蔚藍海岸,金沙生輝。在海風中搖曳的棕櫚樹,映得初夏的天空更加高遠,與五千米沙灘上那些開開謝謝似乎永遠不會疲憊的花朵,構成了一幅完美的圖畫。
戛納,即使它有令人神往的美景,但讓它受到矚目的依然是五月的盛會。
電影節主會場盧米埃爾電影宮外人頭攢動,華服珠寶在陽光下閃耀。懸掛在周邊的各式巨幅海報幾乎將整座建築都遮沒,上面那一張張在大銀幕上為人所熟知的面容被放大了無數倍,傲視眾生。
正是五月的天氣,但紅毯上從來不存在季節之說,鎂光燈下,每一個明星都身著禮服,在紅毯上搖曳生姿,擺出種種POSE引發影迷們陣陣尖叫。
不遠處的酒店,是戛納電影節官方安排的明星下榻處。此時大堂上攝影師正在忙碌著,向全世界直播明星們從酒店出發前往紅毯的現場。
葉深深低頭看著下面的動靜,她的身後,中國女星沐小雪站在二樓走廊上,深深呼吸著,等待著從樓上走下來的一個驚艷亮相。
葉深深仔細查看沐小雪身上所穿的禮服,是她所設計的「雨夜」,黑絲絨的底上,躍然欲出的金色獵豹,在裙擺上栩栩如生。
原本以為沐小雪當時在秀場只是隨口一說而已,誰知這回的戛納紅毯,她還真的選擇了葉深深設計的禮服走開幕紅毯,這讓葉深深很是激動,所以即使忙得不可開交,還是擠出了時間,親自帶著兩套禮服來到了這邊。
作為來自中國的影星,而且又不是因為影片入圍而走紅毯,這對於沐小雪來說,就是一場沒有硝煙的戰爭。如今戰爭即將打響——成功的話,回國時就是載譽而歸,不成功的話,面臨的就是備受恥笑。
成敗在此一舉,沐小雪深吸幾口氣,再次看向落地鏡,端詳自己的造型。
團隊里資歷最深的玉姐趕緊催促:「快快,給我們小雪拍一張最女王的照片,一定要像埃及豔后一樣!」
沐小雪立即拉著裙擺做了個昂首自傲的姿勢。
緊張中的眾人都忍不住笑出來,等葉深深把她的裙擺扯好,她的御用攝影師很快找好角度,趴在地上,順利仰拍出一張沐小雪腿長一米六的驚艷之作。
「快快,稍微PS一下趕緊發出去,國內無數人在等著禮服的提前亮相呢!」
美工應了一聲,趕緊開電腦。
時間已到,電影節組委會的工作人員過來通知沐小雪下樓。
沐小雪深吸一口氣,然後露出最為自然的笑容,提起裙角一步步走下酒店的樓梯。
葉深深立即開手機看戛納電影節直播。
此時大屏幕顯示的是紅毯,酒店還只是小窗口放送,並未看清禮服。不過導播似乎注意到了這邊,很快就將大屏幕切到了酒店。
首先出現在屏幕上的,是正被鏡頭對準的金色獵豹,黑色的絲絨在酒店大堂的燈光下,閃爍出一條條如同雨絲的流動光芒。雨絲之下的獵豹越顯霸氣凌厲,幾乎要從鏡頭前一躍而出。
「哇……」主持人和正在看直播的人一樣,不由得驚嘆出聲。
攝影師的鏡頭也彷彿被吸引住了,在裙擺上來了個足有三秒鐘的特寫,才將鏡頭搖上來,對準正從樓上款款而下的沐小雪的面容。
濃重的眼妝,正紅的鮮艷唇色,濃密垂直的黑髮被金絲網住收在腦後,將沐小雪那張毫無瑕疵的美麗容顏完整地呈現在所有人面前。
沐小雪朝鏡頭眨眨眼,微微一笑。一瞬間似乎連鏡頭與燈光都閃爍了一下,招架不住她的美麗。
主持人上前與她打招呼,沐小雪知道留給自己的時間不過幾秒鐘,馬上就要切回紅毯的鏡頭不可能留戀這邊,所以只稍微對著鏡頭揮揮手,然後便留下自己的背影,提起裙裾離去。
鏡頭定格在她凹凸玲瓏的背影之上,即使看直播的觀眾還在怨念沒能看到她全身的整體造型。
鏡頭一切,沐小雪的團隊立即一擁而上,幫著她將裙擺收好,坐入主辦方派來的車內。玉姐帶著其他人飛速趕往紅毯邊,阿光跟在沐小雪身邊,以備隨時補妝。
葉深深也正要跟著玉姐離去,卻聽到沐小雪叫她:「深深。」
葉深深趕緊應了,在沐小雪的示意下,坐上了副駕駛座。
車子緩緩開動,來到紅毯入口。
人頭攢動,烏壓壓一片,陽光下全是歡呼的影迷。保安忙碌地維持秩序,所有明星坐在排隊等候的車內,靜待紅毯入場。
車內悄無聲息,葉深深幾乎可以聽見沐小雪的心跳聲。她一遍又一遍地撫著自己身上的衣服,彷彿衣角總有一條褶皺難以撫平。
葉深深不動聲色地俯過身,幫沐小雪拉平裙擺,然後輕輕地握了握她的手,給她一個安心的微笑。
沐小雪微微點頭,不動聲色地掐住自己的右手虎口。
阿光的手有點僵直,趕緊幫沐小雪進行最後的打理,避免在細節上出任何疏忽。
葉深深隔窗看著外面的各路明星,暗暗觀察著她們身上的衣服。
今年鏤空透視裝大行其道,紅毯上到處都是盛開的蕾絲花朵,嬌艷粉紅、迷離鵝黃、醉人湖藍,在五月的天空下顯得十分融洽,遍地繁花、滿是溫柔。
葉深深專註地看著那些禮服,從整體到細節,從輪廓到剪裁,一一審視。
沐小雪噘著嘴巴讓阿光補妝,發出含糊的聲音:「深深,她們的禮服怎麼樣?」
葉深深聽到沐小雪的聲音,轉頭朝她微微一笑:「目前來看,這次大家都挑選了比較活潑的淺色,所以你的黑色應該會比較顯眼。不過黑色是永恆的經典,目前也有看到兩件,一件是黑色透視蕾絲,因為穿著者身材一般,所以效果不是很理想,還有一件是黑色簡潔風長裙,十分優雅的款式,但因為穿這件衣服的是老牌女星,已經有五十多歲了,所以媒體完全不可能拿來和你的黑色禮服做比較。」
沐小雪輕輕噓了一口氣,拍著胸口開玩笑:「雖然我們穿衣服的人不會被比較,但是會拿衣服做比較哦。」
葉深深的目光落在沐小雪的禮服上,微微一笑:「我的衣服,不怕任何比較。」
沐小雪和阿光相視一眼,不由得都笑了。沐小雪抬手輕拍了一下葉深深的肩膀,說:「放心吧,我的設計師大人,我這個模特也有個最大的好處,就是臉根本不可能被別人比下去。」
阿光露出心痛的表情,捂住臉對司機說:「你看看現在的女人,個個霸氣爆棚的模樣,這個世界不會好了。」
司機是個法國男人,不解地看著阿光。阿光只能挫敗地低下頭。
沐小雪和葉深深正在笑,外面工作人員過來打了個手勢,示意輪到沐小雪上場了。
司機發動了車子,從等待區到紅毯其實只有短短几十米,但車內頓時靜了下來,葉深深從後視鏡里看見沐小雪暗暗捏著拳頭,揚起了繃緊的下巴,露出戰鬥的眼神。
車門被從外面打開,沐小雪的臉上浮現出笑容。
黑色的絲絨裙擺先被輕輕撒在車門外,然後沐小雪伸出左腿,恰到好處地露出腳上的金色高跟鞋尖,十二厘米的細尖高跟,帶著金屬的鋒利質感。
外面的閃光燈頓時交織成一片,伴隨著各種聲調不太標準的「小雪」的呼喊。
沐小雪微微低頭出車門,眼睛卻早已朝著各路記者在微笑。黑色的柔軟絲緞如同水波蕩漾,隨著沐小雪的動作,一朵烏雲瀰漫在她的周身。
金線綉成的獵豹,躍然在黑暗之中,凜冽閃耀。
現場多數是時尚界的人,有人一看見這件裙子就開始低呼:「這是葉深深設計的裙子『雨夜』!」
新鮮出爐的青年設計師大賽冠軍葉深深,是第一個奪得此項大獎的華裔,又在奪冠之時被巴斯蒂安先生宣布收為關門弟子,正受到時尚界的普遍關注,頗有新銳破土之勢。如今沐小雪作為第一個穿上她設計的裙子公開亮相的女星,自然格外受關注,原本敷衍著拍了一兩張就準備收工的媒體頓時紛紛調轉攝像頭,重新將目光投在這個中國女星的身上。
此時此刻,彷彿全世界的目光都聚集在沐小雪的身上,而她毫不畏怯,旋轉回身,向著左右夾道的記者招手致意,優雅大方地展示著自己。
濃重的眼影被閃光燈柔化,沐小雪的濃妝在此時變得恰到好處。眼角金色的閃光與裙上幾乎要躍然而出的金色獵豹相映生輝。緊束的髮髻用金絲網住,將她傲人的五官全部凸顯出來,妖艷凌厲得幾乎要灼痛人的目光。
這一刻全場的光芒都屬於沐小雪,屬於她的造型,屬於她華美的裙子。
葉深深和阿光這才下了車,站在不引人注目的地方,關注著沐小雪。
沐小雪已經搖曳裙擺,緩緩走過紅毯,並且在紅毯兩邊記者們的呼喚下,隨時優雅轉身,迎接長槍短炮的來襲。
阿光喃喃地說:「看來,你們說的都是對的。」
葉深深不解地轉頭看他。
阿光說:「小雪的顏是無敵的,你的衣服也是無敵的。」
葉深深開心地朝著阿光一笑:「快走吧,去電影宮迎接我們的女王大人。」
快步穿過洶湧的人潮,匆匆避開彷彿無處不在的攝像頭,閃過正在現場直播的各路記者,葉深深和阿光從偏門進入電影宮。
紅毯的禮服比較隆重,而內場晚宴的禮服則要舒適一些。尤其是吃點東西就會鼓小肚腩的沐小雪,偏偏戒不掉饞嘴的習慣,讓她的整個團隊都很頭痛。
葉深深為沐小雪設計的晚宴禮服用的是戛納金合歡的概念。寬鬆舒適的薄紗裙子,金色的流線型優雅褶皺上,散碎點綴著細小的金色浮絨,彷彿全身落滿金合歡花——更重要的是,垂下的半袖遮擋手臂,露出完美的鎖骨和小腿,而且絕對不強調腰線。
阿光飛速將沐小雪的頭髮打散卷好,卸妝並重新上妝,在二十分鐘內全都要搞定。濃重的黑眼圈和金色眼影被迅速消除,畫上清新自然的裸妝,艷麗的復古亞光紅唇代之以嬌艷的桃粉色唇膏,臉頰的腮紅也變得清透自然,一切為「仙」服務。
葉深深幫沐小雪整理好袖口和裙角,再度審視,確認一切已經無懈可擊,便趕緊用手機上網,去看評價。
Ins、Tumblr以及權威紅毯網站RCFA上,千萬人在關注這場紅毯盛會。最棒的造型正在投票,葉深深還沒點開看票數,玉姐已經興沖沖地舉著手機衝過來,狂叫:「遙遙領先!一馬當先!小雪你又要碾壓那些凡人了!」
剛剛還全身繃緊的沐小雪,現在瀟洒地甩一甩自己的捲髮,揚揚得意:「女王出巡,妖魔退散!」
葉深深不由得和大家一起笑出來,看著再度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沐小雪扯著裙角走到門口。沐小雪想了想,又轉身給了葉深深一個飛吻:「深深,我仙嗎?精靈嗎?」
葉深深幾乎要拜倒在她肆意張揚的美貌之下:「美!仙!精靈!」
「我就知道你最有眼光!」沐小雪笑了笑,轉身走向內場,打起精神開始下一場戰役。
戛納電影節晚宴,星光耀目,不可逼視。
葉深深站在門口張望了一會兒,看到幾個眼熟的好萊塢明星。數日來,她為了紅毯那一刻精神高度緊張,此時鬆懈下來,覺得有點睏倦。
葉深深觀察了一下沐小雪,她長袖善舞,又有團隊在身邊,如今正在和幾個影后合影,看來是完全不需要自己操心了,所以她給阿光發了個消息,便起身到外面去了。
海風迎面吹來,葉深深長舒了一口氣,站在屋外的棕櫚樹下,仰望天空。
明亮的星辰亘古閃爍,如此動人又遙遠。
這件「雨夜」,終於面世,並且引起了許多人的關注。
可她最想知道的是,顧成殊能不能看到這條裙子呢?
他會不會知道,因為那個雨夜,她看見了他被閃電照亮的側面,這個世界上才誕生了這樣一件衣服呢?
就在她佇立沉思之時,有個溫柔又低沉、彷彿天鵝絨般柔軟暖和的聲音忽然自身後響起:「恭喜,本屆紅毯最出色禮服的設計者,葉深深。」
葉深深一聽到聲音,立即驚喜不已,轉頭看向聲音的主人:「沈暨,你也在這裡?!」
沈暨笑著點點頭,將手中的一杯香檳遞給她,自己舉起另一杯:「來,為你的成功乾杯。」
葉深深接過他手中的香檳:「萬一得不到最佳呢?」
沈暨笑道:「無論別人怎麼看,在我心裡,你就是最佳。」
高腳玻璃杯輕輕撞擊,星光倒映在杯中,閃閃爍爍。
葉深深抿了一口,開心地看著沈暨:「沈暨,你永遠都這麼好!」
「別給我發好人卡,我是說真的,這條裙子很成功。這樣一件氣勢非凡的裙子,十分適合這種大場面,而且一出現就有力壓全場的氣度,穿在野心勃勃的沐小雪身上再合適不過了——這裡的『野心』是褒義詞,我一向對堅韌自強而不斷前進的女生充滿仰慕。」沈暨和她一起坐在了台階上,笑道,「所以她選擇了你這件裙子,簡直是相得益彰,世上沒有更合適的另一對組合了。」
葉深深笑著搖搖頭:「可她似乎更喜歡另一件走飄逸仙氣路線的『金合歡』。」
沈暨問:「是她在晚宴上穿的那件嗎?確實好看又縹緲,一股仙氣,像把爪子藏起來的貓,一定會為她吸引諸多不明真相的粉絲——對了,從細節看來,好像也是你的風格?」
葉深深點點頭,這才想起什麼:「咦,你怎麼會在這裡?」
沈暨微笑:「沐小雪代言並為之走紅毯的那個品牌隸屬安諾特集團,所以我過來監督一下情況。」
葉深深遲疑了一下,欲言又止。
沈暨立即就看出來了,問:「成殊沒空兒來?」
葉深深艱難地點了點頭:「可能吧,我來戛納臨時加入沐小雪的團隊之前,曾經給他發過簡訊報告行蹤,但他沒有回復。」
沈暨遲疑著皺起眉頭,陷入沉思。顧成殊和葉深深的關係已經進展到什麼地步,除了當事人,他是這個世界上最清楚的人,但以沈暨看來,這種關係的男女,互相之間忽然不回簡訊,並且是這麼重要的簡訊,分明是一件很嚴重的事情。
所以沈暨問:「你到戛納之後,成殊有聯繫你嗎?」
葉深深搖了搖頭,垂下眼睫:「我想,或許我們之間的感情已經完蛋了。」
沈暨驚愕地看著她:「發生什麼事了嗎?」
葉深深勉強控制自己,不讓堵在喉嚨口的嘆息溢出來。
許久,她才輕輕地說:「我們去探望他母親時,遇見了路微。」
沈暨微微皺眉,沒說什麼,只用關切的眼神望著葉深深。
葉深深長長地吸了一口氣,彷彿要將這些日子以來所有鬱積的東西都抒發掉,又彷彿是給自己鼓起最大的勇氣,來直面自己難以承受的一切:「路微告訴我們,其實成殊的母親,並沒有留下臨終遺言,要求他娶葉子的主人。」
沈暨頓時倒吸一口冷氣:「這……是路微編造的?」
「是,所以成殊完全沒有必要和我在一起,他的母親也沒有對他提出任何要求。一切……都只是路微買通了護士,想為自己謀得利益……」
「然後成殊就真的相信了,為了實現母親的遺願,他不顧所有人的反對,徑自回國,一意孤行要和路微結婚?」沈暨覺得難以置信,反問,「然而,就在結婚前一刻,彷彿命中注定一般,你剛好撞到了成殊的婚車,他發現了你才是葉子真正的主人,於是斷然終止了與路微的婚禮,轉而關注你的人生……」
他的猜測如此準確,葉深深只能將頭埋在手肘之上,默然「嗯」了一聲。停了許久,她才慢慢地,如同夢囈一般地說:「都是假的,全都是路微編造出來的謊言,而我,是那個謊言的既得利益者……這麼久以來,其實我都是幸運地靠著路微撒的謊,在上面建立我自己的沙堡,直到她戳穿了這個謊言,一陣大浪打來,嘩啦一下,所有建築好的東西就全部重新化為了沙塵,不復存在……」
沈暨遲疑著,目光注視著葉深深微微抖動的肩膀。
她的一綹長發輕輕滑了下來,懸在空中,無依無靠,蛛絲一般隨風飄蕩。
沈暨鬼使神差地,將自己的手輕輕地覆在葉深深低垂的頭上。溫熱而輕柔的力道透過她的髮絲,傳遞到她的身上。
這溫柔讓葉深深的心臟不由自主地微微抽搐了一下。
「不,沒有這回事。」沈暨輕撫著葉深深的頭髮,搖了搖頭,「放心吧,以我對成殊的了解,他絕不是那種輕易會付出自己感情的人,但一旦付出,也絕對不會輕易收回。他對你的感情,絕不僅僅是建立在他母親的遺言基礎上,更不可能是建立在謊言的基礎上。現在他忽然和你失去聯絡,肯定有其他原因!」
葉深深卻只低著頭,一動不動地沉默著,彷彿她已經完全不再相信自己。
沈暨輕嘆了一口氣,手指從葉深深的髮絲間穿過,彷彿留戀那種絲緞般的觸感,指尖又輕輕地在她發間揉了揉。
葉深深彷彿感覺到了,肩膀微微聳動了一下,脖子有點僵硬。
沈暨立即將自己的手縮回來,輕聲說:「別擔心,深深,成殊肯定是有事耽擱了。」
葉深深發了很久的呆,才艱難地抬起頭,朝沈暨露出一個慘淡的笑容。
葉深深的聲音略帶喑啞:「是啊,肯定是。」
沐小雪接下來的幾次亮相,穿的都是大牌高定,葉深深也不必再跟著她了。
將自己設計的兩套衣服打包裝箱後,葉深深離開了正處在熱鬧巔峰的戛納,出發前往尼斯機場,返回巴黎。
全世界的媒體都在擁往戛納,過來的通道上全是人,唯有葉深深逆行在空蕩蕩的去程之上,一個人提著大箱子。那裡面,除了兩件華美璀璨的禮服,只有她簡單的梳洗用具和貼身衣物。
候機時,葉深深終於還是忍不住,盯著自己的手機許久許久,然後再一次撥打了那個號碼。
依然是無法接通的錄音,機械地在葉深深耳邊響起。
葉深深靜靜地捏著手機,看著面前所有人與自己背道而馳。
整個機場是那麼明亮,水銀瀉地般的燈光,使得一切都顯得格外蒼白,現出毫無生氣的森冷顏色。
葉深深手中緊緊握著手機,仰頭看著頭頂密密麻麻的燈。
從一開始到現在,這段感情的發展從來不受自己的控制。他出現了,他把她的人生攪得一團糟,也把她帶到了難以想像的高度。他對她許下了一輩子的諾言,可只要他願意,似乎隨時都能轉身離去,不給她留下任何可能性。
也不知道是心中什麼情緒觸動了葉深深的心,她停下了腳步,站在原地一動不動,佇立了許久。
彷彿是被心底那種荒涼的悲傷所觸動,葉深深喃喃地,帶著絕望的語氣說:「顧成殊,如果有機會的話,我真的很想讓你體會一下,不再是我依賴你,而是你離不開我的那種感受。」
從尼斯到巴黎,彷彿只是片刻。
發一會兒呆,喝一杯咖啡,飛機就落地了。
葉深深下機後打開手機,發現沈暨已經給自己發來了消息。
沈暨:「深深,我已經聯繫過成殊了,沒有成功。不過據說他和顧家起了一些衝突,可能目前正在冷靜期,所以斷絕了和外界的聯繫。你可以稍等幾日,或許他從目前的困境走出來之後,就能聯繫你了。」
葉深深隨著進出機場的人流,在手機上打好了字:「什麼衝突?是因為他和我在一起,所以顧家對他施加了壓力嗎?」
她盯著手機上的字,許久,終於還是慢慢地將這些字一個一個刪掉了。
最後她發出了「謝謝」二字,其餘再不說什麼。
因為和室友伊蓮娜的不愉快,同時也因為葉深深現在是Bastian品牌的主力設計師,所以她已經不再住在安諾特提供的宿舍了,而是在巴斯蒂安工作室附近的老式街區獨自租住。
這房子足有一百來年歷史了,房東老太太在一步陽台上養著垂吊天竺葵,葉深深接手後也向老太太承諾一定會好好幫她養著,老太太才放心把花都留給了她。
葉深深從計程車上下來,一抬頭看見了陽台上的花朵。現在正是盛花期,陽台上一支支花球探出雕花鐵柵欄,垂掛在陽光中,顏色炫目。
忽然之間,這熱烈的花朵擊中了她的心扉,虛弱感混合著委屈,在回家的這一刻猛然湧上了她的心頭。
強忍心酸,葉深深提著箱子,一步一步走上老式樓梯。
順著旋轉的樓梯,一階階走到了三樓。葉深深抬頭看見了坐在樓梯上的人。
精緻剪裁的高定西裝外套被隨意地搭在樓梯扶手上,褲縫筆直的西褲如今正坐在落滿灰塵的樓梯上,領帶扯開了半寸,袖管被挽到手肘,甚至連臉上的疲憊都不加掩飾。
葉深深從沒想過,自己會在這樣的情況下,見到這樣的顧成殊。
她站在樓梯口,愕然睜大眼睛,一動不動地看著顧成殊。
顧成殊抬頭看見她,臉上露出些許懊惱,對自己在她面前顯露的窘困疲憊而一時不自在。
但隨即,他就站了起來,快步走下樓梯,伸手接過她手中的箱子。
顧成殊的唇角上揚,朝著葉深深微微一笑:「歡迎回來,深深。」
他的聲音略帶喑啞低沉,不知道已經在這裡等了多久。
葉深深帶著顧成殊進門,將東西放下後,把水倒好遞給他,然後去翻冰箱。
顧成殊端著水杯站在她的身後,端詳著她,問:「找什麼?」
葉深深努力地在冰箱里挖掘著東西:「找點食材,我來做飯。」
顧成殊抬手按住冰箱門:「我來做吧,你這幾天奔波辛苦了。」
葉深深難以置信地看著顧成殊,見他果然開始在冰箱里拿雞蛋和義大利面了,覺得自己真的無法想像他為自己做飯的樣子,所以趕緊把他手中的雞蛋搶走,說:「你坐在外面等我也累了,我做吧,我做吧!」
顧成殊看著葉深深的模樣,輕輕笑了笑,便把她手中的雞蛋又拿回去放在了蛋格上,然後把冰箱門關上:「既然都累了,那就出去吃,我先洗個澡。」
葉深深下意識地點了點頭,然後才被「洗個澡」這幾個字震住了。
她傻傻地看著顧成殊進了浴室,一動也不動地站在門口,半天回不過神來。
隨後顧成殊的聲音從浴室內傳來,隱隱帶著迴音:「我沒帶換洗衣物。」
葉深深更震驚了——顧成殊居然會什麼都沒帶,孤身一人毫無預兆地忽然到來,然後,嗯……確實好像連錢包都沒拿。
不不不,現在不是錢包的事情,是衣服的事情!
衣服,換洗的衣服,包括……貼身的衣服?
傻獃獃不知站了多久,葉深深終於回過神,含含糊糊地應了一聲,然後趕緊抓過門柜上的鑰匙,向門外衝去。
葉深深跑到樓下便利店,沖向衣物區。
她匆匆走過女士內衣區,然後一步一挪地向著男士內衣區走去。她低著頭觀察,見四下無人,才幾步躥到貨架前,抬手去拿上面的男士內褲。
尺碼……先看尺碼。
葉深深勉強鎮定,拿著盒子正在看,誰知旁邊一個胖胖的導購大媽過來了,靠在貨架上問她:「給男朋友買嗎?」
葉深深的耳根頓時紅了,趕緊點了點頭。
就是嘛,顧成殊當然是自己的男朋友,貨真價實,不折不扣!
「一看就知道你沒買過。」胖大媽熱情地走過來,幫她參謀著,「他平時穿什麼尺碼?身高?體重?腰細嗎?腿長嗎?臀翹嗎?」
葉深深瞠目結舌:「呃……這個……重要嗎?」
「怎麼不重要了?穿起來勒肚子勒大腿勒屁股都不舒服的對不?」大媽熟稔地用手在各個盒子上滑過,「要穿平角的還是三角的?低腰還是中腰?給你推薦一下,這個是透氣型,這個是柔軟型,這個是耐磨型,還有這個花紋很多人喜歡,海綿寶寶和派大星……」
葉深深幻想了一下顧成殊穿著海綿寶寶內褲的模樣,感覺自己的世界都要崩潰了。
「不……不用了,我自己來就好。」幸好她自己就是做服裝的,對顧成殊的體形自然了如指掌,所以她抓起兩條型號相符的暗色內褲,也不管胖大媽的阻攔,埋頭沖向了男士的外衣區,但匆匆掃了那些衣服一眼,她覺得顧成殊穿上肯定都不會合適。
身為服裝設計師,怎麼能容忍男友穿這樣的衣服啊!
於是她結完賬又穿過馬路,向著巴斯蒂安工作室跑去。
拐過馬路就是陳設樣衣的倉庫,裡面滿滿當當全是衣服。
葉深深和倉管說了一聲,進去後站在一堆過季的、當季的衣服前。她的手迅速地在各色男式休閑衣物中撥過,然後毫不猶豫地取出兩套衣服,到倉管那裡簽字借用。
葉深深抱著衣服匆匆穿過走廊,迎面正遇上阿方索。
阿方索的目光落在她手中的衣服上,挑挑眉問:「外借?」
葉深深不知為何覺得窘迫極了,點了點頭就想走。
阿方索卻跟上來瞥了衣服一眼,說:「赫德安設計的這兩套服裝,雖然是休閑裝,卻還是帶著他一板一眼的嚴苛風格,能把這衣服穿得出色的根本沒幾個人,這回是外借給哪位明星或模特?」
葉深深急得臉都紅了:「哦……我、我一個朋友有需要……」
阿方索看著她臉紅的樣子,更疑惑了:「那你朋友可了不起。」
葉深深匆匆朝他說了句「再見」,轉身落荒而逃。
葉深深抱著衣服跑回去時,發現顧成殊果然已經洗完了,圍著浴巾在陽台上看她的花。
葉深深趕緊把衣服和內褲塞到他手裡,順便幫他帶上了房門。
明明已經確定了情侶關係,可葉深深站在門外,覺得自己手心微汗,十分緊張。她在起居室里兜了個圈,借著收拾行李來讓自己鎮定下來。
還沒等她收拾妥當,房門打開,顧成殊走了出來。
葉深深覺得心跳得厲害,抬頭一看顧成殊,心就跳得更厲害了。
這套衣服在剛剛推出的時候,大家都不看好,因為很難有人駕馭得了,後來的銷售情況也確實證明了這一點。但葉深深在看見它的時候就想,這件衣服的氣質,這種簡潔而充滿力度的線條,好萊塢黃金時代的風格,不像法國人而更傾向於英國人的硬朗優雅氣息——和顧成殊,真的太合襯了。
所以,她才會一直心心念念著這套設計,並在此時突然想起,將它借過來給顧成殊穿上。
然而想像是一回事,真實呈現在自己面前,又是另一回事。這種異常的融洽讓葉深深反倒很不甘心起來,憑什麼赫德安能設計出這麼適合顧成殊的衣服呢?
從此以後,一定得是她才能設計出更加完美的、更能襯托凸顯顧成殊氣質的衣服。
顧成殊當然不知道她在想些什麼,只抬手看了看錶,說:「走吧,再遲點可能只有下午茶了。」
果然已經只有下午茶了。
顧成殊吃三明治,葉深深吃蛋糕和水果撻,兩人都餓得夠嗆,足足吃了好幾大碟才停下來鬆了一口氣。
兩個人看著就像難民的彼此,不由得啞然失笑。
餐館的電視里正在播放戛納電影節開幕式,所有的明星都光彩熠熠地出現在紅毯上面,其中當然也包括沐小雪。
她身上的衣服引發了屏幕內外許多人的關注,就連餐館裡的客人也忍不住將目光聚焦在電視上。
葉深深聽到有人在議論:「哇,她可真美,是華人嗎?」
也有人說:「這就是那個化妝品的代言人啊,偶爾會出現在街頭的廣告上,叫什麼名字來著……中國人的名字似乎不好念。」
尤其是坐在葉深深和顧成殊旁邊的一對青年男女,他們正開著筆記本電腦在現場看八卦,幾乎全餐館的人都聽見了女孩子的驚嘆聲:「哇哦,果然這件金色獵豹的禮服是紅毯最佳評選第一名!」
「看,第六名也是她的!晚宴的金合歡禮服一起上榜了!」
葉深深和顧成殊相視而笑。
望著顧成殊的笑容,葉深深正色地放下手中的刀叉,看著他說:「要不……趁現在咱們精神尚好,先來說一說為什麼你最近都不聯繫我這件事情吧。」
顧成殊好整以暇地拿著餐巾紙沾了一下嘴角,也十分認真地挺了挺原本已經很直的背:「當然,是因為我和我的家族鬧了些不愉快。」
雖然早已經料到,但他如此開門見山地說出來,還是讓葉深深也緊張起來,專註地望著他,等待他下面的話。
「所以我和家人已經談過,準備離開家族自己獨立。和我認識、交往的人,多半是商場上的。這些人在權衡利弊後,肯定會選擇顧家而不是我。所以現在,即使我手機上存著上千人的聯繫方式,可能夠在此時讓我投靠的人,也只有你了。」顧成殊很簡短地述說了這件事,繼而得出了結論,「所以,我來投奔你了。」
葉深深一時難以相信自己的耳朵,睜大眼不敢置信地望著他。
幾個小時前,在戛納機場時她心中暗暗期望的事情,突然在這一刻成真,讓她像一個為了破開零錢而買了張彩票卻中了億萬大獎的幸運兒,倉促之間竟無所適從。
而顧成殊深深地凝望著她,面帶著淺淡的微笑問:「我現在走投無路了,你願意收留我嗎?」
葉深深還是一動不動地瞪大眼睛看著他,彷彿不明白他在說什麼。許久,她終於長長地吸了一口氣:「顧先生,不知你還記不記得,路微之前曾對我們說過……其實你的母親並沒有留下遺言,囑咐你要和我在一起。」
顧成殊點了一下頭。
葉深深在他目光的注視下,有點緊張,有點結巴:「所以……所以其實並沒有人逼你,一定要和我在一起,我們也沒有非要在一起的理由……」
顧成殊望著她,許久,才輕輕地說:「是我想要和你在一起,除了你,我不想打擾任何人。」
葉深深臉上的表情很凝重:「真的沒地方可去了嗎?」
顧成殊點點頭,凝望著她的目光越顯深幽,卻始終沒有閃爍動搖。
葉深深輕咬下唇,呼吸也因為沉思而變得遲滯。
但,她終於還是長長出了一口氣,臉上也慢慢露出了笑容,從愉快,到得意,再到狡黠,層次分明得讓顧成殊都幾乎要被感染,隨著她幸福起來。
「收留你嘛,不是不可以。不過,我事先聲明哦——」葉深深拖長聲音,一副準備漫天要價的興奮模樣,「我只歡迎長期穩定的合作關係,如果對方想來就來,想走就走,那麼我可是絕對不會收留的!」
她眼中明亮興奮的光芒,比此時斜照入餐館的陽光還要燦爛,令面前凝望著她的顧成殊,幾乎恍惚起來。
所以他也微微笑了出來。他凝視著葉深深,聲音低沉但一字一頓清楚明晰地說:「那麼,不如這樣,這一次我們約定,除非你親口對我下逐客令,否則我會始終待在你的身邊,永不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