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暨帶著葉深深上車離開,先送她回家。
葉深深靠在副駕駛座上,疲倦地盯著眼前連珠一般綿延不斷的路燈,連眼睛都忘了眨。
沈暨偷空兒轉過目光,向她瞥了一眼:「想什麼呢?」
葉深深嘆了一口氣,說:「他就那麼看著,袖手旁觀,一言不發。」
沈暨當然知道她說的是誰,所以他安慰她說:「因為他知道你成長了,肯定能漂亮地反擊路微了。」
「不……」葉深深緩緩地說,「因為我們已經沒有任何關係了,他已經沒有立場出來維護我了。」
這話乍一出口,連她自己都覺得心酸,連呼吸都牽扯得胸口微痛。
沈暨沉默地抿唇,片刻後才說:「深深,別這樣想,成殊離開酒店追出來,當然是因為你。」
葉深深苦澀地笑了笑,輕嘆了一口氣,抬手支起臉頰,側頭看著他。
沈暨的面容被車窗外的霓虹燈倏忽照亮,讓葉深深恍然想起他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他被小巷外的霓虹燈映照的面容。綺麗絢爛的燈光奪不走他俊美的輪廓,斑斕的色彩卻只讓他的面容更加攝人心魄。那時,從未見過這般動人景象的她,就此沉溺在了自己的幻想之中,還企圖想抓住這個不屬於自己的虛幻憧憬。
是啊,年少無知的憧憬仰慕。
直到她和顧先生攜手同行,一步步走來,她才明白,愛情並不是那流光溢彩中的剎那相逢,而是風雨相依,互相成就,為了共同的理想與信念,相依相隨,直至燃燒完自己的生命方可停止。
所以葉深深的唇角流露出一絲淡淡的苦澀笑容,她說:「我……和成殊在一起後,一直很憂慮。」
沈暨沒說話,目光直視著前方,只是把方向盤抓得更緊了。
「就算我們同居了,一起在巴黎的同一個屋檐下生活,可成殊對於我來說,始終還是顧先生——高貴的,完美的,無所不能的,可也永遠無法接近的顧先生。」
沈暨終於開口,低聲說:「深深,你在我心中,也是完美的。」
「不……那肯定不一樣。」葉深深將臉頰貼在車窗上,嗓音低啞暗淡,「我對他沒有把握,我不相信他的過去,也無法看清我們的未來。而我所有的不安定,在看見薇拉的時候,就全部成了具體的確切事實——就是一種最深的絕望,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失敗來臨的潰敗感,越陷越深,無法掙脫。」
她的聲音微帶顫抖,長長地出了一口氣,才支撐著自己又緩緩地講了下去:「其實我知道,從見到他的第一眼開始,就有一種卑怯根植在了我心中。我仰望著他,愛慕著他,卻清楚地知道自己無法掌握這份感情,無法徹底擁有這個人,所以自暴自棄地覺得,一切就是這樣了。因為不配得到,所以隨時等待著散場的那一刻,所以和他在一起的分分秒秒,我都有一種苟且偷生的歡喜和即將逝去的焦灼。我每一天都在等待著薇拉對我宣告她的勝利,每一刻都在擔心著失去成殊,每一次心跳都讓自己惶惶不安,我覺得我自己都要熬不下去了——然後,最壞的那一刻終於到來了,我不敢直面的成殊的過往在我面前滿目瘡痍地揭開,像是解脫了又像是得救了,這讓我徹底驗證了深埋心底的念頭,明白了成殊真的真的不屬於我,然後,我唯有死心離開,打消所有的妄想,放他也放自己一條生路……」
路燈的光在窗外逐漸消失,長長的路途即將走到盡頭。
沈暨聽著她略帶凌亂的傾訴,感受著她時斷時續的紊亂氣息,無法言喻的一種輕微的酸楚無聲無息地蔓延在他的心口,比此時窗外氤氳的夜色還要深沉而寒涼。
最終他也只是微微抿唇,用沉默的傾聽掩飾住了所有情緒。
將深深送回家後,沈暨一個人回到住處。
不出意外地,他剛從電梯里出來,就看見了等在家門口的顧成殊。
顧成殊倚靠在牆上,不知已等待了多久,隨著電梯門緩緩打開,他落在沈暨臉上的目光變得明亮而銳利。
沈暨朝顧成殊抬了一下手,算是打招呼,便提著手中的那堆原材料進了屋,一邊分門別類塞進冰箱里,一邊對顧成殊說:「中午和深深她們去吃烤串時買來的,這幾天旁邊超市和菜市場都不開門,外賣也停了,我都怕自己餓死在家裡。」
顧成殊看著他若無其事的模樣,心下的郁躁更加難耐。他沒有接沈暨的話茬兒,只隨著他進門,脫掉外套丟在沙發上,又下意識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袖口,撫摸了一下那對袖扣。
沈暨的目光落在那對黑珍珠袖扣上,覺得有點熟悉,卻又肯定自己沒在顧成殊這裡看過。
他把東西收拾好,關上冰箱門時,腦中忽然閃過一個念頭。
深深。過年那天在她家吃火鍋的時候,她脫掉了外套和開衫,在襯衫的領口中,曾經滑出過一顆黑珍珠,暈黑的顏色和孔雀綠的光澤,與這對袖扣似乎剛好配對。
沈暨呼吸微微一滯,但他很快就走到沙發上坐下,還給顧成殊丟了個靠枕,隨口問:「你今年在國外過的年嗎?我和深深一起過的,我們買了材料在她家吃的火鍋,感覺好幾年都沒這麼熱鬧過了。」
顧成殊微微眯起眼看著他:「哦,你們倆?」
「是我們倆就好了,可惜孔雀出事了,所以我們只能跑過去把她拉過來一起過年了,不過這樣也好,更熱鬧了。對了,深深把自己的小家重新裝修了一下,現在住起來方便多了,尤其是浴室,她換的蓮蓬頭是海豚造型的,特別可愛,我在她那邊洗澡的時候還想過要換一個一樣的,我先記下來。」
顧成殊的臉色開始變得不好看起來,沈暨卻視若無睹,只掏出手機打開記事本,煞有其事地記錄著,口中還念著:「換一個和深深一樣的……」
還沒等他寫完,顧成殊已經抬起手,一把將他的手機扣在茶几上。
沈暨舉著手,詫異地抬頭看顧成殊,卻發現顧成殊緊緊地盯著他,一言不發地抿緊了雙唇。
沈暨無辜地問:「怎麼了,臉色這麼難看?」
顧成殊一字一頓地問:「你在她那邊洗澡?」
「是啊,你幹嗎這種臉色,連我去哪兒洗澡都要管……」沈暨再度伸手去拿自己的手機,顧成殊再次抬手將他的手機扣到茶几上。
沈暨牙痛般地吸了口冷氣:「屏幕會碎的啊!成殊你幹什麼?」
「你先想想自己要幹什麼!」顧成殊冷冷地道。
沈暨的臉色也沉了下來,他把手機隨意往沙發上一丟,聲音冷硬地說道:「反正你們都分手了,管我幹什麼!」
顧成殊一言不發地甩開沈暨的手,站起身抓起自己的外套,就向房門走去。
他這冷漠的反應,令沈暨簡直氣急敗壞,直接從沙發上跳了起來。
「成殊,我看不懂你目前的表現,也不知道你明明喜歡深深卻還要折騰她是為什麼!」顧成殊的手搭上門鎖時,聽到沈暨在他身後的質問,「如果你已經不再喜歡葉深深的話,那就別再輕視她、傷害她!我會代替你一直守護她,直到幫她達成夢想。我會竭盡所能,絕不推辭!」
顧成殊霍然回身,反問:「我什麼時候輕視深深、傷害深深了?」
「你想要激勵深深,就該堂堂正正告訴她去直面薇拉的挑戰,為什麼要把她逼到絕境,把她搞成那副模樣!」
「就憑她那種溫吞水個性,如果我不逼她,她可能一輩子也無法突破,永遠都只是個到不了頂峰的設計師!」
「那麼,剛剛路微污辱深深的時候,你又為什麼一言不發、不肯維護她?看著深深被人這般奚落辱罵,你身為當事人,卻袖手旁觀,聽若不聞,你的心裡真的有她的存在?你把她放在什麼位置上?」沈暨無法壓抑自己的怒氣,往日溫柔和煦的模樣幾乎蕩然無存,只剩下鬱憤燃燒著他的心,「連我這個做朋友的都看不下去了,你還有資格當她的男友嗎?!」
顧成殊聽著沈暨的怒吼,看著他因為激動與氣憤染上了一層微紅的眼睛,不由得愣怔了一瞬,然後他輕舒一口氣,笑了出來。
他說:「當然是因為我和深深已經分手了,兩個都是我的前女友,我沒有立場再站在任何人一邊。」
「別說這種不負責任的鬼話了!」沈暨抬手一指他的袖扣,問,「這是不是深深送給你的?」
「嗯,生日禮物。」顧成殊若無其事地抬起手,特意展示給他看,然後在唇上輕貼了一下。
「那麼你送給了深深一顆黑珍珠鏈墜?」沈暨又問。
「對,在她設計『珍珠』那個系列衣服的時候。」顧成殊問,「你怎麼知道的?」
「過年那天我看到她貼身戴著,和你這款很像。」沈暨丟給他一個憤憤不平的白眼,「明明心裡都還有著對方的兩個人,偏偏把彼此搞成這樣,我真不知道你們究竟在想什麼。」
顧成殊的心情莫名愉快起來,表面上卻還不動聲色,只是把外套又丟回沙發上,說:「別問我,你去問深深,是她給我發消息,莫名其妙忽然說要分手。」
沈暨唾棄道:「不可能,深深那麼喜歡你,如果不是你用薇拉刺激她,她怎麼可能對你鬧情緒?」
「不是鬧情緒,也不是薇拉的事情,是她忽然之間對我絕望了,連正眼瞧我的想法都沒有的那種失望。我不可能把這樣的她勉強留在身邊。」顧成殊微微皺眉,靠在沙發上盯著頭頂的吊燈,「我想這事背後必有原因,而且很可能就是顧家搞的鬼。畢竟,薇拉出現之際,是起到了激勵的效果,而她忽然轉變的時候,薇拉沒有搞大動作。」
沈暨坐在沙發上,十指交叉撐著下巴想了一會兒,然後抓起自己的手機,給葉深深撥了過去。
顧成殊坐在旁邊,問:「找深深什麼事?」
沈暨抬起手指豎在自己嘴前,做了個「噤聲」的手勢,打開了手機的免提。
鈴聲響過,葉深深接起:「喂,沈暨?」
沈暨:「深深,睡了嗎?」
葉深深的聲音略帶疲憊,還有點漫不經心:「還沒呢,我還在畫圖。孔雀回來了,我想把當初三隻兔子那個設定給做出來。」
「哦,早點休息啊,別太累著自己了。」
「嗯,好的。」
沈暨貌似隨意地說:「有件事走的時候忘了問你了,明天可能街上的店都還不開門,你冰箱里東西還多嗎?準備上哪兒吃飯?」
葉深深聲音略帶遲疑:「啊,對哦,我倒是忘了這茬兒了……」
「那明天來我家吃吧,還是說,你喜歡我做好了給你送過去?」
「啊,不用不用,還是我去你那邊蹭飯吧,多謝你啦!」
「別客氣啊,那我們叫上宋宋、孔雀?」
「好啊。」
沈暨目光看向坐在自己身旁的顧成殊:「對了,成殊不是也回來了嘛,也叫上他吧。」
葉深深在電話那頭沉默了片刻,然後說:「不……如果他來的話,我可能就不方便去了。」
沈暨聽著她的話,故意笑眯眯地朝著顧成殊瞟了一眼。
顧成殊臉色略顯難看地瞪了回去。
沈暨抬手擋住顧成殊的視線,對著電話說:「對了,深深,我剛剛忘了問你,你和成殊為什麼忽然之間就變成這樣的局面呢?難道說你不喜歡成殊了?」
葉深深沒有立刻回答,電話中傳來她細微的呼吸聲,她吸了好幾口氣,卻都欲言又止。
沈暨很有耐心地等待著她,又輕輕地問了一聲:「深深?」
「我喜歡顧成殊,還是無法控制地喜歡他,很喜歡很喜歡……」葉深深的聲音從電話彼端傳來,略帶輕顫,竭力抑制自己喉口的嗚咽。
顧成殊只覺得心口猛然悸動,胸間的血脈隨著她聲音的輕微顫抖而無法自已地灼熱涌動起來。一種從未感受過的柔軟溫暖的感覺,無形無影,又輕柔綿密,將他整個人包圍籠罩住,不留一絲縫隙。
沈暨輕輕地抿著雙唇,默默地等待著。他垂下睫毛盯著屏幕上的「深深」二字,彷彿可以看到她在那邊無法自制的悲傷。
「可我不敢妄想能和他在一起。我之前也和你說過了,成殊他……和我的出身、想法、人生都相隔太遠了,我真的看不到自己和他的未來。」
沈暨收緊了手指,竭力控制語調,讓自己的口氣盡量平靜:「因為薇拉?你覺得他和薇拉比較近,所以你選擇退出?」
「不,不是薇拉,而是……」葉深深猶豫了許久,才問,「你還記得,我們一起去巴黎的唐人街過冬至的那一次嗎?」
「記得,怎麼了?」
「我遇見了阿峰,郁霏的那個男朋友邵一峰。」
「郁霏?」沈暨敏銳地抓住了最要緊的地方。
葉深深「嗯」了一聲,艱難地說:「他給了我聯繫方式,告訴了我顧成殊曾對郁霏做過的事情,我……我看到顧成殊,感到特別絕望,我想我這輩子都不可能和他若無其事地相處下去了。」
「到底是什麼事情,讓你觸動這麼大?」沈暨追問著,目光看向顧成殊。
坐在他旁邊的顧成殊早已將一切收入耳中,他皺起眉,想了許久,終究只是搖搖頭,實在想不起自己對郁霏做過什麼,值得葉深深這麼在意。
所以沈暨只能說:「或許是阿峰和郁霏在騙你呢,深深,你怎麼能輕信那兩個人?」
「不……人證物證俱在,我沒辦法欺騙自己。」葉深深說著,深吸了一口氣,又輕聲說,「我不是和你說過嗎,顧先生一直讓我很不安定,很憂慮,我和他同居的時候,其實也時時刻刻都處在焦灼中。後來,我聽到了成殊和他父親的對話,更加確定了,其實在他的心目中,我和路微,還有郁霏都是一樣的……我對他而言,根本就不是獨一無二、非有不可的那個人。」
顧成殊認真地聽著,沉默地思索著她的話中透露的內容。
而沈暨則堅定地否決了葉深深的想法:「不,深深,你和路微、郁霏怎麼會一樣?成殊的心意你應該知道,你在他的心裡,絕對是超越一切的!」
「多謝你安慰我,沈暨。」葉深深苦笑的聲音無比清晰地傳來,她低低地說:「可一切都只是假象而已。路微至少有一場差點要舉行的婚禮,郁霏至少曾經擁有過他的孩子,只有我,成殊在父親面前清楚明白地否認了和我的關係,他親口對他父親說,我不是他女友,只是個同伴——合作夥伴,僅此而已。」
沈暨錯愕地轉頭去看顧成殊,不敢置信地瞪著他。
顧成殊強行按捺住自己,用口型無聲地問:「她從哪裡聽到的?」
沈暨正要問,葉深深那邊卻傳來另一陣鈴聲。
葉深深看了看,疲倦地說道:「努曼老師找我,可能有事吧。沈暨,我和顧成殊就這樣吧,我們之間已經不可能再有什麼了,謝謝你為我們費心,但我和他……到此為止就好。」
說完,她掛掉了電話,轉接了努曼先生那邊。
沈暨的電話里,只傳來急促的忙音。他慢慢地抬手將手機掛斷,然後抬頭看向顧成殊。
顧成殊皺起眉頭,竭力思索著:「我對我父親親口說,深深不是我女友的事情……從何而來?」
沈暨臉色鐵青,問:「還有,別忽略了之前那句話——郁霏曾經有過你的孩子,是怎麼回事?」
顧成殊脫口而出:「不可能!我連初吻都是給的深深,怎麼會和別人有孩子!」
沈暨瞪大了眼睛,臉上的表情簡直都要扭曲了,也不知該用什麼眼光來看顧成殊。
顧成殊悻悻地瞪了他一眼,然後終於因為自己這句衝口而出的話,平生第一次狼狽不堪地別開了臉。
沈暨終於再也忍不住,捶著靠枕大笑出來:「哈哈哈哈……深深肯定做夢都沒想到,擁有三個前女友、前科累累的顧先生,居然連初吻都未送出去過!哈哈哈……」
「閉嘴!」顧成殊老羞成怒,抓起旁邊的靠枕直接砸在沈暨的臉上,悻悻地站起身就走。
沈暨捂著自己被砸到的半邊臉,問:「純潔的顧先生你要去哪兒?」
「去查清在背後搗鬼的人是誰!」顧成殊丟下最後一句話,把門重重地帶上了。
努曼先生給葉深深帶來的是個壞消息。
「之前答應過與你聯合設計的那個系列,現在可能無法進行了。」
葉深深呆了呆。其實努曼先生這麼久沒有聯繫她商談共同設計的事情,葉深深也已經隱約有了預感。但他終於開誠布公地拒絕她,還是讓她心裡有點空落落的。
她深吸一口氣,強打精神,竭力讓自己不顯得失落:「好的,老師這麼忙碌,可能也確實無法顧及我這邊的小事。您就先忙自己的事情吧。」
努曼先生遲疑片刻,又說:「深深,抱歉,老師如今身上的壓力,恐怕無法跟你明說。」
「嗯,我知道,要是老師允許的話,請讓我幫您分擔一點吧,我一定會努力做好的。」
「不,這不是你能分擔的事情,因為……」
努曼先生無法說出口。這是老牌時尚界一大批頗有分量的人,聯合起來對葉深深發起的一場戰爭。那力量與衝擊,連號稱時尚大帝的他、連安諾特集團都要擔心被波及,害怕那排山倒海式的碾壓之力。
所以他為了自保,如今只能眼睜睜地袖手旁觀,即使他最為得意的弟子將要在這場即將到來的風暴之中粉身碎骨、不得善終,他也無能為力,唯求獨善其身。
努曼先生不忍將這些明確地說出,唯有將一切咽下,說:「那麼,深深,你繼續努力,老師祝願你的未來一切順利。」
「多謝老師。」葉深深的嗓音略有喑啞,但語氣卻很沉穩。
努曼先生想了想,又問:「對了,合作設計取消了,你還會堅持Feuillage上市的事情嗎?」
「是的,我不會放棄的。」葉深深堅定地說道。
「設計風格還是燒花?」
「是的,燒花,以激光或化學浸融劑在布料上剔除一部分布料後形成圖案的手法。不過我這次會採用和傳統燒花完全不一樣的工藝,再和蕾絲刺繡工藝結合,形成最為繁複華麗的效果,甚至會帶著晶瑩剔透的視覺衝擊。到時候有了成品我第一時間送去給您看,老師您一定會喜歡的。」
「好,我等你。」
放下電話,努曼先生卻並未覺得釋然,反而心情更為沉重了。
他慢慢踱步到書架前,將那本厚厚的《關於服裝的一切》取下,順著索引,翻到燒花工藝那一部分。
「燒花,以激光或化學浸融劑在布料上剔除一部分布料後形成圖案的手法。」和葉深深口中的敘述一字不差。努曼先生看著那行字,一動不動地看了許久。
皮阿諾走進來,見他盯著書看,許久不動,便問:「怎麼了?」
努曼先生慢慢地將書合攏,說:「我曾經認為,深深只有在中國普通服裝院校學習的經歷,基礎與眼界都差得太遠,建議深深讀一讀這本《關於服裝的一切》。」
皮阿諾掃了一眼書,說:「這麼厚的一本書,還是法文的,對她來說通讀一遍可是件難事。」
「可我萬萬沒想到,她不但讀了,還跟我說,要把整本書背下來,來彌補自己的不足……」努曼先生撫摸著這本厚重的書,神情無比黯然,「然後她就真的做到了。」
皮阿諾震驚不已:「她居然能……把這一本書背下來?」
「是的,我的老師凝聚一生心血寫下的著作,連我都有很多地方因為覺得理論太枯燥所以草草跳過,沒有餘力去精讀的這一整本書,她背下來了。」
皮阿諾驚嘆地看著那本厚厚的工具書,許久,神情也有些黯然,說:「努曼先生,其實一開始您把她帶到法國,我是並不太贊成的。因為,您已經這麼忙碌,卻還要分心去培養一個新弟子,我覺得這對於您來說,並沒有太大的意義。」
「那麼現在呢?」努曼先生問。
「我得承認,我改變了看法。我跟先生看著她從一個具有獨特能力卻還潦草粗糙、風格不系統的設計師,不但奪得了大獎,還為Bastian貢獻了近年來難得一見的幾組設計,甚至可以說,她盡心儘力地工作,使得您因為忙碌荒廢而漸漸沉寂的Bastian品牌,煥發出了新生……」
「是啊,如果有可能,我是真的希望將Bastian交到她的手中,那我就真的可以放心退休,再也不需要擔憂了。」努曼先生將《關於服裝的一切》放回書架,和皮阿諾一起在窗前的椅子上坐下。
冬日的午後,陽光透過玻璃窗,照在兩個人的身上。攜手共行了三分之一個世紀的兩人望著窗外的池塘,一時感慨萬千。
「努曼先生,您還記得,您當初寄給我的那封信嗎?」皮阿諾緩緩開口,凝視著外面一片金光燦爛的池塘,「三十三年前的秋天,小麥成熟的那一天。您給我寫了信,說,皮阿諾,到巴黎來,我給你買一輛甲殼蟲。」
努曼先生笑了出來:「記得,你第二天就收拾好東西跑來巴黎了。」
「不,其實我一直沒有告訴您,我父母把門窗鎖死了,不許我異想天開跑去和您一起做裁縫。我是半夜從天窗爬出來,跑到路邊攔了一輛送牛奶的車,偷偷離家出走的。」皮阿諾撫了撫已經快要掉光頭髮的腦袋,嘆息道,「工業生產改變了整個世界啊。我父母怎麼會知道,他們所謂的『裁縫』居然會站在時尚業的頂端。站在行業頂級的幾個人,可以裁定方向,制定規格,確定潮流,決定全球無數的女孩子夢寐以求的衣服是什麼樣的,同時,也是金錢、虛榮、炫耀、輝煌的頂峰。」
努曼先生默然點頭,沉吟片刻,問:「如果是你,會如何看待一個來自東方、擺地攤出身的女孩子,站在這個金字塔頂尖上?」
「深深嗎?」皮阿諾的中文發音並不太準確,發這個音時也有奇怪的口音,但努曼先生點了點頭。
「她讓我想起了,三十多年前,來到巴黎的先生您。」皮阿諾輕聲說,「那時候您身為一個剛從鄉下過來的、沒有背景也沒有家世支撐的新設計師,卻在設計界一舉成名,嶄露頭角,那時候您受到的打壓,尤其是來自於學院派那群人的無理壓制,我到現在都記憶猶新。」
「但我比深深要幸運多了。我遇到的,是一個尚在形成中的階級,而不是現在固若金湯的城池。我也有一直在提攜自己的老師,而不是……」他的目光又落在自己老師所著的那本《關於服裝的一切》上,聲音啞澀,「像我這樣,在巨大的壓力和身敗名裂的可能性面前,放棄了自己的弟子,只求自保的一個不合格的老師。」
皮阿諾抬手覆在努曼先生的手背上,說:「不必過分自責了,先生。這世上中途夭折的天才很多,這些年我們見過的不止一個。雖然深深的才華罕見,她的努力也令我們驚嘆,但一切都只能交給她自己來拼搏。畢竟,她現在已經落水,河岸那麼濕滑,就算我們想要救她,可首先,我們得保證自己腳下的安全。先生,我們用了三十多年走到這裡,已經到了安度晚年的時候,為什麼還要去冒被溺水的人拖下去的風險呢?」
溺水。
葉深深感覺自己整個人都淹沒在了滔天洪水之中,無法呼吸,無從掙扎。她張大口想要爭一點生存的氧氣,可污濁的水立即從她的口中灌進來,讓她窒息。
葉深深猛然從夢中驚醒,渾身冷汗涔涔。
她伸手打開檯燈,讓橘黃色的暖光籠罩住自己,平息自己的喘息。
夢裡,她又想起了艾戈那些尖銳的話語,伴隨著洪水而來,至今尚在她耳邊縈繞——
「我賭你一年之內身敗名裂,被驅逐出時尚界,黯然離開!」
這瘋狂的賭注與必勝的把握,是艾戈提前早已察覺到了什麼吧。
然而一路走到這裡,她現在又能如何?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堅定不移地朝著自己的目標走下去。縱然億萬人阻攔,她也得勇往直前,殞身不恤。
即使努曼老師放棄了扶助她的想法。
即使顧成殊也捨棄了她。
而她所能倚仗的,唯有手中的筆與前進的決心。
夜深人靜,萬籟俱寂。在這種孤單無人的時刻,一個人在一間屋子內顯得尤為冷清。
她起身走到廚房,在凈水器下接了杯溫水,靠在流理台上慢慢喝著。窗外映照進暈紅的顏色,是天空被地面徹夜不熄的燈光映照得微帶橘紅。
已經無法再睡著了,葉深深坐在客廳里撿起昨晚的設計圖,把它再完善了一遍。等到已經無事可做,她躺在沙發上,拿著手機刷了刷偶爾會去的服裝論壇。
常年冷清、只有服裝和設計交流的論壇上,今天忽然出現了一個八卦帖,還被頂得挺熱的。
葉深深看著那個標題——《八卦,大八卦,又一個女設計師要爆發了!》猜測著打開了帖子。
樓主眉飛色舞的神態幾乎近在眼前:
「今天報了春節旅行團去法國旅遊!終於可以去瞻仰我心目中的時尚聖地了!然後我們團在候機時,看到了一個男神!絕對的男神!腿長到我胸,面孔堪比超模,還穿的貌似高定,高富帥啊!就是氣質好高冷,不敢接近,偷拍了幾張又很模糊只好放棄,樓主就偷偷看啊看,一直看到他進了頭等艙才擦了擦口水……」
沙發:「樓主你太不厚道,模糊的偷拍照貼幾張也行啊,這無圖無真相怎麼腦補?不過我估計是哪個男模要跑巴黎吧,時裝周也快到了。」
3樓:「樓上猜測+1」
樓主:「不不不,其實我主要扒的不是機場偶遇男神!看看我的題目,我扒的是設計界的大八卦啊,妹子們!因為你們萬萬想不到,和男神同行的人是誰,反正我認識啊!」
下面放的是一張偷拍圖,明顯是手機藏在包包後拍攝的角度。不過畫面還算清晰,拍到了坐在不遠處的一對男女,男的低頭看著平板電腦,只顯露出部分下頜線條,但那清晰分明的輪廓,已經證實了樓主的花痴有理有據。
葉深深把照片放大,看著他低垂的面容,在心裡想,看來不是自己情人眼裡出西施啊,顧先生真的就是這麼好看,有目共睹。
她拖動圖片,又看了看坐在他身旁的人。
是郁霏。她換了個捲髮造型,穿著格子風衣,笑意盈盈地瞥著這邊。她似乎察覺了對方在偷拍,但絲毫不以為意,笑容無比自然。
葉深深把圖片縮小,又打量了一下他們兩人的距離。
20厘米左右,一個曖昧的距離。說路人靠得太近也行,說情侶分得太開也行。
樓主繼續八卦中:「看到沒?旁邊那個女孩子,和男神親密交談了好久呢!我當時一眼就認出來了,不認出來枉我多年浸淫設計界八卦呀!郁霏郁女神!絕對是,沒跑的!」
樓下人趕緊搜索郁霏的照片,貼了出來,眾人紛紛肯定確實是她。
「所以樓主順藤摸瓜,把這個男神也扒出來了,他是顧成殊啊,顧成殊!」
下面貼的是一張截圖,從某個熱鬧的場面中裁剪下來的照片,繁雜的背景,面容也略帶模糊,但確實是顧成殊和郁霏並肩而站,一起面對媒體的模樣。這麼小的圖也能看出男帥女靚,葉深深手指稍微停了一下,然後立即飛快地把圖拉上去了。
「當年郁霏的品牌Fei.Y創辦的時候,顧成殊這個名字就出現過。不過他真是低調,我用各種搜索引擎搜了半天他的名字,把自己在路上所有的時間都投入到這個人身上了,終於發現他畢業於倫敦政經商科。姐妹們,這種一般出來後都是搞金融搞風投的呀!樓主我靈機一動鑽進了國外一個非常好用的股權索引網站中,在服飾品牌類中從A找到S,終於擁有了驚人的發現!」
葉深深不出意外地看見了截圖,深葉Feuillage的頁面,下面的合伙人是:葉深深,顧成殊,沈暨。
論壇中的八卦分子們終於炸開了鍋。
20樓:「葉女神!葉深深!嗷嗷嗷嗷嗷嗷嗷!」
21樓:「沈男神!沈暨!哇哇哇哇哇哇哇哇!」
22樓:「21樓你學我幹什麼?葉女神是華人設計師的驕傲,你那個沈暨是誰?」
23樓:「呸,沈暨都不知道!Mortensen去年春季的模特兒記得嗎?甩圖打臉!」
下面的圖果然是沈暨引以為恥的那張沒穿衣服的Mortensen廣告硬照。葉深深知道下面大家要說的是什麼,於是把幾十樓噴血膜拜的水樓都飛快地越了過去。
直到60多樓後,才有人重提正事:「所以,顧成殊投資了葉深深的品牌,也投了郁霏的品牌?」
樓主:「是的!葉深深現在多紅啊,早就是一線設計師了,而顧成殊更早力捧的郁霏好像還沒有取得這麼好的成績。不過我後來看顧成殊和郁霏是一起上機去巴黎的,又查了查新聞,據說郁霏與莫滕森風格理念不合,跳槽到加比尼卡了!這可是大師級的工作室啊,和當年葉深深進入Bastian一樣。郁霏現在打拚的線路幾乎是照抄葉深深,會不會和葉深深一樣,在加比尼卡一炮打響,迅速爆紅呢?」
樓下一群人意見各異,有的說有可能,有的說恐怕比不上,也有的說只要有資本力捧,估計沒什麼問題。
葉深深瀏覽完帖子,把頁面關掉,趴在沙發上想再睡一會兒。
可睡意確實已經全無了。無盡的恐懼與煩躁中,如今又增添了一條——顧成殊和郁霏,似乎重新在一起了。
但,那又怎麼樣呢?她知道自己已經沒有任何立場再去過問顧成殊的感情生活,因為是她自己主動發出了那條消息,切斷了他們之間所有存在的東西。
自作自受,落子無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