安理得嗎?」顧成殊一貫帶著三分冷意三分克制的嗓音,此時卻完全不受控制,如疾風暴雨般劈頭蓋臉地向著她傾瀉下來,「葉深深,你骨子裡也就這麼點出息!剛剛從地面飛到枝頭,剛剛碰到一根折斷的枝條,就懼怕自己的翅膀承受不住狂風暴雨,想要立馬跳回泥地上,抓緊你爪子下的小蟲子不放!你心虛膽怯,不敢去接觸探索你嚮往的世界,甚至連看一眼的膽子都沒有!我清楚明白地告訴你,如果是這樣,那麼你這輩子永遠也沒有資格在高空中俯瞰這個世界,見識到最高處的風景!」
葉深深一動不動地坐在桌前,那雙手漸漸地收緊,緊握著,骨節泛白,青筋畢露。但她沒有辯解也沒有反駁他。或許她也覺得,自己是該需要狠狠地被人罵一頓、訓一頓,毫不留情地斬斷所有懦弱的念頭、所有可以讓她退縮的後路,將她從逃避中拖出,丟回她應該走的那條路,讓她不停地走下去。
顧成殊的怒火漸漸平息,他看著縮起肩膀坐在那裡的葉深深,看著她臉上的愧疚與悔意,長長出了一口氣。
他走到沙發旁邊,將自己帶來的盒子丟在她面前,一言不發地抬起下巴,示意她打開來看。
葉深深畏懼又遲疑地看了他一眼,慢慢伸出顫抖的雙手,扯開盒子上的緞帶,打開盒子,便看見一片湖藍色的柔和微光。
她的手指碰觸到那片湖藍色,觸摸到柔軟的料子之後,確定是一件素縐緞的裙子。
只看了一眼,她便無法控制自己,立即將裙子拿出來抖開,放在眼前仔細地看。是一件湖藍色的禮服,無肩帶,上面沒有任何裝飾,唯有一層緞子簡潔裹身,而下身卻是波浪形大褶皺,素縐緞的光澤從每一個角度看來都有不同的深淺光輝,使整件衣服看起來就像波光映照下的海中硨磲一般,絕妙而虛幻。特殊的紗料緊貼在素縐緞上,薄得甚至無法遮蓋湖藍色自帶的光芒,但紗料反射光線的頻率與素縐緞不一致,於是藍色的光便在深淺變幻之中蒙上另一層明暗變化,煙霧的卷舒,波浪的起伏,水花的推移,在做成波浪形的裙擺上一層層地蕩漾開來,無比精緻,細節分明,每一英寸的顏色都紋理清晰。
只因為這一片光華,使整個房間就彷彿是海底世界,葉深深甚至感覺到了海洋的氣息,耳邊也似乎傳來了大海的濤聲,讓她如墜夢幻。
「Crepe satin plain海洋系列,一組6件作品,全部採用明亮顏色的素縐緞,這是我最欣賞的一件。設計者是曾經特地打電話來稱讚你的巴斯蒂安先生。」顧成殊抓住這件裙子,將它從沉迷的葉深深手中拿走,用那雙鋒利得幾乎咄咄逼人眼睛盯著她,問,「看到了嗎?這就是你不敢想像的未來,是我希望你不顧一切拼盡全力也要到達的境界。」
葉深深的手指微微顫抖,徒勞又固執地觸碰著那件裙子,捨不得移開目光,捨不得它的光芒,更捨不得它貼合肌膚時的觸感。
「到現在為止,你根本還不知道我希望你到達的世界。你不知道世界上還有這樣的作品,從精挑細選的每一寸用料,到一絲不苟的每一寸走線,再到不差分毫的每一寸褶皺。並不僅僅為了讓穿上它的人說出一句『好看』,更不僅僅是為了吸引人的目光停留在它上面。沒人知道為了抓住那一線天與海的靈感,設計師在海上迎接了多少個日出與星空;更沒人知道是多少年孜孜不倦的專業素質積累,才終於噴薄出這樣絢爛的靈感,讓所有的人在看見這件衣服的時候,就像看到了他當初看到的那片海,聽到了他當初聽到的濤聲,感受到了他當初感受到的氣息——這需要無比強大的掌控力、無比犀利的洞察力、無比完善的組織力,更需要無比驚人的審美感悟力。這樣的天賦,這個世界上,擁有的人可能絕無僅有。」
葉深深聽著他的話,胸口湧起巨大的波瀾。那些海浪一樣的波紋褶皺,也彷彿在她的心口劇烈波動,讓她的血脈涌動,久久無法平息。
顧成殊直視著她,見她神情波動,那雙黯淡的眼睛在望著這件衣裙時,目光也開始亮起來。他知道自己的話已經起了效果,於是放鬆了口氣,也放緩了語速,慢慢地說:「葉深深,你還記得嗎,我母親臨去之時曾經說過,我和她一樣,都只是被這個世界揚棄的塵埃。」
葉深深當然還記得,甚至,她還記得顧成殊在說這句話時,臉上那樣悲哀的神情。
「那是因為,我母親知道,我沒有那種天賦。甚至,她也沒有。就算再努力再拚命,我們始終不過是庸常的凡人,碌碌無為的一世,並不會在這個世界上留下什麼燦爛的痕迹,人生結束後,就如一點微塵,消散無蹤。而你不一樣,葉深深……」
顧成殊俯頭凝視著她,葉深深第一次看見他傷感的表情。幽微的悲傷籠罩在那張彷彿永遠平靜無波的臉上,也蒙在似乎永遠不會化凍的眼睛之中。而他一貫冷淡的嗓音,也帶上了一種觸動心弦的輕微顫抖,令她的心也隨著他的話語輕輕顫動起來。
他說:「我在萬千人之中找到你,就是因為我認定,你不是與我一樣的塵埃。只要我給你機會,只要你努力打磨自己,你會成為熠熠生輝的鑽石,成為燦爛奪目的星辰,你會擁有令所有人仰望的光芒,迎來屬於你自己的那個輝煌世紀。」
「我真的……能有那一天嗎?」像被他的話語蠱惑,或者被擊中,她的手緊緊地抓著那件華美至極的素縐緞裙子,用力得幾乎痙攣。
「我真的能設計出這樣的作品,成為這樣偉大的設計師嗎?我真的能擁有這麼強大的、震撼人的力量嗎?」
顧成殊緩緩搖頭,說:「不一定,因為那需要足夠的天分、漫長的時間、充分的努力,更需要可遇不可求的運氣和時機。」
葉深深將自己的臉埋在蒙紗的素縐緞上,長長地呼吸著,身體輕微顫抖,但那背卻漸漸挺直了。她低垂的脖頸顯出一種倔強的弧度,雖然瘦弱,卻顯得異常堅定。
所以顧成殊看著她的身形,也略微鬆了一口氣,低沉而懇切地說:「但如果你此時放棄了,回家開網店的話,你將熄滅為塵埃,永遠都不可能摸索到這樣的境界,永遠不可能成為光芒萬丈的神話。」
言盡於此,顧成殊拿起自己丟在沙發上的大衣,向著門口走去。在手搭上把手之時,他最後回頭看了她一眼。
「葉深深,是回去開一世安定平穩的網店,還是去迎接痛苦的磨礪,竭盡所能地去追求你的夢想,一切,都在你的一念之間。」
沈暨是個很負責任的人。
因為是自己惹的禍,所以他按照醫生的吩咐,下午兩點準時過來接葉深深去打針。結果進門後發現她正在畫圖,桌上散落的全都是設計細節的圖紙。
葉深深請他進門,低頭避開他的目光,重新又走到桌前坐下:「稍等一下,我先把這件衣服的細節和店裡確定好。」
沈暨微微皺眉責怪她:「感覺好些了嗎?怎麼不聽話好好休息?」
他溫柔的責備讓葉深深下意識地握緊了手中的筆,心口悶悶的,一半疼痛一半感傷堵在那裡。
但她沒有回頭,聲音雖然低啞,但十分清晰:「浪費了好幾天時間了,網店那邊要我出稿子,工作室那邊也很快就要交下一周的設計,我不能再散漫了。現在正和小峰商量新衣服的細節呢,有點吃不準。」
沈暨看了過分平靜的她一眼,耳邊彷彿又閃過那一句「沈暨,我喜歡你」。那時她昏昏沉沉之中語調溫柔甜蜜如同夢囈,然而現在,卻根本不回頭看他一眼。
他偷偷鬆了一口氣,又有些微詫異,默然在她身後站了一會兒,俯下身將散落的圖紙一張一張地撿起來,走過來站在她的身後。
葉深深握著滑鼠的手略微收了收,但很快就強迫自己放開了。掌心有些許的汗沁出,不過沒關係,很快就會消失的。
就像心口那些緊張窒息與疼痛,很快也會消失的。
沈暨將手中的圖紙對照著電腦上整體圖一張張比較過,最終將其中兩張抽出來,說:「我喜歡這張的花紋樣式,但袖口與領口的設計喜歡這一張。」
葉深深抽回他手中的圖紙,盡量小心地沒有碰觸到他。她低頭看著,生病未愈的嗓音有點沙啞:「嗯,我也喜歡這兩張,但這種花紋的成本有點高,而領袖口這樣的設計,款式又太過簡潔,怕別家仿冒這種工藝會太快。」
「我以前有沒有和你說過,我不在乎一切,只在乎美。」沈暨俯身靠在桌上,支起下巴看她,「顧慮這麼多可不好,去選擇你最喜歡的就行。至於工藝、成本和仿冒,都讓他們見鬼去吧!」
葉深深看著近在咫尺的沈暨,那依然溫柔得彷彿春光流淌的笑容,讓她的心口依然不受控制地微微悸動。
所以她轉開了自己的目光,只默默對照著手中的設計圖,開始在電腦上修改領袖口設計和花紋。
見她顧自專心致志,被冷落的沈暨在屋內轉了一圈,隨手幫她擺正了沙發上的抱枕,又給窗台上的蘆薈和仙人掌澆了一點水。
葉深深給小峰發去修改後的設計後,終於還是不受控制地轉過頭,看向沈暨。
他正靠在窗台上,用自己那漂亮的手指輕輕地碰觸仙人掌的刺,那雙在日光下變得通透的眼睛微微眯起來,笑得彷彿自己在逗一個小嬰兒似的。
這麼好看,這麼溫柔,又這麼孩子氣的男人。
誰能不喜歡他呢?就像曾是她最好朋友的孔雀,就像那些圍繞在他身邊的女孩子,就像她自己。
盲目沉溺在他習慣性的溫柔中,自以為在他心目中是不一樣的。他曾是孔雀的地鐵俠,也曾送給自己一盆叫深深的花。可誰知道除此之外,他又曾牽過誰的手,曾輕撫過誰的頭髮,曾以那雙比所有人都燦爛的眼睛,含笑凝望過誰。
葉深深覺得自己眼中有絕望與傷感的眼淚薄薄地蒙了上來。
到頭來,其實都只是普通人而已,並不曾在他的心裡引起過什麼波瀾。
只是每一個女孩子都值得喜歡呵護,僅此而已。
葉深深低下頭,眨眼消掉那些淚水,然後站起身去拿自己的外套:「走吧沈暨,打完針快點回來吧,免得又佔用你的時間。」
「沒事的,我反正天天都閑著。」他隨口說著,跟著她進電梯時,又漫不經心地提了一句,「你這邊的小區還不錯,就是電梯里永遠沒信號,不知道為什麼。」
是啊,所以昨晚你的電話,只能在樓梯里一邊講一邊走。
不然,誰能察覺你的心思,懂得自己的真實處境。
葉深深低下頭,沉默地跟著他往外走。沈暨以為她是生病了精神萎靡,雖然略有擔心,但也沒有多問。
「沈暨,你知道嗎?昨晚……我在你的車上睡著後,做了個夢。」葉深深坐在車上,系著安全帶,一邊默默地說。
沈暨的手停了一停,車子緩慢地開出小區。他的聲音略微低了一點:「是嗎?夢見什麼了?」
「就在你的車上,當然是夢見你了……」她抱著懷中的包,聲音輕得只夠他們兩人在密閉的車內勉強可辨。
沈暨沒有接話,唇角那絲笑意依然維持著,但目光已經轉向了前方。
「我夢見啊……我和我喜歡的男生在逛街,然後不知怎麼的,就在夢裡被你撞見了,我好尷尬的你知道嗎?」
她笑著,疲憊又愉快地舉著手在眼睛前面,擋住從明凈的玻璃外照射進來的陽光。
沈暨下意識地一踩剎車,葉深深猝不及防,差點撞上前面的玻璃,幸好安全帶拉住了她。
她轉頭看他:「怎麼了?」
沈暨的目光轉過來,落在她帶著淡淡笑容的臉上。透窗而來的日光照得她蒼白的面容晶瑩燦爛。沈暨一時恍惚,呆了一會兒,然後才發動車子,說:「被你嚇到了……你從來都沒提起過,你喜歡的男生是誰?」
「這個可是我心底最深處的秘密,你不許問的。」葉深深輕輕嘆了一口氣,靠在座位上,有點茫然地捏著自己的指尖,低低地說,「而且我在夢裡特別厚臉皮,我居然還夢見你生氣了,過來問我難道不喜歡你嗎?結果我就很為難地說,對,沈暨,我喜歡你……」
我喜歡你。
他的睫毛微微一顫,那雙明凈的眼睛也在一瞬間恍惚了一下,但隨即又抬起,直視著前方,只在唇角露出一個不自然的笑容。
「我在夢裡也挺古怪的是吧,我居然覺得你會介意我喜歡別人。」她繞著食指打圈圈,一邊生硬又恍惚地說,「抱歉啊沈暨,我不該這麼想你的……我太自作多情了。其實我們只是好朋友,就算在夢裡,我也不應該覺得我們有什麼不一樣的感情的,是吧……」
是她的不對,是她自以為是,以為曾經得到過他的溫柔呵護,兩個人之間就不一樣了。她任性地企圖跨過那一道界限,卻不明白自己只是他眼中的普通女生一個。而為了不傷害她一廂情願的戀慕,他被迫準備遠遠逃開,保護他們之間的過往。所以,如今她唯一的辦法只有抹殺自己的心意,去勉強挽回一份即將破碎的友情。
然後,她得摒棄人生中所有會消磨意志的東西,不顧一切地向著她那可能永遠到達不了的光輝彼岸,跋涉而去。
那才是她的人生,從今日開始,凌駕於所有一切之上。
沈暨唇角那一絲笑意消失了,他第一次在她面前抿起嘴角,眼中那向來明亮的光芒也黯淡了下來。
這麼拙劣的掩飾,他怎麼會不知道她在說謊。
然而,他知道她是想挽回這段友情,希望彌補自己恍惚倉促間犯下的錯誤。
而他的目光,也落在自己的手上。明明是蜜色的陽光,卻讓他覺得自己的手掌發黑髮青,那上面確實沾染著致命的毒藥。
所以,他又何必向她伸出手去呢?
這樣的結果,豈不是求仁得仁。她這樣的回答,豈不是彼此之間最好的選擇。
沈暨抿住的下唇,慢慢地一點一點地鬆開了,甚至還微微地上揚了一絲弧度。
那麼,他現在能做的就是相信她的辯解是真的,全盤接受她所給予的解釋,以保護好那些不應該破碎的東西。
所以他沉默地側過頭看她,終於開了口,聲音微啞,低沉而輕緩:「深深,你這樣做好嗎?」
葉深深不敢看他,只抱著自己的包,怔怔地坐在那裡看著前方:「什麼……好不好?」
「我是指,你瞞著我們偷偷地有喜歡的人,這樣好嗎?」
葉深深覺得自己心裡有點什麼東西,正在緩慢緩慢地刺進去,那麼尖銳,又那麼遲鈍。
離心太近的地方,連痛都痛得不分明,模模糊糊地。
所以她只能將臉靠在自己的手肘上,不敢再看他,只望著窗外流動的街景,輕輕地說:「對不起……合適的時候,我會帶他見你們的。」
他明知自己詢問是不合適的,但心裡難以抑制的那種衝動,終究又讓他開口問:「是什麼樣的人呢?」
葉深深咬牙壓抑自己喉口的顫抖,盡量輕鬆地說:「是個很可愛的人。」
他笑著轉頭看她:「看來你是真的很喜歡他。」
「嗯,很喜歡很喜歡,這個世界上,只有他是不一樣的……」葉深深呢喃著靠在手肘上,輕輕閉上眼睛,夢囈般地說,「他是我心底最深最深的秘密,永遠也沒有人能知道。」
雲杉北京。
葉深深看著牆上的標誌,順著走廊一路進去。
看見站在門口的葉深深時,伊文簡直都驚呆了:「深深,你……居然……會……主動……來找……顧先生?」
葉深深勉強對著她笑一笑,說:「是啊,伊文姐,顧先生在嗎?」
「在的,就算不在也得趕緊催他過來,畢竟你可是第一次過來啊!」至少是第一次來雲杉北京的辦公處。
「身體好些了嗎?」
「好啦,打了兩三天針了。」
伊文帶著葉深深往裡面走去,又忍不住回頭看她。
她受到了巨大的打擊,又大病一場,只幾天時間就迅速地瘦了下去。鎖骨與肩膀的線條突出,腰細得可怕。
伊文有點心疼,也只能說:「深深,你現在的體型可真好看,穿你自己設計的衣服肯定很好看。」
葉深深點點頭,對她笑一笑說:「我會努力保持的。」
「但是臉頰瘦了,沒有以前可愛了哦!」伊文仗著自己長得高又蹬著10厘米高跟鞋,捏捏她的臉頰,「以前像只乖乖的小貓咪,現在眼睛大了亮了,像只小雪豹。」
「哪有你這麼形容人的呀,伊文姐……」葉深深趕緊避開她的揉捏。伊文笑嘻嘻地一轉頭,隔著玻璃看見正皺眉看向她們的顧成殊,不由得對葉深深悄悄吐吐舌頭,然後正色走去敲門:「顧先生,葉小姐找您有事。」
顧成殊的目光落在她後面的葉深深身上,她臉頰失去了血色,蒼白的樣子顯得一雙眼睛格外幽黑明亮。
顧成殊示意她坐下:「什麼事?」
她端端正正地坐在他面前,將手放在雙膝上,仰望著他,很認真地說:「我來謝謝顧先生,同時也想告訴您,我會成為星辰的。」
就在他走後,她抱著那件裙子,一動不動坐了很久很久。
世界最頂級設計師的作品,無與倫比的迷人魅力,與她的衣服天壤之別的差距,也是她在夢裡都不曾觸碰過的奇蹟。
她若是選擇了安逸平穩的那條路,那麼一輩子也只是一個水準之上的普通設計師。
但她曾經發誓,要走到路微的面前,讓她看見自己驕傲的姿態。
哪怕,有萬分之一的可能性,她也想試試看,到底自己的未來,能不能走到極限那一步。
顧成殊揚起眉,望著她堅定的面容許久,終於朝著她微微而笑,說:「葉深深,我事先聲明,這個承諾的有效期是一輩子。」
葉深深看著他的笑容,不由自主地眯了一下眼睛。她忽然想,其實顧先生的母親說得不對,這麼熠熠生輝的人,怎麼可能會是普通人呢?
「顧先生,一輩子的意思是……」
他凝視著她,緩緩地說:「意思是,從今以後,我將與你攜手同行,再不允許你再對自己的道路產生一絲動搖,更不允許你擁有逃跑的想法。否則,後果你無法承受。」
這麼獨斷專行的口吻,葉深深的臉上卻露出了微笑,她望著他,默默點頭:「是,我不會再動搖,也不會再逃跑,永遠。」
顧成殊顯然對她的態度十分滿意:「記得你今天的承諾。」
葉深深清清嗓子,說:「本來我也承受不起後果啊,別的不說,光你拿來教訓我的那件裙子,我就賠不起了。」
他隨意笑道:「其實那是在巴斯蒂安先生欣賞你之前,我看到覺得很不錯,訂下給你作為學習觀摩用的,不然這樣的衣服怎麼可能說拿到就拿到。」
反正,總之,我是不會把裙子還給你的。葉深深在心裡暗下決心。
「對了,顧先生,其實我今天來找你……還有一件事。」葉深深從包里取出一張設計圖,放在他的面前。正是被季鈴工作室修改過的那件裙子。
顧成殊掃了一眼,皺起眉頭:「你還在弄這個?」
「是,但不知為什麼,我媽媽看見這幅設計,對我特別傷心失望。」
「你媽媽懂設計嗎?」顧成殊皺眉問。
「不懂。但她和路微認識,而且,我很懷疑是路微指引她到北京找我的,路微也很可能在她面前透露過關於這幅設計的事情。」葉深深若有所思地看著圖上的那件裙子,輕輕地說,「我覺得這樁設計有問題。從郁霏忽然對我示好的怪異,再聯繫路微對這件事和我父母的關切,我想一定是有什麼陷阱在等著我去鑽進去。」
顧成殊將設計圖移過來看了看,說道:「可你還是接了,而且,還設計得很認真。」
「不,主要是他們修改的。季鈴工作室的人,他們對於這件衣服有十分準確的把控,彷彿早就已經對製作出來的成衣胸有成竹了。」葉深深抿起嘴角,抬頭仰望著他,說,「所有修改的細節都很專業,意見非常完美,絕不可能是工作室的一個助理可以提出的。」
顧成殊點頭:「你又準備怎麼辦呢?」
「我知道這件事和路微肯定有關係,所以我想借這個機會戳穿她的陰謀,給她一個警告。」葉深深昂起頭,毫不猶豫地說。
顧成殊詫異地瞥了她一眼,這個當初外號「軟綿綿」的女生,軟弱了20年的她,居然企圖主動迎擊幕後黑手,掌握自己的人生了。
「葉深深,你不是一向當縮頭烏龜的嗎?這輩子我也只看到你爆發了那麼一兩次,一次是在機場對路微發誓自己要超越她,結果呢,忍氣吞聲和她一起進了工作室。第二次是在工作室她嘲笑你的時候,你倒是反擊了她,可後續呢,依然是溫吞水一樣和她井水不犯河水——所以你現在說要給她們一個警告,我想知道你是如何下定決心的?」
葉深深望著手中的草圖,出了一會兒神,然後才慢慢地說:「就在顧先生您前天罵醒我以後,這兩天我想了很多很多,我知道若我要成為您希望的人,就一定要改變自己,同時,也要改變我的周圍。我不能任由別人侵害我,如果我再不反擊,就相當於是自我傷害。」
她的話語時有停頓,卻講到最後,卻是毫不動搖。
顧成殊默然點頭,問:「這次是真的下定決心了嗎?」
葉深深胸口劇烈起伏,那雙格外明亮的眼睛,裡面有壓抑了許久終於燃燒起來的火焰:「是。我要告訴路微,不要再暗地動手腳陰我了,要來的話,就堂堂正正地來!因為我什麼都沒有,所以我根本不怕再失去,我必將用自己所有的力量正面擊敗她!」
彷彿被她眼中的光芒攫住,顧成殊一時移不開目光。這一刻他覺得自己心口湧出來的血都忽然灼熱起來,比往常更為急促地衝到每一寸末梢,讓他不由自主握緊自己的手,抑制自己身體的衝動。
因為他擔心,那種悸動會讓自己的雙臂不受控制,將面前這個終於爆發的女生緊緊擁在懷中,就像那一次在酒店昏暗的光線下,他難以自抑地擁抱住她一樣。
然而,他的眼前又忽然閃現出那一夜被她擋住的電腦屏幕,那後面泄露出來的沈暨溫柔的面容。
沈暨說,小貓咪想跟他回家。
為她而激烈涌動的血脈,慢慢地冷卻了下來。他將目光收回,慢慢地轉頭看著窗外遙遠的世界,直到一切平息,他才重新凝視著她,問:「葉深深,你說吧,我要替你做什麼?」
一切,無論什麼,只要她說,他就為她做到。
因為,葉深深如今對他而言,是不可抗力。
(光芒紀 第一部 微光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