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深深醒來的時候,顧成殊正在給她做早餐。
他轉頭看到她茫然無措暈暈乎乎的模樣,若無其事地將煎蛋放在桌上,問:「昨晚你不是在自己房間里睡的嗎?什麼時候跑過來趴在這邊睡的?」
葉深深這才想起昨夜的一切,她窘迫地觀察著顧成殊的神情,可他掩飾得很好,令葉深深只能懊惱地捂住臉,扶牆進浴室去:「我……我好像要是太累的話,偶爾會夢遊。」
顧成殊隨意「哦」了一聲,目送她進入浴室之後,才無聲地笑了出來,竭力不讓自己發出任何聲音。
夢遊,這個在自己面前無所遁形的人就不能想個更合理點的解釋嗎?
既然已經要遲到了,葉深深乾脆請了半天假。睡了一上午後,她精神飽滿地爬起來一看,顧成殊又給自己做了好吃的。
和顧成殊的矛盾似乎悄無聲息地抹平了,葉深深暗自欣喜。她吃了兩碗飯,然後信心百倍地去上班,可一到工作室,看到正坐在自己辦公室里的人,頓時呆住了。
薇拉坐在她的工作台上,那雙令人嫉妒的長腿輕鬆地交疊著,頸肩腰背的線條蜿蜒而下,完美得像一泓動人水光。
聽到葉深深進門的聲音,薇拉抬起長睫毛瞥了她一眼,揚了揚手中的圖紙,用字正腔圓甚至帶點京味兒的普通話說:「剛剛加比尼卡老師和我一起過來探望巴斯蒂安先生,他介紹我來找你,結果你還沒來,所以我擅自先看了看,不介意吧?」
在這麼有攻擊力的一個美人面前,葉深深只能使勁擠出一個笑容:「當然不介意,其實我昨天也看到你的設計了,非常棒,讓我……對自己的設計都有了懷疑。」
「是嗎?很多人都這樣說。」薇拉毫不在意。她跳下桌子,面帶奇異的笑容打量著葉深深,說:「你的設計還不錯,不過,也就這樣了。之前我還很好奇成殊欣賞的設計師會是怎麼樣的呢,現在看來……」
她聳聳肩,做了個遺憾的手勢,隨手將那摞設計圖丟回桌上,然後說了聲「再會」,就準備出門。
葉深深看著她的背影,抬手收拾起自己的設計圖,說道:「是啊,我也不知道顧成殊為什麼要選擇我,但是——」
薇拉的身形定了定,停了下來。
「既然現在和他在一起的人是我而不是其他人,那麼我想,我一定有他需要的獨特之處,是別人無法擁有也無法取代的。」
葉深深的聲音平靜,但她一字一頓說來,清楚明白,薇拉一時竟無法質疑。
她回頭看向葉深深,終於第一次認真打量起這個女生。
葉深深手握著自己的設計圖,朝著她微微一笑,說:「你的設計擁有別人無法企及的力量,估計我一輩子也無法做到這一點,我確實羨慕你的天分。既然你也是成殊的朋友,那以後還請多多指教,我也很希望能多與你交流,或許我們能互相促進,一起進步。」
這冠冕堂皇的話一說,薇拉簡直無法維持自己的高姿態了,只能揚著下巴,問:「我是成殊的朋友?你是這麼看的?」
「咦,難道不是嗎?」葉深深詫異地望著她笑,「你知道的,我和成殊現在正在同居,但他卻沒有特別向我介紹你的事情,甚至連介紹都沒有,所以我也覺得成殊這樣有點不禮貌……」
「呵呵……」薇拉看著她裝傻的神情,冷笑著回身,向著她抬起手。葉深深已經不矮了,可薇拉比她還高了半個頭,一陣壓迫感襲來,葉深深下意識地一偏頭想要避開。
略帶冰冷的手指輕輕捏住了她的臉頰,葉深深愕然瞪大眼睛看著面前的薇拉。
她微微一笑,那張艷光四射的面容俯下來,貼近葉深深的耳邊低聲說:「別裝傻了,葉深深。因為成殊,我們以後會經常見面的,先想好下一次見我時,會受到什麼打擊吧!」
說完,薇拉的手指還惡劣地在她的臉頰上摩挲了一下,然後詭秘地笑了笑,說:「五官不錯,氣色差了點,用Estee Lauder310號唇膏試試,絕對是成殊喜歡的顏色。」
說完,她轉身走了出去,那雙長腿在逆光中拉得更長,透出一股霸氣。
葉深深獃獃地抬手揉著自己被掐的地方,第一個想法是——我是不是被這個美女給撩了……
再轉念一想,心頓時又沉了下去——撩個頭!明明人家是來示威的!她連顧成殊喜歡的唇色都知道!
喜歡的唇色……這麼私密的事情,她是怎麼和顧成殊探討的?
葉深深氣得手抖了許久,然後將薇拉看過的設計圖一股腦兒掃入了抽屜中。
一下午心神不定,回家時葉深深的腳步也有點虛浮。
心情抑鬱,不想帶著難看的臉色回去見顧成殊,所以葉深深去旁邊的街道逛了逛。
商場與名品店林立,一街之隔熱鬧非凡。她透過巨幅玻璃朝裡面看,一群中國人正在購物,導遊紅光滿面地催促著所有人趕緊買各種打折的大牌,一看就是那種一周十國游、白天旅遊拍照晚上集體購物的標準旅行團。
一個中國大嬸抱著十幾件衣服眉開眼笑,恨不得把店裡的東西搬空。葉深深望著她臉上幸福的笑容,不由得站在門口看著他們,想著顧成殊說過的話。
全球去年近半的奢侈品全部都是中國人消費,去年全世界奢侈品增長的70%由中國人貢獻。那麼,為什麼中國人還沒有屬於自己的高定服裝品牌呢?一直由歐洲衡量制定的標準,什麼時候才會接納來自中國的風格,承認國人審美的崛起呢?
想到這裡,她的心裡又湧起一股低沉的情緒——葉深深,你看看薇拉,只用一眼,你的自信心都快被她徹底擊潰了,還有什麼資格去妄想那麼遠大的目標,去幻想東西方的交匯,去引領主流的審美呢?
她正在怔怔想著,忽然有人在旁邊叫她:「葉!」
葉深深回過神,抬頭一看,原來是斯卡圖。
他的手裡拿著一個扁扁的紙盒,遞到她的面前。
葉深深有點詫異,這種形狀的紙盒,一般都是裝圍巾或者絲巾的,可巴斯蒂安工作室最近沒有出絲巾。
葉深深遲疑著,問他:「是什麼?」
斯卡圖指指落地玻璃內的模特,木頭的模特身上,只裹著一條湖藍色絲巾。他笑嘻嘻地說:「我看你盯著這條絲巾很久了,所以買下來送給你。」
葉深深頓時錯愕,立即搖了搖頭,說:「不是,其實我只是……路過偶爾看看。」
「那麼,也請接受我的禮物吧。」他倒是毫不氣餒,還拉起葉深深的手要把絲巾交給她。
葉深深彷彿被燙到一樣,趕緊打開他的手:「不必了,我如果需要的話,會讓我男朋友送給我。」
斯卡圖奚落地問:「可你那個男朋友不是靠你養著嗎?上次見面的時候,你說過他就待在家裡。」
葉深深不覺漲紅了臉:「不是這樣的!我男友在家照顧我,也幫我打理一些事務……」
「別替他掩飾了,其實他就是個小白臉,對嗎?」斯卡圖問。
「胡說!」葉深深氣急,脫口而出,「你根本不知道他的能力,更不知道他為了我犧牲了什麼!」
斯卡圖輕蔑一笑,攤開手聳聳肩:「然而他如今正依附於你,根本不可能給你買禮物。甚至,他隨時會離開,頭也不回。」
葉深深心裡湧起一股冰涼的悲愴與灼熱的怒氣,混合在一起直衝腦門。如果面前是個中國人,她肯定已經捋起袖子和他大吵一架,但法語畢竟不是她的母語,此時又氣得渾身發抖,無數衝到喉嚨的話不知如何說出來,她竟發不出任何聲音。
幸好此時有人搭上了她的肩膀,將她護在身邊。
葉深深聞到他身上杉木與安息香的隱約氣息,帶一點電石的奇異香氣,讓她不由得委屈得嗓音都喑啞了:「沈暨……」
沈暨朝她點了一下頭,又輕蔑地看向斯卡圖:「怎麼了,買條絲巾了不起?」
斯卡圖當然認識他,不由得有些訥訥地:「特助先生。」
「等我一下。」沈暨丟下一句,轉身進了店內,很快刷卡回來,身後跟著兩個手中提著十幾盒絲巾的店員。
「深深想要什麼,自然有的是人送給她。有她的男朋友在,我都難輪到,又何須你操心?」沈暨抬手指指那十幾盒絲巾,「她各式各色的絲巾都有一份了,你把你那條帶走吧。」
斯卡圖顏面掃地,又不敢和沈暨爭執,只能提著自己那條絲巾灰溜溜地轉身離開了。
沈暨對店員致謝後,提著十幾個盒子看著葉深深:「走吧,我送你回家。」
葉深深看著他手中的盒子,瞠目結舌:「真的買了……這麼多?」
沈暨丟了幾個盒子給她拎著:「廢話!我兩個月的薪水呢,難道丟垃圾桶?」
葉深深有點為難地看著手中的東西:「可……成殊要是問起來,我們為什麼買這麼多呢?」
沈暨皺起眉:「是啊,這倒是個難題……」
「因為,我要研究一下對方的工藝!」
葉深深面帶惶惑的笑容,對顧成殊解釋。
顧成殊靠在門上,打量著葉深深手中的紙盒,神情淡淡的,連眼皮都不眨一下:「第一,這個品牌向來不以工藝見長,更不可能有十幾項工藝值得你研究。」
沈暨硬著頭皮賠笑:「其實吧……是我買的,你知道我有收集癖。不過因為太多了不方便帶回去,所以暫時寄存到這邊。」
葉深深立即附和:「我順便也想研究一下工藝。」
顧成殊冷眼看著他們:「第二,沈暨你的收集癖從未泛濫到女式絲巾上。」
沈暨和葉深深頂著顧成殊「坦白從寬」的目光,感覺背後冷汗都要下來了。
沈暨只能無奈招認:「還不是那個斯卡圖,上次在酒吧給深深喝『失身酒』的那個……」
葉深深莫名其妙:「『失身酒』?」
「長島冰茶又名『失身酒』,因為女生一喝就容易醉,對方就可以趁機上手,你不知道嗎?」沈暨問。
葉深深一臉「我當然不知道了否則我肯定當場手撕了那個渾蛋」的表情。
顧成殊微抬下巴,用眼神打斷了兩人的交流,示意他們把話題拉回來。
沈暨硬著頭皮繼續招供:「然後今天他又攔著深深給她送絲巾,我一氣之下就各式都買了一款,奚落了他……」
葉深深趕緊點頭:「花了沈暨兩個月的薪水。」
顧成殊似笑非笑地抱臂:「哦,那麼在你們看來,他以後還會不會心懷不軌?留著這樣的人在同一個辦公室好不好?」
沈暨說:「當然不好了。」
葉深深也趕緊表忠心:「我會小心的,肯定不會再讓他有機可乘。」
顧成殊挑挑眉:「好的,看來我們已經達成共識,這樣就好。」
顧成殊轉身進廚房,把自己做好的飯菜端出來。
留下葉深深和沈暨面面相覷,茫然不解。
共識,什麼共識?
第二天一到公司,葉深深頓時就明白了顧成殊所謂的共識是什麼。
斯卡圖收拾東西,夾著尾巴離開了巴斯蒂安工作室。他抱著箱子走出大門的時候,葉深深站在樓上往下看,而他也正好抬頭看向她的辦公室,兩人視線相交,葉深深尷尬不已,像是被抓了現行的幕後黑手一樣,趕緊把百葉窗拉上了。
葉深深抱著設計圖去找打版師時,感覺到周圍投來的異樣目光。她隨便一瞥,便能察覺到眾人假裝不在意而移開的目光。葉深深敢肯定,在角落裡,必定躲藏著更多竊竊私語的人。
葉深深當然知道他們是為了什麼,也只能壓下心頭的亂麻,強自鎮定地穿過走廊。
經過阿方索的辦公室時,她感覺到了什麼,轉頭一看,卻發現他正在朝她勾手指,示意她過來。
葉深深走到他面前,問:「怎麼了?」
阿方索一臉嘲諷:「女王大人,聽說您毫不留情地掃平了對您懷有覬覦之心的一介凡人,下手迅速,殺伐決斷,並且只用了一句話的時間?」
葉深深略微思索了一下,問:「這麼說,你贊成對同事進行騷擾,即使對方已經有了正式交往的戀人?」
阿方索頓時語塞,遲疑了片刻才說:「那也……可以有轉圜餘地。」
「不可能有轉圜餘地。」葉深深做了個無奈的表情,「誰叫他惹到了一個出手迅速、殺伐決斷的人——我不是說自己。」
始作俑者十分淡定地守著湯鍋,一邊觀察著鍋里的湯,一邊看著手錶:「小火燒滾五分鐘後放入火腿片,關火攪拌均勻,略燙三秒鐘後,即可起鍋……」
原本怒氣沖沖趕回家的葉深深,看到做飯都像在做資產統籌的顧成殊,心頭似乎也有些溫熱的湯煮開了,冒著令人舒適又懶散的熱氣。
她有點無力地坐在了餐桌邊,揪了幾個紅提吃起來。
顧成殊回頭看見她,問:「怎麼了,工作出問題了?」
葉深深趴在桌上,哀怨地盯著他說:「不,是同事的事情。」
顧成殊低頭看手錶:「是嗎?讓我猜猜——斯卡圖的事情?」
葉深深不滿地噘起嘴巴:「對啊,其實你又何必插手呢?沈暨已經幫我把事情解決了,我敢保證斯卡圖絕對不會再做出什麼過分的事情了。」
顧成殊聽她提到沈暨,只淡淡應了一聲:「哦。」
他這態度激怒了葉深深,她挺直了脊背進入戰鬥模式:「顧、成、殊!你這樣的做法,蠻橫、粗暴、直截了當,會讓我在工作室里受人非議,以後別人會怎麼看我?」
「怎麼看你?」顧成殊看看時間已到,便倒入火腿片攪拌三秒鐘,關了火,「巴斯蒂安先生的關門弟子,青年設計師大賽的冠軍,正在時尚圈崛起的新人設計師,才華出眾,備受矚目,前途無量。就算他們再怎麼羨慕嫉恨不甘,也絕不敢有人冒頭說一個『不』字,因為你是葉深深,你的實力足以碾壓他們,他們打不過你,就只能統統閉嘴。」
聽著顧成殊的話,葉深深覺得……確實還挺爽的。可是,可是這麼粗暴的作風,她還是想抗議。
「那努曼先生會怎麼想啊?我是個剛進來的新人,卻因為我的關係而把一個來了好幾年的老人給排擠出去了,甚至毫無預兆不合規範連一兩天的緩衝期都沒有……」
「別傻了,努曼先生早已在考慮讓他走人的問題了。」顧成殊一邊盛湯一邊說。
葉深深頓時瞪大了眼睛:「你還去找努曼先生了?!」
顧成殊:「對,我找努曼先生讓他做了一下選擇而已。」
「什麼選擇?」
「他關門弟子的前途和一個在工作室里無關緊要員工的前途。」顧成殊平靜地說。
葉深深吃驚地張大嘴巴:「無關緊要,那就能隨意處置嗎?」
「這並不是隨意,而是為你考慮。你輾轉經過了青鳥、方聖傑工作室來到這邊,怎麼還不知道工作團隊的重要性?」顧成殊將湯端到桌上,端碗的手太過平穩,湯麵幾乎沒有一絲波動,「我和努曼先生的看法一致,一個處在上升期的你,我們十分樂意動動手指將你前進路上的小石頭小雜草給清除掉,不然要是被絆倒的話,無論後果是大是小,都會讓你不愉快。」
葉深深脫口而出:「因為我會不愉快,所以你就擅自替我做了決定而不過問我的意見,甚至也不告訴我結果?」
顧成殊更是毫不遲疑:「沒有必要在這種小事上浪費溝通成本。」
葉深深看著他雲淡風輕彷彿只是撣去一粒灰塵的模樣,頓時覺得鬱悶至極。
憑什麼啊,自作主張地決定別人的一切,明明只是個無足輕重的同事,可就因為「有可能」損害到她,就被毫不留情地清理掉了?
口口聲聲在意她的前途,可事實上,一遇到薇拉之後,就早出晚歸,把她這裡當成了旅館,也把她直接拋到了腦後,連一句解釋都沒有。
明明在同居,可一切終究還是他在掌控,她根本沒有任何自主的能力!
顧成殊看了葉深深一眼,彷彿對她的抑鬱悲憤毫無察覺,只說:「去洗手,我再炒兩個菜就可以開飯了。」
太過平淡的語氣,彷彿是一點迸發的火星,葉深深頓時被引爆了。她氣得猛然站起身,頭也不回地摔門而去。
直衝下樓梯,還沒到一樓,結果被窗口的風一吹,葉深深頓時就後悔了。
這算什麼破事啊,歸根結底,不就是顧成殊為了保護她,所以給她掃平了障礙嗎?
生氣的點在哪裡?在哪裡啊葉深深?
雖然顧成殊昨天遇見了薇拉,可他並沒有捨棄當前的一切,跟著她走掉啊……
雖然顧成殊那晚沒去接自己,可自己不是好好地被沈暨送回來了嘛……
雖然顧成殊粗暴地把斯卡圖給趕走了,可那還不是為了她好嗎……
她越想越覺得,是自己在無理取鬧。
葉深深你清醒一點啊,你不是應該溫柔體貼,讓顧成殊見識到與薇拉完全不同的魅力,然後從她那裡把他搶回來嗎?
葉深深站在樓梯口,不想向下走,也沒臉往回走,只能趴在最後一節樓梯扶手上眼巴巴地朝上看,等著顧成殊來追她。
萬萬沒想到,等了好一會兒,顧成殊依然毫無響動,連門都沒開。
葉深深側耳傾聽,真的,真的沒有任何聲音。沒有開門聲,沒有腳步聲,更沒有人喊她的名字。
葉深深的懊悔之中,頓時又增添了一絲氣憤——有沒有搞錯啊,這是她租的房子啊!憑什麼她跑出來了,而顧成殊居然在裡面呢?
葉深深找到了「這是我的房子」的完美台階,準備回家了。
可往上走了兩步,她又目瞪口呆了——氣昏了頭,沒拿包!
一沒鑰匙二沒錢的葉深深站在樓下,躊躇萬分。
上去敲門嗎?五分鐘前才摔門而去,有點丟臉。
再說肚子好餓,顧成殊煮的湯又那麼香……
葉深深無聲地哀鳴著,無措地走到街角,蹲在地上捂住自己的臉。
葉深深你簡直是神經病啊,明知道他是為你好,為什麼偏要向他抗議?明明聽見斯卡圖詆毀顧成殊的時候,最生氣的人就是你自己……
其實……葉深深在心裡懊惱地想,其實自己只是因為,無法把握顧成殊,沒有將他留住的底氣,沒有掌控他的辦法,所以才會這麼生氣吧……
是因為自己不敢面對他那個強大的、完美的、魅力迫人的前女友,甚至連自己最引以為傲的設計,都在她面前落了下風,所以才會這麼絕望氣憤,遷怒於顧成殊吧……
其實她生氣的,是那個無能為力一直需要依賴顧成殊的自己才對。
葉深深想著想著,虛弱無比地將臉埋在手肘間,喃喃地叫了一聲:「顧成殊……」
「嗯,飯做好了。」有聲音在她耳邊輕輕響起。
葉深深愣了愣,猛然抬頭,看見面前彎腰看她的顧成殊。
他俯身凝視著她,那不動聲色的面容上,有一雙彷彿深深望進她心裡的眼眸。他伸手將她拉起,往樓上走去,聲音依然是那麼平穩和緩:「涼了就不好吃了,回去吧。」
葉深深一邊跟著他往樓上走,一邊獃獃地問:「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裡?」
顧成殊指了指上面。
葉深深抬頭看見上面自己家的陽台,天竺葵一球球地開在藍天下。
「我看你很久沒出來,所以先把菜做好,再下來叫你上去吃飯。」顧成殊順其自然得就像葉深深是飯前去散個步一樣。
葉深深低著頭跟著他上樓,心裡又是開心又是悲涼。開心的是,顧成殊原來一直都關注著她;悲涼的是,自己真是哪兒哪兒都不是顧成殊的對手,被他捏得死死的。
所以,她不甘心地討價還價了一下:「那……你以後可要記得,幫我的時候,下手也要……也要和我商量一下嘛。」
顧成殊似笑非笑地瞥了她一眼,說:「好啊。」
有時候吧,葉深深有點同情艾戈。
艾戈的特別助理沈暨,老是消極怠工不說,即使跟隨他出國的時候,還要忙裡偷閒打電話找她八卦。
「深深,深深,聽說那個斯卡圖被掃地出門了?」葉深深幾乎可以看見電話彼端,沈暨眼中放射著綠光的模樣。
葉深深捂著電話走到陽台上,說:「別說得這麼難聽啊,是他被辭退了。」
「真沒想到,成殊的動作會這麼快。」沈暨讚歎說,「不過這也證明了,他對於你的事情那是格外重視。」
葉深深嘆了一口氣,靠在欄杆上,說:「我覺得吧,成殊太不近人情了,這種性格作風,有時候可真讓人有點受不了。」
沈暨深以為然地說:「業界有個現成的形容詞,穿開司米的狼——套在他身上真是再適合不過了。」
葉深深忍不住笑了出來:「那也沒這麼嚴重吧?」
「這是讚美與欽佩啊,再說,沒有這樣的成殊,你這隻軟綿綿的小白兔怎麼辦?」沈暨笑問。
葉深深立即抗議:「不許用我初中時的外號嘲笑我!啊……一定是宋宋這個渾蛋出賣了我,把我當年的糗事都抖摟給你了!」
沈暨在那邊笑得開心,葉深深卻聽到手機另外進來電話的聲音。她一看來電,立即對沈暨說:「我先掛啦,宋宋找我呢。」
「宋宋找你能有什麼事啊,還不是八卦。」沈暨說。
「可是如果不接的話,她肯定會譴責我見色忘友的。」葉深深在沈暨的抗議聲中掛了電話,然後切換了宋宋的電話。
宋宋的聲音有點沉重,踟躕著問:「深深,有一個好消息一個壞消息,你要先聽哪個?」
葉深深靠在欄杆上,一邊看著下面的車流一邊隨口說:「好消息吧。」
「上次不是說要去醫院檢查嘛,我去查了,我沒懷孕。」
葉深深替她鬆了一口氣,然後又開玩笑:「壞消息不會是其實你想懷孕吧?」
宋宋欲言又止,許久,才鄭重地說:「深深,我在電腦上給你發了個東西,那個……你先答應我,千萬別激動。」
葉深深愣了一下,心裡閃過一絲不祥的預感,一邊往室內走一邊認真地問:「什麼東西?」
宋宋遲疑了片刻,卻只說:「千萬要鎮定,好嗎?」
葉深深幾步走到電腦前,點開正在閃動的宋宋頭像。
其實只有一張翻拍的診斷單照片而已。
葉深深看了一眼內容,頓時全身顫抖起來。
診斷記錄:患者自述肩背疼痛兩天,緣於前日與人爭執被推倒在地,背部磕及台階。當時即感背部疼痛,尚能忍,但在家以紅花油按摩等手段自行治療無效,因持續性撕裂樣疼痛而影響日常生活,導致嘔吐失眠,並發現背部紅腫淤血未消,腫脹蔓延至手臂,因此就醫。
體查:胸背部局部組織腫脹,部分皮膚有明顯擦傷痕迹,肌肉組織壓痛,頜下、耳後有淤腫……
而這張病情診斷書上的人名,是葉芝雲,葉深深的母親。
葉深深還沒看完,就怒問:「怎麼回事?誰把我媽推倒了?!」
宋宋遲疑了片刻,然後說:「深深,其實我懷疑她不是被推倒的……」
葉深深目光盯著「頜下、耳後有淤腫」的字樣,頓時明白了,一字一頓地問:「是誰打傷了她?」
宋宋艱難地說:「是申啟民。」
葉深深只覺得一股怒氣直衝自己的腦袋,耳朵嗡嗡作響,連帶著眼前一陣恍惚:「為什麼?」
宋宋被她喑啞恍惚的聲音嚇到,呆了呆才說:「上次咱們不是被申啟民那個布料害得夠嗆嘛,所以現在堅決杜絕他插手我們的原料採購,因為上次用法律施壓所以他消停了一陣。結果那家專賣偽劣布料的工廠又找上了他,說只要他能讓咱們以後都用他們廠里的布料,就願意給他一部分股份。結果他見自己無法下手,就逼迫阿姨給咱們施壓,一定要讓店裡拿他供應的布料。阿姨不肯,就起了爭執,那個申啟民還動手了!」
葉深深太陽穴突突跳動,眼前昏黑,幾乎連氣都喘不過來了:「我媽為什麼不跟我說?」
「她跟誰也沒說,一個人偷偷去醫院,要不是我去驗孕時剛好遇到了她,我還不知道她居然這麼凄慘呢!她還讓我瞞著你,我怎麼可能不管呢?所以暗地裡用手機偷拍了她的病歷發給你!」
葉深深緊緊抓住自己的胸口,喘息許久,才一把抓起手機,用顫抖的手開始撥打母親的電話。
電話響了許久,才被接起,傳來葉母熟悉的聲音:「深深……」
葉深深劈頭就問:「媽,你現在在哪兒?」
葉母因為她的語氣而愣了愣,強自鎮定地說:「我還能在哪兒啊,當然是在家裡了。」
葉深深咬住下唇,深呼吸著:「受那麼重的傷,你還能回家?」
葉母頓時沉默了,許久才結結巴巴地說:「哎呀,宋宋這孩子,我都讓她不要告訴你了,她還……」
葉深深追問:「你現在在哪裡?醫院還是家裡?」
葉母趕緊說:「我在家裡,你爸他……和我有點爭執,所以我不小心擦破了點皮……」
葉深深劈頭戳穿她的謊言:「別騙我了,媽!我看到你的病歷了,這是擦破點皮的問題嗎?你不要再瞞我了,媽,你立即去辦護照,我接你來我身邊!」
葉母嘆了口氣,說:「沒這麼嚴重啊,深深,而且你爸也是失手,他已經到醫院來向我道歉了,還下跪保證絕對不會再有下次,你爸是真心誠意的,你放心吧。」
葉深深一口氣噎在胸口,聲音顫抖:「媽,有一必有二,他現在都對你動手了,你應該立即抽身趕緊離開他啊!」
葉母固執地說:「深深,你爸真不是有意的,我二十多年前就認識他了,難道還不知道他是個什麼樣的人?你放心吧,他下跪保證,還抽了自己好幾個嘴巴,我信你爸是真心悔過的!」
葉深深難以控制自己的激憤,忍不住吼了出來:「別這樣執迷不悟了,媽!事到如今,你還看不出他是什麼樣的人嗎?為了錢和他那個兒子,他能昧著良心給我們店裡買偽劣布料,能動手家暴把你打成這樣,他還有什麼事情干不出來!」
母親那邊還在囁嚅著,這邊因為葉深深失控的咆哮,門口經過的人已經對她側目而視,眾人都想探究這個素來安安靜靜不多話的女生,為什麼忽然激動成這樣,又為什麼忽然這樣怒吼。
葉深深看著眾人異樣的目光,又聽著母親在那邊堅決保證只此一次不會再有下次的聲音,一瞬間只覺得絕望與悲涼籠罩住了自己的全身,無法抑制。
她再也無法控制自己,直接掛斷了電話。
熬忍到下班,葉深深機械地走出巴斯蒂安工作室。
她走到拐角處,在無人的樹下,終於支撐不住,慢慢地蹲了下來,抱緊了自己的膝蓋。
周圍經過的路人都對她側目而視,不知道這個蹲在街頭的女生究竟為什麼臉色這麼絕望,神情這麼痛苦。
昏黃的夕陽從樹葉間斜照下來,籠罩住葉深深。這溫暖的黃光,讓她想起了並不久遠的過去,她和媽媽在窄小老舊的屋子裡,過著拮据生活的日子。
那時,她的媽媽就是在這樣色調溫柔的光線下,給她煮夜宵,看著她坐在擦得乾乾淨淨的舊木桌前一口口吃完。
那時她最大的夢想,就是買一套大房子,她會讓媽媽衣食無憂地過完下半輩子,讓她再也不必操勞,再也不需要為了生活奔波。
而如今,她已經可以做到,母親卻不願意給她這個機會。
悲慟攫住了葉深深的心臟,被擠壓得幾乎窒息的她,失控地淚流滿面。
她竭力咬著牙,不想讓自己在街上、在人群中崩潰哭喊出來。可是沒有用,她終究還是捂著自己的臉,在街角的樹下哭得歇斯底里,無法再顧忌任何人的目光。
在這一刻,她所有曾經的努力,似乎都已經毫無意義。
她從自己生活的城市到北京,又從北京到巴黎。她開的網店非常成功,成了潮流名店;她穿越了半個地球,尋找到了自己的夢想與道路;她獲得了影響巨大的設計師大賽冠軍;她受到了許多品牌的邀約,許多名人的垂青;她在全世界最好的老師手下學習;她在全球設計界嶄露頭角,穎耀炫目;她已經被譽為國內設計界的驕傲……
然而,這一切似乎都沒有了意義。
無論她做了什麼,無論她飛到了多高的地方,可因為最初的期望分崩離析,於是一切全都沒有了意義。
就是這麼絕望。
她抱著膝蓋,痛哭失聲,哭得連牙齒都打戰,頭痛得無法自抑。
直到有人抱住她,輕聲問:「深深,怎麼不開心了?」
是顧成殊,他遲遲不見她回家,便出來尋找她。
葉深深睜不開眼睛,只能茫然摸索著,去握他的手。
顧成殊將她的手包圍在自己的掌中,牽著她走到街角的長椅坐下。夏末的樹垂下濃厚柔軟的枝條,覆蓋住他們的身影,他輕輕抱住她的頭,讓她靠在自己的肩膀上,漸漸停下哭泣聲。
顧成殊輕拍著她的背,安撫她的抽泣。
他問:「深深,出什麼事了?」
葉深深氣息急促,哽咽著,勉強擠出幾個字:「我媽媽……遭遇了家暴,可她……可她還是不願離開那個男人,到我身邊來……」
顧成殊一時也無法回答,久久沉默。
縱然在商場上出類拔萃,才智絕倫,可同樣擁有一個破碎家庭的他,只覺得這些事情比任何金融風暴都更難解一萬倍。
他唯有默默地將葉深深抱得更緊了一些,就像抱住了當年那個剛剛失去母親的自己,默然低頭將臉埋在她的發間。
許久,葉深深才聽到他的聲音,喑啞微澀:「我不知道,深深……父母的選擇,我們做子女的如何能改變?」
葉深深望著他,張張嘴,絕望地無法開口。
顧成殊抬手幫她擦去眼淚,凝望著她,說:「不過我想,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你父親既然會家暴,那麼收斂一段時間之後,必定會故態重萌,到時候雖然你母親會再受點苦,但想必也會大徹大悟,你再努力一點,必定能讓她脫離苦海的。而如果你父親真的不再犯錯,那麼對你母親也有好處,是不是?」
葉深深恍惚地點點頭,喃喃說:「是,但願如此……」
「好了,振作一點,並沒有到山窮水盡的地步。」顧成殊長長地呼出一口氣,站起身,將她拉了起來,「你現在需要做的,是讓自己再上升一個階層,爭取以後可以把你母親接過來,讓她在你身邊頤養天年。」
葉深深點點頭,被顧成殊牽著在路上走了幾步之後,終究還是忍不住,抬頭看著他。
顧成殊低垂的側面,神情幽微,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感傷。
葉深深的心口忽然疼痛起來。
是啊,她的媽媽至少還可以努力爭取,至少她相信自己與母親還有美好的未來,而他的母親,卻已經永遠離開了。
她的喉口被泛起的悲傷緊緊扼住,不由自主地,握緊了顧成殊的手。
兩人十指交纏,緊緊相握。
她聽到顧成殊輕微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別擔心,深深,我一定會竭盡全力幫你,讓你的母親,最終得到幸福安定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