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西斜,眼看黃昏就要到來。
葉深深踏進秀場後台,就看見一群人圍在那裡吵鬧。
女王Gladys正處在人群正中,她已經化好了妝,靠在妝台上拿著一件衣服看著,眉頭緊皺。
郁霏站在她面前,柔柔地對她解釋說:「葉深深臨時怯場不敢開這場秀了,換成我的發布會了,你依然是開場和最後領場的模特兒,而這件衣服是本次走秀的主打,你穿上走出去就可以了。」
「我排練的時候,穿的不是這件。」為了不破壞衣服的形狀,Gladys只穿著內衣內褲,雖然後台有空調,但這樣半裸著也夠冷的。她抬手抹了抹自己手臂上的雞皮疙瘩,卻依然拒絕穿郁霏給她的衣服,只把衣服往郁霏身上一丟,「我是受到葉小姐的邀請,來穿她的『冰花』系列的主打『芍藥』的,請把你的抹布收回去。」
周圍的模特兒竊竊私語,助理趕緊抖開浴袍給Gladys披上。郁霏抱著自己設計的衣服,臉色鐵青,連一向溫柔的聲音也變得尖銳起來:「OK,你不穿,有的是人穿。這麼大的一場秀,我現在立即就能拉十個八個超模過來代替你!」
「可以啊,不關我的事,值得我走秀的人並不是你,值得我穿的衣服也不是你這樣的東西。」Gladys說著,轉身就去收拾自己的東西。
郁霏氣得眼睛赤紅,轉頭看向原定走閉場的詹尼。
詹尼壓根兒沒理會她,聳聳肩扯過旁邊的衣服重新穿上了。
身邊幾個身價比較高的模特兒互相看了看,見女王和詹尼都準備走了,也都收拾東西準備走人。
經紀公司跟過來的幾個助理有點搞不清狀況,圍著郁霏詢問是怎麼回事,因為和他們簽訂合約的公司是深葉,並不是加比尼卡。
郁霏抬手一指排列在旁邊的龍門架,說:「看到了沒?今晚的大秀,客人太多,壓力太大,原來深葉的設計師葉深深,因為承受不住壓力,害怕失敗所以逃脫了。而我臨時救場,帶來了我自己的設計。只是換一個設計師,換幾套衣服而已,大家可以和之前排練過的一樣進行走秀,原先商定的報酬也不會有任何改變!」
詹尼冷笑一聲,問:「你是說葉小姐走了?」
郁霏梗著脖子一口咬定:「對,她知道今晚局面太大,自己壓不住陣腳,所以臨陣逃脫了,而我,就是代替她的人!」
「誰說我臨陣逃跑了?」
葉深深再也忍不住,在人群後大聲質問。
郁霏嚇了一跳,呆愣著轉頭看向後方門口。
葉深深的身高被淹沒在一眾名模中,但沈暨的身高鶴立雞群。郁霏一看到沈暨手中牽著一個女生向自己走來,便立即知道大事不妙,下意識地高聲叫了起來:「保安!保安!你們怎麼把這些閑雜人等給放進場地來了?還進了後台!」
葉深深在沈暨的幫助下分開人群,走到郁霏面前,掃了她拿在手中的衣服一眼,再瞥了瞥掛在龍門架上的衣服,說:「郁小姐的設計還是這麼平平無奇啊,難怪模特兒都拒絕穿上呢。」
披著浴袍的Gladys在旁邊嗤笑出來,那嘲譏的聲音格外刺耳,使得好多人都對郁霏側目而視。
郁霏老羞成怒,舉著手中的衣服說道:「時間馬上就要到了,請大家立刻穿上衣服!」
沒有一個人理會她,她在極度的惱恨與無措中,正無計可施,卻忽然看見顧父的助理斯諾帶著一群保安匆匆趕到。她心花怒放,趕緊向著斯諾迎上去:「斯諾先生,我應顧先生邀約,帶著自己的服裝來開秀了,可是您看,這位葉小姐不依不饒,又混進來要阻撓我的大秀呢……」
斯諾看了她一眼,又回頭看看葉深深,抬手對保安示意:「把這位小姐請出去吧。」
郁霏將手中的衣服抖平,得意揚揚地斜了葉深深一眼,卻發現保安們推起懸掛自己衣服的龍門架,直接就往外走去。
「你們……你們弄錯了吧?!那是我的衣服!」郁霏下意識地要去阻攔,還未明白髮生了什麼,另外兩個保安過來,一邊一個以合圍之勢鎮住她,說:「郁小姐,顧先生很感謝你的配合,但這邊已經不需要你的幫助了,請立即出去吧。」
郁霏還沒回過神,已經被連人帶衣服送出了秀場外,同時還有一個保安被安排站在她的身邊,避免她再度混進酒店內。
這局勢,完全就是剛剛她和葉深深的情況對調了。
郁霏站在門外,又羞又惱又氣又恨,一直溫婉的表面再也維持不下去了,她咬牙切齒地打電話給司機,吩咐他立即過來搬運衣服,一抬頭卻發現今晚受邀的嘉賓們都已經陸續來了。
郁霏縮了縮身子,企圖將自己隱藏在花木之後,免得被人看見了惹出八卦。誰知一輛珍珠粉色路虎在她面前停下,司機降下了車窗看著她,口中還嚼著口香糖,好笑地問:「郁霏,你居然真的帶著你的衣服過來,想跟葉深深搶?」
郁霏看見車窗內薇拉那張嘲諷的面容,羞憤欲死,恨恨地轉過頭去。
「嘖嘖嘖,這麼點小心機,這麼二流的設計,也想跟葉深深斗,簡直是虎口奪食,不自量力。」薇拉掠掠額前髮絲,又發動了車子,「下次想搶別人東西的時候,先看看對方的能量,再看看自己的斤兩,拜託了,別頂著加比尼卡品牌的名頭干出這麼丟人現眼的事情。」
薇拉的車子啟動,拋下了路邊的郁霏。
從後視鏡中瞥了氣憤跺腳的郁霏一眼,薇拉的車子行雲流水般地拐進了酒店地下車庫。
薇拉對著後視鏡補好妝容,換上高跟鞋,長腿幾步就邁到了電梯前,上樓到大堂,順著希臘式的走廊來到旁邊的露天無邊泳池,頓時眼前一亮。
高出地面一米左右的無邊泳池,顏色藍得與黎明的天空一樣深湛。黃昏夕陽斜照,池面波光粼粼,在漸暗的天色中映出格外璀璨的光芒。
薇拉走近一看,原來是水下裝了數百盞燈,上下光芒交相輝映,使得那種水波的層次與燦爛的光線更為柔和也更為繁複,每一絲漣漪和每一片水波的蕩漾,都可以改變陽光與燈光的折射,令現場的光線展現出人力無法模擬的迷人景象。
現場直播已經啟動,鏡頭在各個名人臉上掃過,他們有的笑容滿面地對著鏡頭揮手致意,有的假裝無視匆匆走過,有的還略有點驚訝,等發現是在直播才立即轉變神情。
各位網紅擠到一起秀自己今天的看秀衣著;時尚界名流自矜身份各自坐著,偶爾交談幾句對今日看秀的期待;蜂擁而來的大牌貴賓和買手們匆匆翻閱著小冊子;評論家們圍著結伴而來的女沙皇和妖男紛紛追問本季風潮以及葉深深與他們雜誌的合作關係……
在一片熱鬧景象之中,薇拉仰頭欣賞著夕陽,然後走到加比尼卡身邊坐下。
加比尼卡與努曼先生坐在一起,正在閑聊:「上次義大利那批定製,不知你是怎麼解決的?一千套的定製,聽說你是去中國搞定的?」
「是的,借用了那邊的工人和技術。」
加比尼卡皺眉:「可我想像不出,他們怎麼能做得出要求百分之百精確的定製?而且還是用這麼快的速度,難道義大利人因為急著要穿,所以並不在意質量了?」
「不,義大利人請了當地一個大牌設計師抽檢了這批定製,並沒有找到任何大問題,可能小細節尚不到位,但都是並不會影響大局的零星碎角。」努曼先生貌似隨意地說道,「沒辦法,在歐洲這邊找不到助力,我只能求助於會產生奇蹟的中國。」
加比尼卡假裝沒聽出他話語中隱藏的嘲諷意味,抬頭環顧四周,轉換了話題:「光線和色調都絕妙,難怪你的弟子要將發布會的時間定在此時此地,原來就是要借天氣來營造氣氛,這個想法很不錯。」
努曼先生看向薇拉,點點頭說道:「你的弟子也不錯。」
薇拉對努曼先生回以微笑。
加比尼卡驕傲地說道:「薇拉的天分與所受的教育,確實遠超過葉。你的弟子顯然也注意到了這一點,我聽說她非常努力,可惜在很多時候,勤奮不一定能彌補自己所缺失的東西。」
「確實,深深的教育基礎沒有薇拉這麼紮實,不過這一行不也是需要勤奮的嗎?她可以背下一整本《關於服裝的一切》,這和薇拉在學院里的教材相比,可能也相差不大了。」努曼先生如今早已表明立場,毫不猶豫便站在了葉深深這邊,「而且深深的天分,與薇拉或許不同,但在我看來,並不遜色。」
加比尼卡笑了笑,說:「是嗎?那我拭目以待。」
輕柔的音樂已經響起,周圍的人紛紛落座,薇拉抬頭看見顧成殊陪著顧父走來。顧成殊請顧父在薇拉旁邊坐下,自己在顧父身邊坐下。
薇拉見顧父臉色十分難看,所以只和他打了個招呼,便站起身走到顧成殊身邊,尋著空檔坐了,問:「過河拆橋啊,顧先生,你是覺得深深現在不需要我來激勵了,所以連我旁邊都不坐了?」
顧成殊淡淡應道:「是,別說橋了,從今天起,我死心塌地,一條道走到黑。」
顧父臉色鐵青得貌似快要犯心臟病,在顧成殊身邊一臉不耐:「我對服裝沒有半點興趣。」
顧成殊說:「您會有的。」
顧父本想發作,但忍了又忍,最終居然真的忍住了。
薇拉都忍不住詫異地看向顧成殊,想探詢一下顧父轉變的原因。
顧成殊卻不動聲色,專註地看著T台,彷彿父親一直就是這樣樂於配合自己的慈父。
眾人正在各懷心事之時,台上音樂聲加強,燈光漸亮,然後又陡然變化。
直播的鏡頭對準了泳池。
現場所有人都下意識坐直了一點,充滿期待地望著T台之上。
走秀開始了。
女王Gladys領銜,身著一襲粉色的服裝在黃昏珠粉紫色的光線中款款走來。這粉色的衣服,承襲了當年葉深深那套獲獎的香根鳶尾風格,做成了極其模擬的芍藥花朵,嬌嫩的大片花瓣層層疊疊交相覆蓋,卻又色澤分明,紋理清晰,畫著嬌艷透明仙女妝容的Gladys,彷彿是神話中的仙子,以芍藥為衣,露水為飾,在夕陽與水波營造的幻境之中走向面前眾生,令現場陷入一片迷離夢幻之中。
水下布置了玻璃T台,在水中保持了幾乎百分之百的折射率。燈光從水波粼粼之下照射上來。Gladys涉水而來,晶瑩的水珠隨著她的步伐一步步濺起,在足下開出妖艷的透明花朵來。
花朵開在她的腳下,與裙裾相結合。激光燒花極其精確地切割出冰霜雪花的形狀,水花蔓延到裙角之上,白露為霜,由水珠而幻化成無數層透明的冰花狀白紗。
素白冰雪襯托出嬌艷的花朵,鮮花盛開於晶瑩的冰封之地。這奪人心魄的瑰麗景象在搖曳變幻的光影之中越顯璀璨,現場除了音樂,竟無人能發出一點聲音來,使得一片寂靜中,那空靈的音樂幾乎左右了所有人的情緒。
等Gladys走到T台頂端,來到無邊泳池最前面,所有人才終於從震撼中清醒過來。媒體人在搶拍細節;評論家們抓緊時間匆匆記下自己剛剛恍惚的思緒;而加比尼卡等人則急於看清這套衣服的技術與設計細節。
「這些裙裾的燒花,怎麼會做得如此精細?按照目前激光燒花的技術來說,根本不可能做出這樣晶瑩剔透的感覺!」加比尼卡握緊了椅子的扶手,下意識地脫口而出。
薇拉也看著裙裾上那些冰雪,沉吟不語。那簇擁著花瓣的冰雪似乎是由真的冰霜一瓣瓣一片片一層層立體堆砌起來的,根本不像是在平面上雕刻出來的感覺。
努曼先生笑著頷首,驕傲地解釋道:「因為這不僅僅是一次激光燒花成型,還加上了二度化學溶浸燒花、三度手工抽絲剔花,最後一道工序是法國古法蕾絲技法——這種技術,如今只有巴黎市郊一家瀕臨倒閉的工廠才擁有了,已經被深葉收購。」
四種後期加工方式的疊加使用,使得原本普通的白紗變成了極具立體感的華麗花色,雖然只有一種白顏色的存在,但當這種白顏色被刻鏤雕琢到這種地步後,已經形成了肉眼可見的華美,彷彿是真正的冰霜被封凍在裙裾之上,巧奪天工。
Gladys順著水波走到最前面,輕扯被水濺濕的裙裾,展示著背後的設計。芍藥的花瓣在腰身輕擺,超凡脫俗的粉色薄裙形狀完美,風姿綽約。
薇拉低聲問:「那麼……巴斯蒂安先生,這種顏色是如何做到層次這麼豐富、這麼動人,擬真得如同剛剛摘下來的鮮潤花朵呢?」
「其實只是染出來的。」努曼先生簡潔地回答道,「只不過,這種粉色在普通人看來,似乎只有略淺的粉色和略深的粉色兩種,而在你看來,大概是幾種?」
薇拉凝神看著,說:「大約有十五到二十種顏色吧。」
努曼先生笑了笑,說:「六十二種。」
加比尼卡和薇拉雖然都是業內人士,但聽到這個數字,也頓時都錯愕地睜大了眼睛。
一直在旁邊傾聽他們說話的顧成殊,終於開口說道:「深深對於顏色很敏感,對於調配各種顏色更是了如指掌。這件衣服染制時我也過去看了,一共染了六十二種顏色沒錯。包括深粉、淺粉、淡粉、緋粉等,其中淺粉就有淺紫粉、淺青粉、淺綠粉、淺黃粉、淺白粉等各種組合,為了保證分毫不差地重現花朵每一個細節部位的顏色,深深和印染廠的人一共嘗試著印了十幾次才終於得到這麼一件滿意的成品。」
遠遠看去只是一件粉色的衣服,卻有著這麼豐富的層次,從花蕊部分到花萼部分、從花瓣頂部到花瓣底部,每一寸衣料都因為顏色的暈染融合而顯出難以察覺卻又截然不同的光彩,呈現出令人不可思議的鮮艷妍潤,如同大自然天生的奇蹟。
加比尼卡和薇拉略帶心驚地對望一眼,難以置信卻又不得不信。他們和場上眾人一樣,瞠目結舌地接受那種震撼的衝擊,接受這場彷彿革命性的、從技術到理念都最為高端的頂級大秀。
芍藥消失在暮色之中,周圍的夜色逐漸侵襲,水下的燈光顯得越發幽深。波光蕩漾之中,是調和了藍、紫、黃、黑等大面積撞色的三色堇款款登場,四種顏色的過渡細微到妙不可言,略帶絨質的面料卻薄得幾乎透明,每一片花瓣都像剛剛伸展出來一樣,還帶著瑩潤的微光。
霧氣一樣朦朧、花蕊一樣幼嫩的綉線菊,散落在一襲幾乎透明的薄紗上。重工刺繡與釘珠以斑斕的色彩和璀璨的珠光匯聚成密密匝匝的明媚花朵,無數煙霧般迷離的花蕊包裹住模特兒完美比例的身材。在漸隱的光線與變幻的波光之中,薄紗已經完全隱去,只剩下星星點點的花枝和花朵纏繞在身上,幻象迷離,極盡華美奪目。
飽和度極高的橙紅色虞美人,熱烈燦爛如盛夏艷陽。艷烈的四片花瓣招展在模特兒身軀之上,金色花蕊舒展綻放著裹住纖細的上身,花瓣則任由它們恣意柔軟地在夜風中變換形狀,或垂或豎皆由氣流來決定,和漫山遍野的虞美人一樣自由散漫,聚散從心。
這些如被封凍在冰雪之中的永不凋謝的花朵,行走在水波暮色之中。水中天上,兩廂綻放,臨水照花,交相輝映。
屏息靜氣的現場,連酒店保安和工作人員都將目光聚集在了T台之上,幾乎忘記了自己的職責。
就連顧父也忘記了鬱悶與憤怒,有那麼一瞬間,他忽然不再記得自己是被兒子脅迫到這邊來看這場走秀的。他看著那盛放的芍藥,這耀眼輝光讓他想起顧成殊的母親,想起初見時她溫婉微笑的風華,也想起她與他攜手走在春日艷陽中,她提及自己夢想時那燦爛的明眸。
久遠的往事在這一刻翻湧上心頭,他忽然想起了她那時候對他說過的話,她彷彿說她最喜歡的花是芍藥,不過因為名字里有個虞,所以很多人以為她喜歡的是虞美人。而那時漫不經心的他,卻將她的話淡忘了,只和所有無關緊要的人一樣,疏離地看著她。
在責怪自己之時,他又忽然想起,容虞對他說過的夢想。
她的夢想……
當時只道是尋常,他陪她散著步,想著別的事情,過耳即忘。所以她的夢想是什麼呢?是成殊曾對他提過的那些嗎?
他看著這盛大華美的T台,看著從燈光到背景再到設計都堪稱頂級的這一台時裝大秀,陷入了沉沉的思索之中。直到燈光大亮,全場幾乎所有人起立,轟然的鼓掌歡呼聲才將他從深思中驚醒。
他看著熾烈明亮的燈光,照亮了從T台彼端走過來的葉深深。
她穿著簡單的白色小禮服,黑髮如瀑,映襯得她的肌膚與面容更為白皙,在強烈的燈光下如在發光。她含著笑,與穿著芍藥的女王Gladys和穿著虞美人的詹尼一起走出,來到T台的最前端。
顧父在這一瞬間,忽然想起了妻子容虞當時對他傾訴的夢想。
那時她眼中的光芒,與現在葉深深眼中的光芒,幾乎一模一樣。
這是他的妻子、成殊的母親夢想的延續,這是他無法抗拒的力量,是他久已乾涸的心中,不得不承認、不得不正視的那些僅存的美好。
顧父無法控制自己的身體,也慢慢站了起來,他抬起雙臂,與眾人一起,給予葉深深長久的掌聲。
站在他身邊的顧成殊瞥了父親一眼,唇角微微上揚。他凝望著站在聚光燈下的葉深深,看著她光芒萬丈的模樣,心口的喜悅與驕傲幾乎要淹沒了他。
而葉深深站在自己引以為傲的設計之前,向到場眾人鞠躬致謝。
掌聲如潮如雷,久久不息。
葉深深笑著抬頭,向台下眾人致謝,舉起雙手輕揮,又激動地按在胸口,幾乎無法抑制自己的氣息。
沈暨一邊示意葉深深正對鏡頭,一邊湊過去看了看直播的監視器。導播正在示意切換到葉深深正面鏡頭。
旁邊連接的電腦上,全球七十多個國家和地區的標示正亮著,顯示著該國網路平台上的直播情況。其中最為顯眼的,就是中國。國內是他們的宣傳重點,造勢非常成功,雖然國內現在是凌晨,但轉播這場大秀的直播平台上,依然聚集了十幾萬觀眾。
沈暨放心地鬆了一口氣,一邊拿出自己的手機連上國內直播網站,一邊抬頭看T台之上。
燈光漸漸暗去,模特兒們慢慢走下T台。只剩下葉深深一個人站在台上,站在燈光聚集的最耀眼的地方。
話筒架已經放到她的面前,她卻在感慨萬千中一時凝噎,不知如何說起。
沈暨含笑看著她,低頭看著自己手機的屏幕。
直播的平台上,密集的彈幕正在一條條閃過,幾乎布滿了畫面。因為播放延遲,所以畫面上葉深深尚未出現,眾人還在討論著剛剛出場的服裝,儘是各種溢美之詞。等到葉深深的面容出現在屏幕上時,各種「我女神的臉豈能讓你們這些凡人看」「深深的彈幕由我來組成」「小侄女包場,閑人退散」的瘋狂彈幕急速閃過,將畫面遮得嚴嚴實實,令人啼笑皆非。
沈暨關了手機,抬頭靜靜仰望著葉深深。
她迎著耀眼的燈光,看著台下漸漸平息了掌聲、等待傾聽她話語的眾人,眼前不覺蒙上一片霧氣。
「今夜,多謝大家來到這裡,來參加『深葉』的誕生禮,來觀看『深葉』的第一場秀,來為這一場慶典共襄盛舉,攜手同慶。」
終於說出了第一句話,葉深深長出了一口氣,感覺自己的心,怦怦跳得厲害,卻終於再不會阻撓她說話的力量與勇氣。
「今日正式誕生的深葉,是以我作為主要設計師而創辦的品牌。但深葉不是我一個人的,它的創辦者是葉深深、顧成殊和沈暨。今後,我們三人將齊心協力,共創輝煌,讓深葉成為值得時尚界銘記的品牌。」
葉深深抬頭,逆光淹沒了她眼前的世界,她艱難地尋找著台下顧成殊和沈暨的身影。她看見了站在人群之前對她微笑的顧成殊,也捕捉到了台側向她揮手的沈暨。她也抬手向他們致意,和大家一起將掌聲獻給他們。
「但,深葉也不是我們三個人的深葉,它誕生於我們三個中國人,我們不會避免、同時也樂於讓它帶上東方的審美。我們不會屈從於既定的時尚界風格,甚至野心勃勃地希望能移風易俗,給時尚界帶來全新的風潮,帶來一個沉澱了五千年的世界的美麗。我們相信它足以令人驚嘆,足以凝聚所有人的目光,足以改變這個世界對美的固有看法!」
看著聚光燈下的葉深深,挺直了腰背,朗聲說出這一段話,加比尼卡和他身後一群設計師的臉頓時沉了下來。
薇拉垂下眼,悄悄湊到顧成殊的耳邊,低聲問:「深深是不是傻啊?當著我老師這樣竭力想要封殺他的勢力,說出這樣的宣言,簡直如同吹響開戰的號角啊!」
顧成殊微微一笑,低聲說:「不,我覺得很合適。」
薇拉白了他一眼,嘲諷道:「不自量力。」
不明真相的觀眾們,紛紛給予葉深深熱烈的掌聲,加比尼卡那伙人卻只冷眼旁觀。
「感謝大家捧場,也希望今夜的秀能讓大家滿意。接下來是酒會時間,請大家縱享夜色,歡度美好時光。」
葉深深說完,結束了簡短卻掀起了軒然大波的致辭,在眾人的掌聲中再度鞠躬致謝。
顧成殊走到水池邊,抬手牽住她,托著她的腰身將她從水池邊抱下來。
一群媒體人和評論家立即圍了上來,詢問關於本次大秀採用的新技術和全新設計理念。
等到這群人滿意地拿著訊息散去,沙拉曼和伊萊雯等時尚界名流又上前來向她致賀。
「本來去年就說要讓你的香根鳶尾同系列登上我們雜誌的,結果你一再推翻重來,我等到現在已經有點急躁了,可今晚看到最終的設計成品,簡直是再等一輩子都值得。」沙拉曼舉杯向她道賀,表示自己實在太過驚喜了。
伊萊雯則激動地說道:「那套虞美人太棒了,葉你一定得留給我!這一屆的時尚奧斯卡主題已經發布,是『狂野之風』,我已經預見到個個都會穿得跟獅子老虎一樣。但我穿著這麼艷麗恣意的虞美人,就像狂風吹過的曠野上一株虞美人花一樣……哦,不行,我一定要穿上那套裙子,光想想那情景我就已經迫不及待了!」
「好的,我有你的全部尺碼,一定立即幫你改制。」
葉深深和眾人笑語盈盈,送走了這一批之後,又有新一批人上來。卻是幾家著名買手,過來詢問完這組定製的大致情況之後,又詢問成衣線什麼時候可以出貨,是否真的能與巴斯蒂安先生合作。
喧嘩繁盛,熱鬧非常,今晚簡直是浮華的時尚界最為動人的一夜,葉深深處在一切華麗絢爛的中心,為自己掀起的浪潮而接受大批人的慶祝與擁戴,一時流光飛逝,竟不知今夕何夕。
直到酒會結束,所有人散去之後,已是深夜了。葉深深終於感覺到自己腹中飢餓,同時剛剛踩在水中的高跟鞋也泡得她的腳很不舒服。
她找了個空當,跑到後台去換鞋子,又和沈暨還有阿方索他們一起,帶領工作人員收拾打包所有東西,拆除這辛苦布置的一切夢幻場景,將它們徹底還原。
午夜一點,葉深深踏上歸程。因為她在酒會上喝了點酒,所以沈暨開了她的車送她回家。葉深深打開車門想要上車時,又轉頭在四下找了一會兒,問:「咦,成殊呢?」
沈暨這才想起,忙道:「送他爸回家了,剛剛你被人圍著,他就沒有打擾你,只跟我說了一聲。」
葉深深這才想起這茬兒,坐在車內面露遺憾:「啊,我都沒問問顧伯父對這場秀的意見,也不知成殊是否處理好了我們之間的事情。」
「放心吧,我看見他給你鼓掌了。就算現在不行,但深深你這麼棒的女孩子,只要他有時間關注,我想他肯定會對你改觀的。」
「希望如此了……」葉深深聽著他的話,長出一口氣,筋疲力盡地靠在了椅背上。
一路暢行無阻,今晚成功的秀讓沈暨的心情也很愉快,車子開得特別溜。等到了住處一看,裡面開著燈,顧成殊已經回來了。
葉深深開心地和沈暨一起進門,裡面的香氣已經撲鼻而來。
餓了一晚上只有半杯香檳下肚的葉深深,簡直是甩脫了鞋子衝進去的:「成殊成殊,你在做什麼?」
顧成殊隔著廚房的門朝她微微一笑:「冰箱里只有土豆和雞蛋了,我給你做個土豆絲卷餅,你先去洗個手。」
葉深深走到廚房裡去洗手,靠在流理台上幸福地看著他做飯:「你怎麼知道我現在超級想吃點暖和的東西?」酒會上只有各種酒和飲料,點心當然也是涼的,簡直無法下肚。
「因為我也想啊。」顧成殊去熱鍋,示意她幫自己打幾個雞蛋,「中國人的胃就是這樣的。」
「我也想蹭點吃的。」沈暨像只大狗一樣地湊上來。
顧成殊指揮他去刨土豆絲,然後打開平板上的食譜APP,調出土豆絲卷餅的做法。
蛋液和水加入麵粉中攪拌成麵糊,倒入平底鍋攤成薄餅;再將土豆切絲,黃油融化,下土豆絲略煎,加細鹽與胡椒粉起鍋。
將土豆絲捲入雞蛋薄餅中,切去兩頭空皮,整齊盛盤。
配上溫好的牛奶,顧成殊端到餐廳,遞給早已坐在那裡等候的二人。
葉深深真的餓極了,一邊抓過一個卷餅兩眼發直地吃著,一邊吹自己被燙到的手指。
「別這樣啊,深深,今天咱們可剛剛創立了深葉,優雅點。」沈暨一邊說著,一邊被香氣引誘得也丟開了筷子,抓起來咬了一大口,吃相併沒比葉深深好多少。
然後他的臉上露出震驚的神情,說:「成殊,要不是親眼看著你做出來的,我真不敢相信!這個味道……和你以前做的不一樣啊。」
葉深深沒理他,迅速吃完了第一個,伸手去抓第二個。
顧成殊拿筷子夾了一個嘗嘗,想了想自己製作的過程,並沒有覺得哪裡不對:「沒有吧,有什麼不一樣?」
「是啊,哪裡不一樣呢……」沈暨品嘗著味道,閉上眼睛喃喃分辨著,「麵粉,雞蛋,土豆……胡椒粉,還有……還有愛的味道!」
顧成殊無語地和葉深深對望,兩人都想起當初沈暨說他做的飯缺乏愛的那句話。
沉默了片刻,深深給沈暨倒了杯牛奶:「都叫你少喝心靈雞湯了!來,喝牛奶。」
「呃……也可能是我今天真的餓了,但是成殊的手藝真叫我刮目相看啊。」沈暨捧著牛奶又想想,忽然笑了出來,「深深,成殊,你們還記不記得,我們三個當初商量入據Element.c、草創自主品牌時,吃的是青菜面,現在咱們歡慶成功,吃的是土豆餅,真是一段值得流傳後世的勵志創業史啊!」
葉深深一邊往嘴巴里塞著卷餅,一邊點頭:「嗯嗯!啊,下次我們去吃大餐!」
顧成殊微笑著抽過紙巾,給葉深深擦了擦唇邊的蛋末,說:「大餐可以天天吃,但世界上能讓我親手做飯的人可很少。」
葉深深心滿意足地抬手拍拍他伸到自己臉頰邊的手背,示意他別當著沈暨的面做這麼親密的事情。
沈暨察言觀色,回頭看看牆上的時鐘,咳嗽了一下:「不早了,我得趕緊回去睡覺了。深深你的車借我開回去。」
「好。」葉深深指指茶几上的車鑰匙。
沈暨逃也似的跑下了樓,免得自己再做電燈泡。
屋內只剩他們兩人,葉深深反倒有些不安起來。
「哎呀,時間不早了,我先把東西收拾一下……」她顧左右而起身,收拾碗碟。
顧成殊看看她跑得飛快的背影,也不說什麼,進了浴室洗澡去了。
等葉深深收拾好東西,洗完澡走過客廳回屋時,顧成殊正坐在那裡擦自己的濕頭髮。他抬頭看見她,向她伸出手,眼神中帶著一絲幽暗的意味。
葉深深沒過大腦,看見他伸手就不假思索地也抬起手,握住了他的手掌。誰知他手上用力,將她往自己懷裡一扯,葉深深頓時雙膝一軟,被他抱在了懷中。
猝不及防地趴在了他身上,葉深深下意識地「啊」了一聲,掙扎著想要從他身上爬起來。然而他卻握住了她的雙手,翻個身將她壓在了沙發上。
這曖昧的姿勢讓葉深深的臉頓時騰的一下就紅了,顧成殊還抬手輕輕撥開她臉頰上的亂髮,與她隔著極近極近的距離,近得連呼吸都幾乎糾纏在一起,連對方的心跳都幾乎迴響在彼此耳中。
他端詳著她暈紅的面容,用輕得如同呢喃似的聲音,在她的耳邊輕聲說:「怎麼了深深?你不是很喜歡很喜歡我,喜歡到寧可失去一切,也不肯放棄我嗎?」
葉深深的臉熱得幾乎要燒起來了,顧成殊眼中灼熱的光焰讓她覺得緊張得心臟都要爆裂了。她不敢再看,只努力將頭偏到旁邊去,結結巴巴地說:「我……我隨便說說而已……」
顧成殊輕輕笑了一聲,將面容埋在她的發間:「可我覺得你那時的神情,比任何時刻都要堅決專註,那時你說出的話,比任何時候都要擲地有聲。現在你卻騙我說隨便——深深,你都被我壓在身下了,還敢嘴硬嗎?」
葉深深把臉轉過去,貼在沙發上不敢看他了:「才……才沒有!」
「沒有?那就是嘴軟嗎?」他聲音壓得很低,那微微沙啞的磁性不知和她心裡哪個地方的頻率一樣,讓她的肌膚微微起了一層毛栗子,整個人有點暈乎乎的。
他扳過她的面容,在她的瑟縮中輕輕地吻了吻她的唇,呢喃地低語:「嗯,確實軟軟的……」
葉深深大腦有點暈暈的,茫然地抬手抱住他,心想,什麼軟軟的?
猛然醒悟過來他說的是什麼,葉深深簡直全身都害羞得熱了起來,抱住他的手也輕握成拳,在他的背上捶了一下後,把自己的臉埋在抱枕中不敢再動了。
他不依不饒地將她從沙發中挖出來,再度親吻上她的雙唇,這一次不再淺嘗輒止,而是纏綿悱惻的熱吻,所有的慾念與渴求都赤裸裸地寫在他的竭力掠奪之中,令葉深深根本無從躲避。她感覺到他熾熱的擁抱和狂熱的汲取,也不知自己是在惶惑還是在期待,唯有緊閉雙眼,雙手無力地反抱住身上的他,身體不由自主地劇烈顫抖起來。
許久,他才終於捨得結束這個吻,卻並不願意鬆開她。葉深深緊張地偷偷張開一條眼縫看他,卻發現他正微眯眼睛盯著自己看。他眼中閃爍著一種異常灼熱的火光,似乎正在盤算著怎麼把她拆解入腹,吃干抹凈。
葉深深被他這眼神看得頭都不敢抬,只能竭力將身子縮到沙發一角去,抱住自己的膝蓋,像一朵被暴雨打蔫了的小花朵似的。只有她的臉,紅彤彤的,那顏色從她的臉一直蔓延到脖子,甚至都快沒入鎖骨下了。
顧成殊看著她這模樣,心裡強壓下去的那些火又開始灼燒起來,恨不得將她抓過來,好好地再親上一小時。
葉深深尷尬地咳了兩聲,沒話找話地問:「那個……成殊,你今天送你爸回去時,談得怎麼樣?」
似乎是因為喉嚨缺水,她的聲音有點沙啞,顧成殊的眼睛又微微眯了眯。不過他最終只拿過了旁邊的抱枕,擱在自己小腹上,說:「我們在回去的路上聊了幾句,最終他承認了一件事。」
葉深深抱著抱枕,眨著眼睛看他。
「他對我在家族裡的安排有些不滿,但也沒有太多異議,只跟我說,覺得我成長了,無論是為了誰而成長,都是他所樂見的。」顧成殊慢悠悠地說著,將手支在沙發靠背上,凝視著她,「我告訴他,所以我需要的另一半,不是門當戶對的豪門千金,也不是像我媽媽那樣貢獻了全部身心的犧牲品。我需要的,是深深這樣能和我一起成長、一起創造全新世界的女孩子,只有和她在一起,我們才會達到人生最高的境界,其他所有人,都沒有辦法替代她。」
葉深深的唇角微揚,心口湧起一陣甜蜜,幾乎將她的喉口都堵住了。她幸福地抱著抱枕坐起來,靠在顧成殊的身上膩了一會兒,又想起一件重要的事,說:「可你爸覺得,我害死了你的母親。」
「我會讓他改變看法的。」他簡短地說。
雖然只寥寥數字,但葉深深知道顧成殊說到做到,從不讓她失望,所以也安心地摟住了他的手臂,抬頭朝他微笑:「哎,成殊,你說……這回我對著加比尼卡說出了這麼囂張的不妥協的開戰宣言,如果這回我真的被他們聯手打壓下去了,深葉品牌面臨失敗,我們該怎麼辦呢?」
顧成殊無奈,明明這麼好的曖昧氣氛,可她一談起品牌來,就像忘記了一切——似乎和當初的他一模一樣。
所以顧成殊只能抬手逗逗她的下巴,說道:「那我們就一起回國開網店吧,像當年農村包圍城市一樣,用第三世界的線上銷售讓全世界跌破眼鏡。」
葉深深撥開他逗貓似的手,正色道:「不行啦,網店也改名叫深葉了,宋宋也上了咱們這條賊船,以後品牌和網店要風雨同舟了。」
「唔,可能會有影響。」顧成殊想了想,也不放在心上,「不過我對深葉的成功很有把握。對方有加比尼卡,我們有巴斯蒂安;對方有評論家,我們有水軍——自發的正義網友們;對方企圖控制高端品牌的門檻不讓我們進入,可我們有Element.c的渠道、更有審美正常的全球粉絲。我不覺得他們能興得起什麼風、作得起什麼浪——事實上,迄今為止,對方除了散布點酸不啦唧的輿論給我們添堵,也就之前在Element.c興風作浪了一回、這次妄圖篡奪你的大秀,其他似乎並沒能給過我們什麼實質性的傷害,對不對?」
葉深深點點頭,問:「那麼這次,我們的輿論準備好了嗎?」
「放心吧,這可是深葉的第一場戰役,我們自然嚴陣以待。而且你今晚的大秀這麼完美,已經徹底奠定了勝利的基礎。」顧成殊見葉深深已經累得捂著嘴巴直打呵欠,便將她拉起,摟著她的肩膀帶她回房睡覺,「快了,再過幾個月,連他們自以為能把持的輿論,我們都會打出一個缺口,把這些僵化的既得利益者的聯盟,擊得粉碎。」
「真的?我們真的能從他們的包圍圈中突圍嗎?」葉深深雖然問著,可其實根本一點都不懷疑他的話。她知道顧成殊既然會這樣對自己說,那就肯定已經有了萬全的對策,所以她面前的憂愁頓時隨著他這句話散去,眉宇間的陰霾更是一掃而空。
顧成殊看著她的模樣,不由得笑了。
他俯下身,在她的唇上輕輕吻了一下,低聲說:「真的,晚安深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