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面的地方是個十分幽靜的日式餐廳,餐廳有點刻意地營造那種東方氛圍,一個個包間都只用繪著櫻花的屏風隔開,甚至如果拉開屏風的話,幾個小包間就可以成為一個大包間。
葉深深跟著沈暨來到伊文定好的包間,發現她沒有來。
沈暨壓低聲音,說:「伊文姐今晚加班,臨時回倫敦了。」
「還說銀行沒了她沒問題呢。」葉深深有點無語,看看沈暨埋頭低聲的樣子,又有點詫異,「咦,怎麼了?伊文姐加班是什麼秘密嗎,為什麼要這麼小聲說話?」
沈暨趕緊將手指壓在唇上,做了個安靜的手勢,然後悄悄指了指隔壁。
葉深深正疑惑地探頭去看隔壁,門口木屐聲響起,紙門被人輕輕拉開,服務員捧了菜上來了。
葉深深只能回過頭,等著服務員跪在小桌子前將東西一一擺好,又拉好紙門出去。
沈暨輕手輕腳地走到她那邊,和她一起坐在靠紙門的地方。
旁邊的聲音,清晰地傳來,講的是中文,一個溫柔的女聲在說:「成殊,你最近怎麼這麼忙呀,只有兩個小時空閑約我到這裡來見面?」
葉深深頓時愕然,轉頭看向沈暨,瞪大眼睛,用嘴型問:「顧成殊和……郁霏?」
沈暨點了點頭,專心側耳傾聽。葉深深見他這模樣,也不再問什麼了,有點遲疑地吃著東西,聽著那邊的動靜。
顧成殊的聲音從那邊傳來,依然是往常那般略為低沉的語調:「你不是喜歡吃日料嗎?在國內的時候,曾對我提起的。」
「呀,你還記得呢……」郁霏的聲音軟軟糯糯的,帶著壓抑不住的甜蜜,「真沒想到,你居然會把我的事情放在心上。」
「可能是因為愧疚吧,之前合作的時候,我曾經為了炒作你的品牌,同意媒體以緋聞的方式把你推上位……現在想來這樣的做法是不恰當的,尤其對你一個女孩子來說,我確實欠考慮。」顧成殊淡淡地說。
郁霏趕緊說:「沒什麼呀,本來就是我自己和做媒體的朋友商量好的。顧先生是為了幫我製造話題,所以才配合我這樣做的。其實……其實我也並不是不開心,甚至我、我還有一點點興奮的……」
「然而,雖然我們之間什麼也沒發生過,甚至只在媒體前合過影,人後連手都沒牽過,但我依然給你的名聲造成了損失,讓你現在被媒體妄加揣測,甚至對你大肆傷害,這是我的錯誤,還請你原諒。」
顧成殊的聲音平靜而緩慢,述說得如此平淡,卻讓葉深深的心中,彷彿聽到六月天的一個旱雷般,擊得她腦中一片空白,整個人都呆住了,連呼吸都無從繼續。
以緋聞的方式推郁霏上位……
什麼也沒發生過……
連手都沒牽過……
這樣的兩個人,這樣的顧成殊和郁霏,怎麼會有她從阿峰那裡得知的,不堪的過去?
她獃獃地坐著,臉色青白,目光渙散,只竭力咬緊下唇,才沒有讓自己發出聲響來,以免驚動隔壁那兩個人。
而沈暨則輕輕地拍了拍她的肩膀,示意她繼續認真聽下去。
已經被顧成殊一句話震得完全喪失思考能力的葉深深,用力地呼吸著,讓自己的大腦冷靜下來,以繼續傾聽隔壁的聲音。
郁霏正在安慰顧成殊:「你別這樣想,其實一開始就是媒體和我談的,說我缺乏爆點嘛。畢竟國內設計師要走明星路線很難,連淘寶店主都要和網紅富二代炒作,才能有曝光率有話題,像我這樣不想炒醜聞的,也只好拉著你炒炒人生贏家的幸福人設了。當時成殊你願意和我炒作,我也是特別驚喜。」
「我也有錯,我媽當時情況不太好,抑鬱症發作,被我發現她有自殺的傾向。所以我也急於炒作出一個成功的女設計師出來,甚至說是我女友,帶給我媽媽看,你那時也答應了說要幫我的——」顧成殊的語調依然平淡,只是拉長了後面的尾音,「只可惜,事到臨頭,你卻在我要正式在媒體面前表達愛意,將我們那段感情炒作到巔峰時,臨陣倒戈,公然宣布與我合作破裂,轉投他人麾下了。」
郁霏訕笑著,嘆了口氣,似愧疚又似埋怨地說:「這事確實是我擺了你一道,可起因還不都是因為成殊你嘛!」
顧成殊沒有回話,只低低道了一聲:「哦?」
「其實我……我喜歡你已經很久了,就從……我們一起在國內創辦Fei.Y,一起創辦我們的事業開始。」郁霏的聲音飽含著羞怯,原本被顧成殊提起舊事後開始對她不利的局勢,被她在瞬間扭轉,轉而向著曖昧的方向發展,「可你呢,卻總是忽視我,對我冷冷淡淡的,連我的手指頭都不碰一下。其實……其實我在和那個煤老闆談合作的那一刻,還在心裡暗暗發誓,要是你肯牽一牽我的手,或者抱一抱我,那我……我就立馬撕碎和他的合作,再也不離開你!」
沈暨聽著那邊傳來的郁霏的話,她情深意切得甚至語調都帶上了輕微的顫抖,他無語地搖頭笑了笑,給葉深深遞了個鯛魚刺身過去,示意她邊聽邊吃。
葉深深哪裡還有吃東西的胃口,她捏著筷子坐在那裡,機械地戳著碟子里的東西,只覺得腦中嗡嗡作響,似有萬千灼熱的岩漿在急促奔涌流動,讓她無法控制地撐住了自己的額頭,靠在了桌上。
葉深深,葉深深,你真是蠢。一張連名字都不一樣的病歷報告,就能讓你相信了只見過兩次的陌生人,逃離了身邊一路走來相扶相攙的顧先生。
其實他們,根本就是井水不犯河水的兩個人,除了合作關係,根本就沒有任何瓜葛!
這擺明了就是郁霏和邵一峰設下的圈套,可她卻這麼白痴,眼睜睜迎著裡面的謊言就跳了進去,甚至不找顧成殊驗證隻言片語,只一味崩潰逃避!
懊惱與悔恨緊緊地揪住了葉深深的心,她捂著自己幾乎要跳出來的心,熬忍著讓眼前的黑暗漸漸散去。
她的腦中開始浮起另一個念頭——
那麼,那份在關鍵時刻,突如其來出現在她的郵箱中的音頻呢?
那不知道從哪裡來,又閱後即焚、再無對證的音頻,又是不是幕後人在圈套中伸出的另一隻黑手呢?
可是,那清楚明白的聲音和語調,絕對是顧成殊所說的話,又要如何偽造呢?
隔壁的聲音還在繼續,所以她只能竭力壓下腦中的疑惑,去傾聽那邊的對話。
面對著郁霏的殷殷表白,顧成殊只略微頓了頓,聲音也依然清冷,無動於衷:「我們兩個人,之前不可能,現在更不可能。如今我已經回到顧家,發現父親為了我和葉深深的事情頗費苦心,你也是在那段時間和他接觸的吧?」
郁霏遲疑了一下,回答道:「是,你也看到如今的形勢了,葉深深在這個圈子裡混不了多久了,很快就會灰溜溜滾回國內。到時候她能龜縮在她的網店裡,就算是她得善終。」
顧成殊沒理會她的怨恨,轉移了話題問:「除了你,我父親是不是還安排了別人去離間我和葉深深?」
「這我哪知道呀,再說你和葉深深不是分手了嗎?」郁霏噘嘴念叨了一句之後,語氣漸漸僵硬起來,「離間……你的意思是,你和葉深深之間,是被別人害得分手的,所以你……你還想要和她重歸於好?」
「是不是被人動了手腳,我想你肯定是最清楚的一個人。」顧成殊輕描淡寫道,「比如說,弄一張時間差不多的病歷,偽造自己懷孕的假象。」
「當」的一聲傳來,然後是什麼東西落地的聲音。
葉深深聽著,心想,應該是郁霏手中的筷子掉在地上了吧。
郁霏的聲音虛弱,卻還企圖矇混過去:「什麼……什麼懷孕?」
「你的男朋友阿峰拿著一張病歷去找葉深深,說那是你和我在一起時懷孕的診斷。但其實我如今查證了,那份舊病歷是和我家有聯繫的某個基金會的人,去國內購買的,與你,與我,都毫無關係。」
郁霏的聲音不敢置信又充滿憤怒:「什麼?阿峰那個渾蛋……那個渾蛋這樣撒謊騙人是什麼意思?他想幹什麼?」
顧成殊沉默片刻,應該是在打量她的臉色和反應:「哦?原來是他一個人在搞鬼嗎?」
「是啊!他肯定是……肯定是因為不願意看到我被葉深深欺負,不願意我受委屈,所以才……採取手段報復她吧。其實……其實阿峰應該還是為了我,成殊你不要怪他,我回去一定問清楚這件事,狠狠地教訓他一頓!」
顧成殊笑了笑,說:「原來是葉深深欺負你,所以他看不下去,才編造謊言打擊她。」
郁霏的聲音哽咽,帶上了淡淡的哭腔:「成殊,你不是一直都在她身邊嗎?那你也應該知道她給我下了多少絆子,害了我多少回!別的不說,她和我搶名模Olivia,搶不過我就故意把時間提前五分鐘,然後讓女王Gladys出場搶風頭,把我在設計界的第一次露面就這麼硬生生地毀了!還有,給塞西莉亞王妃設計衣服那一回,我都在自己的主頁上宣布了,可她發現了之後,硬是把屬於我的機會給搶走了!另外……」
顧成殊抬手止住了她的話,不動聲色地說:「這些我都知道,而且,還都是我和她一起做的。」
郁霏錯愕地張大嘴巴,後面的控訴頓時卡在喉嚨口,再也說不出來。
「甚至,現在網上對於你的一切攻擊,也有我的一部分,為的,就是你能過來找我,將一切說清楚。當然了,我也會安排人幫你澄清,恢復你的名譽。」顧成殊平靜地說道,「現在,我們之間的一切恩怨就此扯平。過往你對我的背叛、我對你的利用,全都抹掉吧,希望下次見面的時候,我們是兩個普通的路人,不要惺惺作態,也不要撕破顏面,把一切都忘掉就好。」
郁霏死死地盯著顧成殊,氣恨至極。葉深深坐在屏風的後面,幾乎都可以聽到她憤恨喘氣的聲音。
「顧成殊……顧成殊,你這個王八蛋!」郁霏尖厲嘶啞得幾乎要破音的嗓音,透過屏風猛然傳來,讓葉深深和沈暨都覺得耳膜一痛。
「你知道我當初為什麼要背叛你嗎?我長得這麼漂亮,身材又好,能力又強,誰不喜歡我?拜倒在我裙下的人成群結隊!可你……可你過來找我談合作,你就真的只是合作!你說看上我的設計就真的是看上我的設計!我拉你在媒體前合照,你攬著我的手都是握成拳的!你加班到半夜,我給你送親手做的夜宵,孤男寡女共處一室你居然真的只吃夜宵,看都不看我一眼!你性無能吧你!你這個沒用的渾蛋!王八蛋!」
顧成殊一言不發。只有椅子被帶動的聲音響起,是郁霏撕破了臉後,猛然站起身,拎起自己的包,踩著高跟鞋轉身就走。
她在出門時重重地撞在了紙門上,那單薄的門差點被她撞倒,連她身上真絲的裙子都被扯得嗤的一聲,抽絲了。
但郁霏毫無察覺,捂著肩頭加快腳步走掉了,也不知是不是潰敗而逃。
顧成殊抿緊下唇,依然面無表情地目送她離去。頓了片刻後,他也站起身,走出了門。
不知心中哪股力量在驅使,葉深深飛快地站起來,衝到門口,將紙門一把拉開。
剛剛走出門的顧成殊,和隔壁衝出來的葉深深,驟然相遇。
四目相望,他們一時都站在了原地,無法動作。
已經說出了「私人關係到此為止」的兩人,明明應該是普通朋友或者路人的關係了,可這一刻他們看著對方,卻都無法像個陌生人一樣擦肩而過。
葉深深的胸前,那顆黑珍珠在閃著幽幽瑩瑩的孔雀綠光,而相配成對的,是顧成殊袖口的那兩點光彩。
原本該相映生輝的兩個人,卻在此時相隔對望,也不知該如何開口打破沉默。
許久,葉深深才鼓起最大的勇氣,艱難地叫他:「成殊……」
顧成殊略微垂眼,看著她仰望自己的蒼白面容,心裡輕微波動。想著她在電話里說的那句很喜歡很喜歡自己,波動中又帶上了瀲灧的光暈,一晃一晃地在心口盪開。
他想,自己一定會永遠記得,那一刻歡喜開心、幸福圓滿的心情。
但在面對她的這一刻,他還是強忍住了,只板著一張臉,淡淡地「嗯」了一聲。
葉深深深吸一口氣,仰望著他,輕聲說:「我……我想為之前誤會你的事情,向你道歉……」
顧成殊略微提高聲音,打斷了她的話語:「道歉就夠了?葉深深,你輕信別人挑撥的謊言,不向我求證隻字片語,就擅自單方面地向我提出分手,對於你這種行為,我很失望。」
葉深深聽著他冷淡的聲音,怔在原地,不知該如何回答。
他向她走來,在擦肩而過時略微俯頭,在她耳邊問:「再說了,知道郁霏偽造懷孕的事情就夠了嗎?你更在意的,不是還有我親口說的那些話嗎?」
葉深深又驚愕又詫異,不知道他是怎麼知道的。她不由自主地回頭,想確認一下是不是沈暨告訴他的,然而顧成殊卻捏住了她的下巴,強迫她看著自己,直到她的眼中出現了自己清晰的倒影才滿意。
他的聲音更輕了,低微得幾乎要全神凝聽才能聽清楚的耳語,帶著輕微的氣流,曖昧地在她耳邊低低響起:「回去看看你的郵箱,好好聽清楚你相信的是什麼。」
說完,他直起身子,再也不看她一眼,從她身邊越過,徑直離去。
葉深深看著他離去的身影,胸口瀰漫的酸楚與疼痛幾乎割裂了她的心臟。她有點虛弱地靠在柱子上,默然地想,或許顧先生已經對這麼蠢的她絕望了,或許她已經徹底錯過了顧先生,或許他們之間,再也沒有任何機會了吧。
這絕望的感覺讓她抬起手,緊緊地抓住了胸口的那顆珍珠。她死死地抓著,彷彿這是她唯一能握緊的東西,除此之外,她再無任何重要的依憑。
她的眼前一片黑翳,以至於就算她一直望著顧成殊的背影,也沒有看到,他在離她而去的時候,抬起了自己的手,無比珍惜地握住了她送給自己的那對袖扣。
葉深深第一時間查看了自己的郵箱。
裡面是兩份音頻。一份比較短,一份比較長。
她先將比較短的那份聽了一遍,發現這就是突然發給她、在她聽完後又立即自動銷毀的那份音頻。
「深深不是我女朋友。」顧成殊聲音緩慢而沉穩,依然說著那句讓她刻骨銘心的話,「她是我攜手前行的同伴。」
只是葉深深這一次,壓抑住了自己崩潰的情緒,勉強自己繼續平靜地聽下去。
顧父問:「大概在什麼時候回家?」
顧成殊說:「等深深不再需要我的時候,我會考慮的。」
「考慮?」
「請個職業經理人吧,薪水多給點。」
裡面顧成殊的話,依然那麼清晰地呈現,略帶嘲弄。只是,她現在心裡早就有了防備,再加上又是第二次聽,所以隱約察覺到了裡面有些不對勁的地方。
顧成殊說話的語調,有些怪異。有時候明明是一句話的開頭,應該會有比較明顯的開口的喘氣聲,但他卻像是說到一半時那樣平穩。有一句話的中間又似乎有點不應該存在的起伏,聽起來……
葉深深毛骨悚然地想,聽起來似乎像是,風馬牛不相及的兩句話,被人硬生生地剪輯成一句話。
只是,對方剪輯的技術實在太好,而且又被配上了平穩和諧的輕微背景音,所以她上次只聽了一次,情緒又很激動,所以根本沒有察覺到任何不妥。
她把這份音頻聽完後,又用顫抖的手,打開了第二份。
一開始,她便聽到了走路的腳步聲,然後是顧成殊開口說的第一句話:「請個職業經理人吧,薪水多給點,我看你書房積壓的文件快一米高了。」
在那份短音頻中出現過的話,但次序卻完全不一樣,不再是他為了打發葉深深而去請人的用意,卻是在奚落顧父。而顧父則回答:「不好吧?外面那些人哪有我辛辛苦苦養大的兒子好使喚?」
「是挺辛苦的。」顧成殊平淡地說,「到現在還要費心關注我女友,千方百計通過各種途徑阻止她的發展,實在太麻煩您了。」
顧父:「廢話,我引以為傲的兒子居然跟一個擺地攤的女人同居,我自然要關心一下她究竟有何魅力,能讓你瞎了眼。」
這段談話內容,清楚地證明,他們在談論的顧成殊的女友,是葉深深。
那麼,為什麼他又會在後來否認呢?
葉深深坐在椅子內,一動不動地繃緊了全身,筆直地坐著,聽著那些對話。
順暢自然的對話,劍拔弩張卻又因為親情血緣的關係兩個人都在強行壓制著自己的情緒。只需要稍微與上一份對比一下,就可以清楚地分辨出這才是未動過手腳的、原來的音頻。
葉深深默默地聽著,直到顧成殊終於開口,駁斥自己的父親。
「深深不是我女朋友。」顧成殊的聲音緩慢而沉穩,說著最不容置疑的話語,「她是我攜手前行的同伴,是我人生最重要的夢想,是我存活於世的意義。」
寂靜的室內,悄無聲息,唯有這句話,回蕩在空氣之中,隱隱迴響,令她餘生念念不忘。
葉深深抬起手,捂住了自己流淚的眼睛。
她把音頻往前拉了一點,再聽了一遍顧成殊的話。
「深深不是我女朋友。她是我攜手前行的同伴,是我人生最重要的夢想,是我存活於世的意義。」
這麼深切清楚的表白,卻被人剪輯成了最傷害她的一句話。
他是愛她的,不是簡簡單單的喜歡,不是普普通通的在一起,甚至也不是口口聲聲宣布的愛。
是攜手前行的同伴,是人生最重要的夢想,是存活於世的意義。
巨大的歡喜衝擊著葉深深的心口,她終於知道了顧成殊竟然這麼喜歡自己,這人生她理應覺得圓滿歡欣,可她卻無法開心地笑出來。她捂著臉,壓抑著口中的嗚咽聲,卻壓抑不住潸潸而下的眼淚。她只能任由淚水漫過她的指縫,順著她的手掌流到手肘,滴落在她的裙擺上。
滾燙的淚水在空氣中變得冰冷,隔著裙裾滲透進來,涼涼地刺入她的肌膚。
這些微的涼意,逐漸蔓延了她的全身。因為哭得太過肆意,她的雙唇無法抑制地顫抖著,太陽穴突突跳動,帶來難以遏制的抽痛。
葉深深這才扶著牆,走到浴室去,開大了冷水,不管不顧地潑到自己臉上。直到臉被冷水擊得幾乎麻木,她才慢慢地停下了手,抬頭木然地看著鏡中的自己。
紅腫的眼睛,蒼白的面容,凌亂的頭髮,這麼狼狽的葉深深。
是她的錯,居然陷入這麼淺顯的陷阱之中,不可自拔。
固然,對方利用的時機很好,郁霏與顧父聯合起來,接踵而來的重擊,讓她慌了陣腳,更失去了分辨能力。然而最大的過錯,還是在她自己的身上。
她一直不安定的內心,她對顧成殊的不信任,她對顧成殊過往情史的妄加揣測,她與顧成殊在一起時因為卑怯而產生的痛苦,全都成了他們精準利用的對象。
仔細想來,他們這場感情的崩塌,其實最先是從她兵荒馬亂的內心開始的。
是她的心不夠強大,不曾堅定對顧成殊的信任,所以,才給了他們可乘之機,讓他們之間的一切分崩離析。
葉深深死死地盯著鏡中的自己許久,扯過旁邊的毛巾胡亂地將臉擦乾,然後才對著自己,一字一頓嘶啞地說:「葉深深,你要把顧成殊搶回來!」
她頓了頓,像是終於聽明白了自己說的話,一字一句都在自己腦海中狠狠地烙刻了一遍後,又賭咒發誓般地重複了一次:「我一定要把顧成殊給搶回來,無論如何……無論對手是誰!」
時裝周開幕後第四天,Element.c的新裝大秀開場。
早已對時裝秀的一切流程爛熟於心的葉深深,這回的大秀也是遊刃有餘,再不復當初的好奇與生澀。
Element.c本季主打系列為「迷失地中海」,元素是古希臘羅馬風格的針織、編織甚至掛毯圖案,在保持原有的強裝飾性圖案之時,以重新解構並混合金銀絲質等手法,提升面料和花紋的質感。此外,傳統的古希臘、羅馬式的細軟麻布,在高新紡織工業的幫助下,被徹底固定為永不變形的油畫般優雅褶皺,並且在柔軟貼身的同時,能永久保持款型,也是技術上的一大亮點。
大秀在下午兩點整開始。葉深深一早便來到秀場,在後台將今天所有的服裝冷靜地整理審視了一遍,甚至還給其中幾套衣服臨時調整搭配了配飾,沈暨才帶著中飯過來了。
他一邊和葉深深吃飯一邊訴苦:「哎,好慘,安諾特旗下那麼多品牌,幾乎都要在時裝周開秀,我現在整天就是跟著艾戈跑來跑去。剛剛是裝作差點暈倒,他才讓我在Bastian後台休息一下的。不過我瞅個空兒就趕緊跑來了,就知道你肯定還顧不上吃飯。」
「那你小心點,早點吃完回去吧。」葉深深說著,趁著吃飯時間抓緊確認了一下模特兒。
「這回開場是誰?」
「是詹尼,穿迷失-6號那件,那件衣服光是用來編織圖案的金銀絲就用了一斤半,雖然薄麻布比較輕,但九層裙擺也夠受的,所以我讓詹尼中午多吃點,到時候如果有意外,我可以把腰身稍微放半寸出來給她。」
「嗯,那件非常華麗,金銀絲和奇妙花冠的搭配會很有衝擊力,我想一定會在第一時間鎖定所有人的目光的。」沈暨想了想又問,「對了,我看你把場地弄得比較大,但座位設得比較少?」
「對,因為我覺得,來的人可能不多,就算來了,或許給我們這季的評價也會很低。」葉深深低頭對照著模特兒名單,皺眉說,「如果不是為了不打斷Element.c連續多年的開年大秀,如果不是我咽不下這口氣,我就不搞這個秀了。反正現在Element.c在亞美尤其是國內風生水起,利潤和市場佔有率早就壓過歐洲了,今年高定還沒出,國內和日韓、美國一大堆明星去年就向我預約了,沒必要硬生生受這邊的氣。」
「是啊,我也贊成,大不了往國內或美國發展好了。」沈暨也知道,目前圈內一大堆人等著看葉深深出洋相,甚至正在尋找機會要將她踹落谷底,打她個永世不得翻身,對她主持的Element.c大秀哪會有什麼好話,「對了,聽說加比尼卡那邊今年的主題是『黃金時代』,可能也是以古希臘、羅馬的神話為主,再加上黃金時代之說,你覺得,會不會也有用到金銀元素?」
葉深深沉思片刻,問:「你的意思是,怕我們撞設計?」
沈暨點了點頭。
葉深深再想了想,搖搖頭說:「我想應該不會吧,加比尼卡大師近年來逐漸淡出,這回擔綱主要設計的人應該是薇拉。雖然薇拉和我在私人關係上有點衝突,但從設計上,我相信她不可能會有意做出這樣的事情。再說,她的風格與我相差太遠,要撞上也很難,唯一可能的,也就是撞了設計元素。」
沈暨微微皺眉,說:「但畢竟是加比尼卡的品牌,他曾經在安諾特開會時,公然宣稱要壓制『從底層爬上來的,投機取巧的設計師』,他對你的敵意,你難道不清楚嗎?」
「那也沒辦法,再說,就算撞了設計、撞了元素,我也不怕他們。」葉深深握緊了手中的筷子,口中的話依然堅定,「我這組設計,自己非常有信心,別的不說,單是編織圖案的設計和運用,就足以引領這個領域的變革,甚至在幾年內,這組作品都會是獨特的,這裡面的元素會被萬千人選擇,引發這方面設計的風潮。所以,如果他們真的能設計出超越我的作品,那麼我只能佩服他們,進入了一個我不曾夢想過的領域。」
「對,我十分肯定你的看法。」沈暨嘆了口氣,說,「可是,加比尼卡在設計界根深蒂固,在影響力和人脈上,我們根本打不過對方。甚至可以說,在時尚界他已經是穩若泰山的權威,如今連努曼先生也畏懼而退卻了,你又準備如何挑戰他呢?」
葉深深點了點頭,將名冊合上,緩緩地說:「我相信,真正的美是有目共睹的。我不信所有人都能被一小撮人牽著鼻子走,也不信評論界真的能一面倒地傾向他那邊。這世上總有人能像皇帝的新衣里的小孩一樣,直指真相。」
沈暨看著她的面容,看著她明知山雨欲來,卻依然堅定直面,就算被風雨摧折也不畏懼的堅毅神情,心裡生出一種酸楚與欣慰交織的情緒。
他心想,深深是真的長大了,即使努曼先生無法顧及她,即使顧成殊不再時刻站在她身邊,即使她陷入孤軍奮戰的境地,她也已經是枝繁葉茂的大樹,可能不再需要任何人為她遮風擋雨了,包括他。
他想著深深的網店草創時,兩個人一起在工廠熬夜的情形,在心裡暗暗嘆了口氣,有點遺憾又有點驕傲地想,這個世上,除了他,大概沒人見過這位時尚女王當年被他一板一眼教導的樣子了吧。
這也許會是他,一生的幸運和驕傲。
開秀時間即將到來,模特兒們都已到達,造型師忙碌地幫她們打理髮型和妝容。
為了襯托衣服,今天的模特兒多選用五官柔和清秀的古典美人,採用的妝容也很復古,髮飾多用橄欖枝、月桂樹花環等,質地有貴金屬的,有鑲嵌礦物的,也有賽璐珞的,甚至有鋼鐵和麻繩的。負責開場和最後閉場的詹尼則佩戴著3D列印的花冠,用的是葉深深親自設計出具的圖紙,現實中的能工巧匠們極難打造出來的繁複怪誕的花冠被拆解為112個零件後再組裝,極薄的輕質彩瓷以微妙的平衡感簇擁成放射狀的花朵,用薄瓷萬向接頭製造出葉脈與枝丫,固定著一簇簇顏色暈潤的花瓣,因為花瓣和葉片帶著弧度,每一片都連接在萬向接頭上,隨著模特兒走動會隨風無序流轉,就像花朵在發間綻放,奇妙而和諧。
「這構想太棒了,能批量生產嗎?」沈暨驚嘆地問。
「比較難,因為要控制好每一處著力點和弧度,充分考慮到平衡,對工藝的要求太高了,批量生產的話,技術還要改進。」葉深深親手幫詹尼戴上花冠,她站在鏡子面前略微動了一下身體,氣流從她的發間穿過,花冠上的花朵頓時在空氣中綻放,薄瓷片溫潤的光華流轉不定,讓周圍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到了她的身上。幾個戴著花環的模特兒甚至羨慕又嫉妒地看著她,完全理解了見多識廣的詹尼為什麼也要捂著嘴巴激動不已地扶著自己的花冠。
時間快到了,所有人準備就緒。
葉深深站在前方,看了看下面的媒體和買手們。
出乎意料,人來得不少。看來——葉深深在心裡想,她遇到的阻力或許沒有自己想像的那麼大。
她也驚喜地發現了坐在第一排的沐小雪,便朝她揮手微笑。沐小雪開心地朝她揮著手,她身邊是好幾個國內的明星,幾乎是組團刷時裝周來了。
再往旁邊看,是沙拉曼,她戴著墨鏡,板著臉坐著,旁邊是幾個穿著簡潔利落、衣服色彩純度也分外飽和一些的人,看起來有點眼熟。
沈暨在她身後看了看,詫異地問:「看到沙拉曼旁邊的人了嗎?穿亮黃色那位是美國版《ONE》的主編普羅恩施,被時尚界稱之為『妖男』,和沙拉曼一向不合的,怎麼這回一起來了。」
「沙拉曼能來捧場,我還挺感動的,但美國版《ONE》的主編我卻不認識,我記得也沒發給他邀請函啊,難道是他自己拿了法國版《ONE》的邀請函過來的?」葉深深想了想,又問,「伊萊雯和普羅恩施認識嗎?」
「哦!這麼一說的話,兩人好像關係特別好!可能他是伊萊雯介紹來的?」
「美國……」葉深深抿嘴想了想,自言自語,「是的,Mortensen不就是美國的嗎?最年輕的藍血品牌,成立迄今也不過60年而已,無數的新銳品牌都在那裡創立,看來,那邊的堡壘,沒有歐洲這邊森嚴。」
沈暨聽著她的話,想了想,眼睛一亮:「深深,難道你是想……轉移事業重心?」
葉深深點點頭,正在沉吟著,阿方索跑了過來,把表指給她看。
距離開場只有兩分鐘了。
葉深深轉身回到模特兒們面前,拍手示意她們過來,排好次序。站在最前面的,是一身沉重服裝的詹尼。
空靈的音樂響起,燈光都已就緒,現場也安靜下來。
葉深深再次將衣服審視了一遍,向詹尼點頭示意,後退了半步給她讓出位置。
穿著及膝繞繩羅馬鞋的長腿,隨著音樂的節奏邁動,向前走去。
燈光大亮的T台上,詹尼第一個走出來,便引發了如期而至的驚嘆。
薄薄的細麻裙裾垂墜而下,層層分明。這種帶著啞澀質感的布料,編織入燦爛的金銀絲後,質地頓時變得華美而穩重。復古的縱橫織法,在編織中以鏤空、跳針等方式營造出的布料層次感和疏密感,呈現出層層勾連織造的輝煌紋理,隨著模特兒的每一步走動而綻放出別樣的光彩。經過特殊處理的衣褶,加上金銀絲的垂墜力,完全改變了麻料一直存在的粗糙生硬的遺憾,呈現出油畫與大理石雕刻的古典優雅的流暢線條。在燦爛的燈光下緩緩走來的模特兒們,一個個都像是包裹在油畫的輝光之中一般,散發著朦朧而恬靜的光輝。
其中最為奪人眼目的,是戴著輝光流轉的花冠的詹尼。眾人的目光都聚集到了她身上,簡直無法辨認這個如同女神降臨般款款走來的女模是誰。直等到她轉身,將背後如月光般流瀉的裙裾線條呈現給眾人時,幾個記者才懊惱地相互打探交流:「開場的模特兒是誰?我只顧著看衣服,忘了看人了!」
「我也沒注意,似乎是……」有人趕緊去翻資料,然後才恍然大悟,趕緊在本子上標記著詹尼、獨特布料、編織方法、花冠等字樣。
模特兒一個個走出,一組組設計呈現在眾人面前。除了迷失系列,還有阿方索等其他設計師的作品,一共12組,各有特色,但基調還是都定在了古地中海風格上。最後詹尼領場,所有模特兒與她一起走出時,T台上風格和諧,在迷失系列旁邊,幾乎所有的衣服都熠熠生輝起來。
葉深深本來覺得這會是現場反響冷淡的一場秀,所以連設計師露面的環節都沒安排。沒想到最後全場模特兒展示時,掌聲居然如潮般響起,令她在後台聽到了,都有點驚訝。
阿方索等人已經一一走出,向眾人致謝。
葉深深還在遲疑,沈暨已經取過化妝台上的一管唇膏幫她補妝,又掃了她一眼,拎過架子上一雙高跟鞋放在她腳前,催促她:「趕緊出去接受致敬吧!」
葉深深倉促地看了自己一眼。還好,化了淡妝,穿了裙子,不算難以見人。她匆忙穿上沈暨選的高跟鞋,深吸一口氣露出笑容來遮掩自己這幾日的疲憊,迎著燦爛的燈光與如潮的掌聲走了出去。
詹尼貼心地牽住她的手,帶著她走向T台最前端。
和身高180cm又腰細腿長的詹尼走在一起,168cm的葉深深可真是沒有任何優勢,不過幸好大家都很給面子,目光都落在她的身上,示意這些熱烈的掌聲都是屬於她的。就連沙拉曼和那個妖男普羅恩施,也帶著眾人站起,普羅恩施的手甚至舉過了頭頂熱烈鼓掌,在旁邊一排含蓄輕拍雙手的歐洲人中,充分展示了美國人的個性。
葉深深走到T台最前端,向眾人深深鞠躬道謝。
她抬起頭,看向人群的最後面。
在進門的地方,有條人影隱在暗處,隔著激動的人潮和絢爛的燈光凝望著她。
儘管只有一瞥,但她已經一眼認出,那是她最熟悉的人。因為她對他全身上下的每一寸都熟悉無比。
詹尼略微停了停,便拉著她往回走。
葉深深不由自主地回頭,想再看一眼顧成殊,想看看是不是自己的幻覺。然而聚光燈籠罩住了她,她在最為明亮刺眼的地方,雙眼已經再也看不到那個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