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城郊服裝加工廠聚集地,除了各大品牌自己的工廠或者大型代工廠,還有零星的一些小工廠存在。總有一些工作,或者需要熟練技術,或者只是偶爾有需要,但大工廠特意設置一個崗位不太划算,所以這些小工廠就有了生存的空間。
比如老哈利家的小工廠,不過十個工人,但他家的熒光色做得特別好,和設計圖相比絕無任何色差,所以周邊大廠若有用上熒光色的服裝,常常會找他們代工。
前幾年幾個大牌追捧熒光色的時候,老哈利的工廠曾經春風得意過一段時間,還將規模擴大到了二十多人,這兩年熒光色漸漸用得少了,老哈利的工廠逐漸裁員到十來人,如今更是經營不下去了。
葉深深和沈暨來到廠子里前,看見頭髮花白的老哈利強打精神,正在指揮工人們調製染料。
看見他們來了,老哈利上來打招呼說:「葉小姐,真是抱歉,我們這兩天就會趕工把你們的東西弄出來,你和我們調試確認一下樣品怎麼樣?」
「好的。」因為葉深深對顏色異常敏銳,所以巴斯蒂安工作室的色彩總監如今樂得偷懶,將大小事務都託付給了她,這邊幾乎所有的工廠都是葉深深在跑。出乎所有人意料,她操著一口中國腔的法語,倒是和巴黎郊區音的這些小老闆相處得非常好。
葉深深回憶起來,似乎就是從老哈利請她吃自家烤的法棍,差點崩掉她的牙開始,她不甘示弱,給老哈利送了特辣的老乾媽辣醬當回禮。結果一周後她再次過來,周邊一圈人拿著老哈利分享的老乾媽辣醬塗麵包吃,這種吃法也迅速在這一帶風靡開來。許多不認識她的工廠小老闆小夥計,一聽到「老乾媽」的音調,也馬上就能知道她就是給他們帶來了神奇辣醬的中國人。
葉深深看著曾經圍在一起分享老乾媽辣醬的一群人,現在正神情沉重地進行著最後的收尾工作,等到一結束,便要失去這份工作,各奔東西。
而這一切,原本是可以避免的,又或者說,和她是有一定關係的。
看著神情傷感的葉深深,老哈利安慰她說:「我還算不錯了,至少能幫你們做完最後的工作。那邊有幾家就更慘了,這一回的災難中,好幾家上游公司直接倒閉,像專做傳統刺繡的貝爾家,他主要供應的那家老品牌就被集團無限期關閉了,他們也只能隨之歇業。」
葉深深問:「那麼,你們以後準備怎麼辦呢?」
「看情況吧,要不轉個方向去干別的,要不等待時機——可是機器會生鏽、廠房會到期,可能等不了多久,我們就不得不把設備轉賣出去了,誰知道呢?」
葉深深看著小廠房中的那些大機器,嘆了一口氣,覺得心裡又泛起一陣悲哀來。
等調整確認完Bastian這一季的熒光色圖案之後,葉深深拿著樣品,和沈暨踏上回去的路。
天色已晚,車前兩道燈柱照亮了郊區的路,沈暨擔心葉深深太累,換了他開車。
葉深深靠在車座上,一路上兩人都在沉默。
許久,葉深深低低地說:「你說,他們是否知道,把他們害得倒閉的人就是我們。」
「不,不是我們,是幕後黑手。」沈暨寬慰她說,「是別人掀起的巨浪,波及了岸邊可憐的小漁船。」
葉深深又喃喃地問:「那麼……Element.c呢?」
沈暨遲疑了片刻,說:「我們只是在Element.c落水時,拿到了他們的救生船,然後……現在準備救他們。」
真是個好比喻——他們的救生船——可不是嘛,全都是從他們身上賺來的錢,回購了他們的股票,然後現在她拿著用他們的錢買來的股票,即將以救世主的姿態入主Element.c,得到他們的一切。
回到家中,屋內滿是香氣。
香菇排骨湯剛剛燉好,顧成殊正坐在桌前小口喝湯。
他抬頭看向門口進來的葉深深和沈暨,說:「湯熬好了,味道不錯,你們也來喝一點吧。」
葉深深默默點頭,走到廚房盛了兩碗湯,端出來。
味道確實不錯,香菇的濃香和排骨的肉香完美結合在一起,只用了一點點的鹽就勾出了無比的鮮味。
顧成殊喝了半碗,才把目光落在她拿回來的衣服上,問:「這麼晚才回來?」
沈暨默默拿著勺子舀排骨,看著葉深深。
葉深深有點艱難地咽下口中的香菇,說:「和我們合作的一家廠子要倒閉了,所以我得趕過去儘快把樣品弄出來。」
「哦。」顧成殊並不在意。
葉深深遲疑了一下,又低低地說:「是在這次股災中被波及的……我認識的好幾家工廠,都要倒閉了。」
顧成殊不動聲色地瞥了她一眼,說:「世界在變,服裝業也在變,每天都有無數的工廠在開業,也有無數的工廠在倒閉,這是無可奈何的事情。」
葉深深遲疑了片刻,說:「我想幫助他們,以我們現在的力量。」
沈暨愕然睜大眼睛,捧著碗抬頭看她。
顧成殊淡淡地問:「你準備怎麼救?」
葉深深沉吟著,許久,抬頭望著顧成殊,說:「收購他們,併入Element.c,或者成為深葉的一部分,總有辦法拯救他們的……」
「我不贊成。」顧成殊的語氣毫無商量餘地。
葉深深沒料到他居然如此反對,聲音也開始顫抖起來:「老哈利家的熒光色、貝爾家的傳統刺繡,全都是非常出色的、不可取代的技術,若因為這樣一場災難而就此消失,豈不是太可惜了嗎?」
「世界上每天消失的東西那麼多,你可惜得過來嗎?」顧成殊冷冷地問,「而你覺得,自己現在的處境又能幫別人什麼?你在Element.c還有一場硬仗要打,你的深葉甚至還未起步。在你最需要輕裝上陣的這個時候,你卻突發奇想,準備先去幫助別人!」
「可是……可是成殊,為了實現自己的理想,我們就能在這樣冠冕堂皇的名義下,跟隨惡勢力,踐踏摧毀別人多年的心血,將其據為己有嗎?」葉深深緊緊捏著手中的勺子,抬頭看著顧成殊,雙唇微顫,聲音卻清晰明白,「我知道現在是我們最艱難的時刻,可是,如果錯過了現在這個時機,可能以後我們只能悼念這些永遠逝去的東西了……」
顧成殊睫毛都不動一下:「那麼,科學家宣布全球每小時要滅絕三個物種,你是不是也要找到那些從未聽過的苔蘚、小蟲或者微生物悼念一番?」
葉深深一時語塞,許久才囁嚅著說:「可是……可是這些都是難以恢復的技藝,是藝術的一部分……」
「消亡的藝術這麼多,誰能挽救?漢朝古墓中出土的紗衣可以塞入火柴盒,宋朝的牙雕可以做到十八層圓球透雕層層旋轉,唐朝最有名的霓裳羽衣舞都失傳了,熒光色和法國傳統刺繡又有什麼了不起的?」顧成殊平靜地反駁她,「別傻了,深深,這世上沒有什麼能永垂不朽,恐龍都會滅絕,恆星都會熄滅,有些東西註定只能留在記憶里,你又何必強求呢?」
葉深深望著面前冷靜的顧成殊,蒼白的燈光照在他的面容上,冰雪一樣的不動聲色與涼薄。
她心裡生出絕望的悲涼,輕輕地說:「成殊,我知道你一向是這麼冷漠的人,我也一直知道你選擇的都是最好的道路,可今天……我只能說你真是個沒有心的人!」
她說著,猛然站起身,走到屋裡,將門重重地關上了。
顧成殊望著房門,皺起眉頭,卻什麼也沒說。
沈暨尷尬又忐忑,只能站起身說:「那……我先回去了。」
顧成殊點了一下頭,抬頭看沈暨。
沈暨看見他臉上無奈的神情,一時有點詫異。
顧成殊苦笑著,低聲說:「你看,這麼固執,這麼不計後果的模樣,之前是誰叫她『軟綿綿』的?」
沈暨卻笑不出來,只能說:「因為你和她的想法不一樣吧。在你的世界裡,那些可能只是微不足道的東西,可在深深的世界裡,這些關於服裝行業的一點一滴,卻是組成她設計人生最重要的成分。你覺得無關緊要的,卻是她眼睜睜看著自己最重視的東西覆沒的切膚之痛。」
顧成殊坐在桌前,抿唇不語。
「那……我走了,再見。」沈暨說著,看著顧成殊遲疑了片刻,又說,「成殊,我有時其實也並不了解你的想法。三個人的團隊,深深負責主創,我負責人脈、渠道,而你是我們的主心骨。有時候,我和深深或許會任性,會想挽留一段捨不得的風景……但我們始終還是會跟著你走下去的,只是,在不影響最終結果的前提下,讓深深有機會就多看一看沿途的風景,走得開心點吧。」
說完,他見顧成殊依舊不為所動,睫毛都沒動一下,只能低嘆了一口氣,離開了。
只剩下顧成殊一個人坐在室內,一動不動地坐著。
許久,他似乎累了,一直挺直的脊背靠在椅背上,顯露出倦怠的姿態來。
「這麼說,在你們的印象里,我是個只有前進的方向卻沒有心靈……不去看沿途任何風景的人嗎?」他喃喃自語著,臉上露出晦暗不明的神情。
「深深,原來你一直是這麼看待我的嗎?」
葉深深一進門就趴在床上,將臉埋在被子中,獃滯地趴了許久。
她引以為生命的、刻骨銘心的東西,在顧成殊眼中,是如此微不足道。
她再怎麼悲傷難過、再怎麼痛惜感傷,在顧成殊的眼中,只是無可奈何。
是啊,就像夏蟲難以語冰,蜉蝣不辨朝夕,她的世界是服裝設計,而他的世界是商業金融,他們原本就是毫無交集、無法理解彼此世界的兩個人。
就像她不理解他為什麼操控幾個數字就能替她謀奪得一線大型服裝公司一樣,他當然也不明白她傾盡全力夜裡夢裡都是線條、顏色與構圖的世界吧。
顧先生,可能我們就算很想很想靠攏,可身在兩個世界,終究無法徹底接近吧……
畢竟奔波一天了,想著想著,傷心與悲哀漸漸地淡去,葉深深蜷縮在被子上,沉沉睡去。
窗外的陽光照在葉深深的臉上,讓她猛然驚醒。
她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發現自己和衣趴在被子上,獃滯了片刻,昨晚的一切才湧上心頭。
葉深深慢慢坐起來,抱著膝蓋坐在床上發獃。
昨晚,和顧成殊吵架了。
還當著沈暨的面。
葉深深心裡生出不知道是懊惱還是難過的複雜情緒,讓她尚且混沌的大腦更加茫然。
過了好一會兒,她才鼓起勇氣,小心翼翼地打開房門,探頭看向外面。
空無一人,無聲無息。
葉深深心裡閃過一陣慌亂,趕緊一把拉開房門,跨出去左右察看。
陽台上的花在開,窗帘依然在微風中緩緩起伏,陽光依然流淌在室內……
可是,顧成殊不見了。
葉深深呆站在客廳之中,茫然四顧。
好奇怪,明明在幾個月前,自己一直都是一個人生活的;明明家裡一切都還在,只是少了那一個人而已——可為什麼,這個家就頓時顯得空蕩起來——不,甚至,這已經不是她感覺中的家了,這只是一個暫時居住的地方而已。
這次,顧成殊是真的生氣了,他走了。
葉深深心裡這樣想著,木然坐在沙發上,不知自己該做什麼。
不知坐了多久,太陽輕輕悄悄轉移到中天時,門把手忽然轉動,有人開門進來了。
葉深深猛然抬頭,猶如受驚地看向門口。
開門進來的人,正是顧成殊。
他看著葉深深,微有詫異地問:「怎麼了,表情這麼奇怪?」
葉深深有點手足無措,憋了許久,只能擠出不成句的幾個字:「我……我還以為你……你一大早去哪兒了……」
「現在可不是一大早了,都中午了。」顧成殊說著,又打量了一下她的模樣,心情愉快地笑了出來,「你以為我生氣了,離家出走了?」
葉深深看見他若無其事的笑容,彷彿她剛剛那些緊張無措都成了笑話,心裡頓時一陣鬱悶,偏過頭去不理他。
顧成殊笑了笑,走到她身邊拿出幾份文件遞到她的面前,說:「我可以解釋。」
葉深深生氣地再轉了個角度,不想理會他。
「不看嗎?」顧成殊也不勉強,把文件收回來,只嘆了口氣,說,「看來,老哈利和貝爾要失望了。」
葉深深本來不想理他的,可一聽到這兩個名字,還是下意識地心口一跳,問:「你……說什麼?」
「我說的是……」他將文件捲起來,像逗小貓一樣在她面前晃了晃,「兩份小小的收購合約。」
葉深深頓時跳起來,一把抓住他手中的文件,急不可耐地打開來看。
兩份同意Element.c收購的意向書,並且保證保留原班人馬在廠中,維持質量。
老哈利和貝爾的親筆簽名赫然就在合同上。
葉深深激動不已,將合同貼在自己胸前,仰望著顧成殊。
顧成殊抬起手,輕輕覆在她的頭髮上,停了片刻,才說:「我知道你有設計才華,卻不懂經濟,從不知道商業上的事情。」
葉深深默然握著合約,點了點頭。
「最開始察覺到這一點,是你被路微趕出青鳥,失業之後。」顧成殊隨口說起往事,「據我所知,路微給了你一筆號稱是獎金的錢,買斷了你那幾份作品,同時也是封口費的意思。你一拿到手,立即去還了房貸,和媽媽慶幸以後可以每月少交那麼幾百塊利息。」
葉深深點了點頭,有點茫然地看著他:「這樣不好嗎?」
「這就是你的觀念,為了每個月少付幾百塊利息,寧可導致自己陷入了失業後房產便要被銀行沒收的困境——哦,那是你們的唯一住房,可能不會被沒收,但你沒有想過以後個人信用會受到致命打擊,甚至因此而一失業就陷入寸步難行的局面。所以如果能預見的話,你會不會重新安排那筆錢?」
葉深深若有所思地點頭,帶著心虛:「所以……成殊你的意思是,我這回自顧不暇,卻還要牽絆著別的小工廠的行為……」
「對,遭遇了破產危機的那些小工廠,必然都是有缺陷所以才會面臨被淘汰的局面,在現在這個風暴尚未止息的時刻,無論誰接手,都會成為負累。」
葉深深臉上露出些許的羞愧,但又倔強地咬著下唇,握緊了手中的合同不肯放手。
她這又心虛又固執的模樣,讓顧成殊反而笑了出來,抬手輕拍她的手臂,低聲說:「不過,我昨晚想了想,可能這也不是壞事。你既然重視,那現在就出手也好,畢竟你說得對,如果我們現在不施以援手,這種工藝可能會就此消失了。而擁有獨家工藝,對於我們來說,肯定是好事而不是壞事。」
葉深深頓時興奮起來,眼睛閃閃發亮地望著他:「真的嗎?」
「真的。你的想法是對的。」顧成殊凝視著她異常明亮的眼睛,在心裡想,管他呢,不管它們會不會變成不良資產,只要深深想要,就先幫她弄到手好了,其他的以後再說,頂多費點精力。
他只說:「我昨晚反對,只是擔心你並不知道自己即將面對的是什麼。你有了自己的品牌,正式開始經營拼搏之後,將會遭遇無數的事情,那些會讓你覺得以前和現在的日子簡直是溫情脈脈,比象牙塔還要安穩。所以我希望你從今天開始,不要再心慈手軟,也不要再有任何退縮。」
葉深深認真地說:「我知道。」
「以前,可能你只需要照顧好你自己就行,但現在,你面對的是一個擁有數百人的公司,還有好幾家依賴著你生存的小工廠。如果你不儘快成長起來,那麼我們的深葉品牌將連面世的機會都沒有,你即將接手的Element.c也會完蛋,產業鏈下的諸多人面臨失業破產。你要懂得,有時候心軟不是善良,恰恰是最大的殘忍,是親者痛仇者快,是對自己朋友和親人的殘忍。」
葉深深望著顧成殊凝重的神情,慎重地點點頭。
「知道了就好。」顧成殊說著,望著葉深深堅定而澄澈的目光,心裡不由得湧起淡淡的感傷來。
這個個性軟弱、自卑、內向的女生,她在擺地攤的時候可能永遠想不到,自己會有這麼一天,走得這麼遠,站得這麼高,需要擔負起這麼重的責任吧。
因為心裡這難以言喻的情緒,顧成殊難以控制自己,將葉深深緊緊抱在了懷中。
他們是一對奇怪的情侶,他們有一致的目標和一致奮鬥的心,他們在攜手前進的道路上,精神上靠得如此之近,可在日常生活中,卻幾乎只有牽手逛街的勇氣。
如果說是葉深深一個人也就算了,可為什麼自己也這樣呢……顧成殊幾乎絕望地這樣想。
就像報復一樣,他把葉深深的面容埋在自己胸前,幾乎無法控制地加大了自己雙臂的力量。
葉深深覺得自己有點喘不過氣,艱難地抬頭看顧成殊:「那個,成殊……」
「其實,昨晚我有點生氣。」顧成殊輕聲說。
葉深深驚訝地睜大眼睛仰望著他。
「因為,我本來以為,Element.c那邊塵埃落定了,我們終於可以鬆一口氣了。所以我醒來的時候,能和你聊聊無關緊要的小事,或者一起靠在沙發上看看沒意義的電視,甚至一起去散散步,路過那些平常的風景也好……」
誰知道,他一覺醒來後,屋內空無一人。他燉好了排骨湯等待深深,過了許久,她才和沈暨一起回來,和他談的第一件事就是關於要收購兩家毫無前途瀕臨倒閉的小工廠的破事,讓他簡直是鬱悶得在心裡暗吼,我會答應你才怪!
「對不起……」葉深深囁嚅著,心虛地說。
顧成殊將臉埋在她的發間,任由那些纖細的髮絲拂過自己的臉頰,帶來痒痒的觸感:「沒什麼……即使我們重視的東西、考慮問題的角度不一樣,即使我們是兩個世界的人。可我想,或許我們努力一下,都願意向著對方的方向一步步走近的話,總有一天,我們一定能走到彼此的世界,消弭掉兩個世界的界限,把我們的生命連接在一起。」
「嗯……」葉深深將臉貼在顧成殊胸口,那溫熱的體溫讓她不由自主地閉上了眼睛,也掩蓋住了眼中湧上來的眼淚。
因為,這是她第一次知道,原來顧成殊的心裡,也期望著與自己在一起;原來他也和自己一樣,喜歡在醒來後第一眼看見對方的模樣;原來他也會為了無關緊要的事情,在心裡暗自鬱悶生氣,又難以言說。
原來顧先生和她,本來就是同一個世界的人。
葉深深第一次來到Element.c,是個無比晴朗的秋日早晨。
Element.c總部位於巴黎瑪萊區,在灰藍的天空下,黛藍色的屋頂和紅白色的花磚無一不彰顯著古舊優雅的氣息,頂樓更有線條優美的老虎窗。
葉深深下車仰望這排小樓,一時有點不太相信,自己居然要進入這裡,成為新的主人。
陪她過來的沈暨,走到她的身後望著頂樓的窗戶,說:「看到最頂上那個房間了嗎?有兩扇老虎窗的那個。我之前和這邊聯繫過了,那個房間已經被清理出來,作為你的辦公室。」
「深葉如今總共掌控了Element.c42%的股份,已經遠超HDI和安諾特,成為最大股東。除非他們聯手,才有可能超越我們,至於其他的股份,全都零零散散,不太可能聯合起來。」
葉深深點點頭,對於這邊的情況,顧成殊早已和她詳細談過,她要作為深葉派出的負責人,空降Element.c管理層。
「不要以為這是什麼好差事,對你來說,或許這是世間最艱難的挑戰。」顧成殊當時跟她分析著情況,臉上不無憂慮。
葉深深自然知道這一點。一個年輕的、毫無管理經驗的設計師,甚至還是來自中國的一個女孩子,被顧成殊拔苗助長地以不太正當的手段——金錢和陰謀——保送入了這麼一家歷史比她的年紀還大的一線品牌中,而且還不是擔任設計師或者總監之類的職位,而是最高管理者之一,這對於她來說,簡直就是不可能的挑戰。
但是葉深深,你迄今為止,已經遇到了多少幾乎不可能的挑戰呢?還不是一路就這麼過關斬將,奮力拚搏,走到了現在嗎?
所以葉深深仰望著這座大樓,深吸一口氣,對著沈暨微微一笑,說:「來,邁出我們的第一步吧!」
雖然不認識葉深深,但所有人都認識沈暨。看著被沈暨護送過來的這個女孩子,所有人都在第一時間反應過來,這就是他們新上任的副總了。
從一樓大廳前台開始,沈暨帶著葉深深在各個部門轉了一圈,有人緊張,有人賠笑,有人疑惑,有人不敢置信,但所有人都只能承認擺在面前的這個事實,那就是——他們的新領導,將是一個年紀輕輕的中國女孩。
目前在總部常駐的人員共有四十餘人,沈暨帶著葉深深一一轉完各個科室,就過去了一兩個小時。
兩人來到樓梯拐角處,發現是茶水室。沈暨便朝著葉深深微微一笑,問:「試試看Element.c的咖啡?」
葉深深點點頭,取過紙杯和他一起靠在牆上喝了半杯,打量著周圍的陳設。頭頂的樓梯發出輕響,有人正走到他們的頂上,壓低了聲音談論著。
「我的天哪……除了那個實習的路易莎,你以前見過時尚圈的中國人嗎?」一個男人的聲音。
另一個比較老成的聲音說:「這個叫葉的中國人,是Bastian品牌如今的主力設計師,新近風頭特別足的新設計師。」
那男人倒吸一口冷氣:「原來她就是巴斯蒂安先生的那個關門弟子?我說怎麼會派遣一個這麼年輕的中國人來當我們的副總裁。」
沈暨無聲地朝著葉深深一笑,眨眨眼睛。
葉深深彷彿沒看見,只靠在窗邊,微微皺眉,聽著上面的對話。
「是啊,咱們品牌年紀比那個葉還要大呢,結果這場風波中被趁火打劫吞併了無數股份,其他股東都惱火透了。而對方那個顧先生過來談判時也是真強勢,所以我們不得不同意了他們派遣代表葉擔任董事和副總裁的提議。」
「這麼說,咱們Element.c的勢力,挺複雜啊……」
「可不是嘛,HDI派駐的布爾勒瓦董事長兼總裁,主管行政人事;安諾特派駐的韋弗威董事以及若干財務人員;外加Senye派駐的新董事暫任副總裁,聽說預計分管生產、運營與市場。」
對方嗤笑一聲:「Seyen的人想什麼呢?主管生產運營又有什麼好處呢?一份最吃力最辛苦卻也最不討好最沒有收益的工作。」
「那不然呢?雖然是最大股東,可畢竟太年輕又是新來的,難道就想一手遮天徹底接管Element.c?」比較老成的男人不屑地說,「你就等著看那個葉的下場吧,驕傲的Element.c怎麼能淪為一家嶄新的皮包公司的腹中之物?這個從天而降的新boss,很快就要嘗到苦果了。」
那兩人匆匆走下樓梯,沈暨還想探頭看一看是誰,葉深深卻啜了一口咖啡,緩緩說:「不用管他們是誰了,我想這應該是Element.c所有人的看法。」
沈暨回頭看著她,卻發現她的神情比語調還要平靜。
葉深深拂拂頭髮,放下了手中的杯子,微微一笑:「走吧,去看看我的辦公室。」
辦公室雖然不大,但打理得十分整潔。站在窗前可以俯瞰下面好幾個街區,視野相當不錯。
一個三十來歲的女子在辦公室內等著她,棕色的頭髮一絲不苟地盤在腦後,穿著保守的白色襯衫與黑色過膝裙,連腳上的中跟鞋都中規中矩毫無亮點,完全不像是時尚行業的人。
她看見葉深深進來,便向她說道:「葉小姐您好,我是公司委派給您的秘書切莉亞,歡迎您來到Element.c。」
她的語氣和表情,都像是對著空氣自言自語一般。
葉深深也沒說什麼,只抬手接過她手中那一大沓文件,看著她說:「謝謝。」
切莉亞點了一下頭,依然一板一眼地說:「那麼,如果還有其他事情,可以召喚我,我的辦公室就在您隔壁。」
說完,她轉過身就出門去了。
沈暨有點同情地攤開手:「空降的副總,祝你好運。」
葉深深知道他馬上要趕回安諾特去,能在艾戈的壓榨下抽出這麼點時間來陪自己熟悉環境已經是拼了,所以只微笑著揮揮手,說:「放心吧,我沒問題。」
事實上,葉深深當然知道自己的問題大得很。
不過葉深深是個中國人。
只要是中國人,都知道「新官上任三把火」這句俗語。
葉深深給自己在Element.c的第一天安排了三件事。
新官上任的第一把火,開會。
葉深深讓切莉亞通知下去後,在上午十點半準時到達會議室。
她在主位坐下,抬頭慢悠悠地數了一下。總部四十三個人,已經到了三十八個,情況不錯,而且還有一個女子正從外面匆匆忙忙進來。
那女子一進來,頭都沒抬,先用不太嫻熟的法語道歉:「對不起,我剛從工廠過來,不知道要開會……」
葉深深看著她,心裡湧起輕微的波瀾——
路微。
就在去年夏天,她和母親被路微開除出青鳥,即使她頂著滿臉青腫守在路微家門口苦苦哀求,也沒有獲得她的憐憫。
而現在,她入主Element.c擔任副總裁,而路微卻是這裡的實習生,兩個人的處境已經完全天翻地覆。
葉深深心裡百感交集,一時也不知該如何面對這個局面。
路微道完歉,一抬頭看見坐在上首的葉深深,頓時愣住了。
葉深深看著路微,沒說什麼,只是點了一下頭示意她坐下。
還不明白狀況的路微,茫然惶恐地坐下,低著頭轉轉眼睛,然後趕緊在紙上寫了一行字,遞到旁邊人的面前。
坐在她旁邊的大叔見寫的是「她是誰」,便撇撇嘴,在後面寫下了「新副總」。
路微大驚失色,瞪大眼睛看向葉深深。
葉深深端坐在窗前,陽光正從她背後逆照過來,加深了她的輪廓,讓她的一雙眼睛顯得深邃而意味悠長,在路微看來異常陌生,完全不是記憶中那個畏畏縮縮地過來一次又一次哀求自己的葉深深了。
路微的心裡湧起巨大的恐慌,不自覺緊張地動著喉頭,感覺口乾舌燥,很是緊張。
她忽然想起自己當初設計陷害葉深深,毀掉了她的樣衣,奪取了方聖傑工作室的參賽資格時,葉深深曾經追到機場,對她喊出的那些話。
她說:「總有一天,我會讓你明白,不管你是什麼身份,不管你多有錢,不管你現在去北京還是巴黎,最終,我會徹底超越你,我會比你更成功!」
那時,她俯視著狼狽不堪的葉深深,對她所說的一切嗤之以鼻。
可是沒想到,她發的誓居然會這麼快就成真。
憑什麼呢?究竟是憑什麼,這個被她踩到泥潭裡的懦弱內向小可憐,真的爬了起來,追到了方聖傑工作室,搭上了巴斯蒂安先生,如今又空降到這個自己好不容易才進入的一線品牌中,來找自己耀武揚威?
是男人——對,她不就是靠男人嗎?靠著從自己手中搶走的顧成殊,靠著在時尚界人脈很廣的沈暨,甚至還靠上了年紀足以當她爸爸的巴斯蒂安先生……
如果沒有葉深深的話,這一切,原本都應該是屬於她路微的!
如果不是葉深深在她和顧成殊結婚當日,忽然跳出來橫插一腳的話!
心裡的恐懼與憤恨糅合在一起,形成類似於心虛悲憤的空落,讓路微咬牙一動不動地坐在會議室中,額頭青筋微跳,背後的冷汗微微地滲出來。
這麼說,今天這個會議,就是針對她而設的吧,接下來……這個葉深深,就會以勝利者的姿態,盡情地奚落她,嘲諷她,踐踏她,直到讓她無地自容,將她趕出Element.c!
路微咬緊了牙關,等待著葉深深的發難。
縱然她如今虎落平陽,可骨子裡自小養成的驕傲,也不允許任何人看低自己。
然而事實令她失望了。
葉深深只是盯著會議室的時鐘,等到過了會議開始時間五分鐘,她對總裁布爾勒瓦笑道:「還有四個人沒有到。」
布爾勒瓦當然明白她的意思,陰沉著臉說:「人事部記下名單,按照公司制度處理。」
葉深深也不理會會議室內輕微的騷動,翻開自己面前的本子,在心裡先將要說的事情理了一遍。
其實也不是不緊張的,心口一陣陣的發慌悸動一直在蔓延。但她長長地深吸一口氣,對自己說:「深深你沒問題的,早上你出門的時候,拒絕了顧成殊的陪伴時,不是告訴過他嗎,我可以的!」
她捏了捏自己的左拳,用右手拿起筆,在列舉的第一項事務上點了點,開口說話。
「我是葉深深,受到深葉委派而進駐Element.c,以後會與大家共事。如大家所知,目前深葉是個新生的公司,所以Element.c的起落關係著深葉的生死存亡,我們是真正同進退共命運的總公司與控股公司,我的未來也與大家緊密聯繫在一起。因此,雖然大家如今還不熟悉我,但很快就可以看到,我將竭盡全力投入Element.c的發展之中,為自己也為大家謀求最大的利益,因為從今日開始,Element.c就是我的人生。」
第一段順利地講完之後,看到會議室中大家略微鬆弛的模樣,葉深深也逐漸放鬆下來,不再那麼緊繃,臉上露出笑容:「首先我來介紹一下自己吧,葉深深,大家可以叫我葉,聽起來就像是勝利的歡呼,對嗎?」
即使是氣氛略顯壓抑的會議室,也零散地傳來了一兩聲笑聲。看起來不錯,還有人捧場。
「我來自中國,一個最近在歐洲頻頻有大動作的國家,看足球的人都知道,中國的蘇寧最近收購了國際米蘭,關注財經的人也知道,中國的海爾最近收購了通用電器家電公司,就像我如今坐在這裡一樣。一開始總會受到質疑——你們這些該死的錢,強迫我們向你們低頭!」葉深深說著,聽著會議室內大家努力壓低的笑聲,自己也笑了起來,「是的,說實話,我們確實是為了錢而來,如果不是為了利益,誰會千里迢迢橫跨歐亞大陸,孤注一擲不顧身家性命地拚命托升Element.c的股票?誰會把自己唯一擁有的東西給折騰光?」
會議室內的氣氛漸漸輕鬆起來,有人開始輕微地咳嗽,也有人開始伸長雙腿。
唯有路微一眼都不看葉深深,只低頭死死盯著手中的本子。
她手中的筆不受控制,在本子上潦草地用中文寫著——
當然是為了報復,你是知道我在這裡,所以才故意收購Element.c來報復我!
葉深深並沒有看她,只和其他兩位董事交換了笑容,又繼續說:「相信之前大家也看到了,深葉傾盡全力,為Element.c托市,在最關鍵的時刻使得Element.c的股票中止了一泄如注的局勢,避免了退市或者所有股東血本無歸、公司面臨解散的危險。而我們也在此承諾,深葉絕對會力撐Element.c到底。我可以代表深葉保證,Element.c絕不會受到此次股市動蕩的影響,並且在今年之內,我們所有員工薪酬升遷預期都將不受影響。我們希望,經過深葉與HDI和安諾特的精誠合作,明年Element.c的營業額能提高20%-50%,相信所有人也都能看到自己調薪份額上的提高!」
一說到切身利益的事情,頓時大家都來了精神,不但大部分人臉上都露出了笑容,會議室中甚至還響起了零散的掌聲。
葉深深看了看本子上記錄的要點,嗯,昨晚顧成殊的叮囑,主要就是這幾點。先是定下基調,說明自己和Element.c共同進退的決心;其次是表明立場,證明是自己挽救了Element.c;再次是樹立信心,在不要動任何人蛋糕的前提下,再承諾多加厚厚一層奶油。
「好的,這就是我來到這裡的目的,開始工作後我將時刻以深葉的承諾為奮鬥目標,請大家拭目以待,並時刻監督我。」話不多說,點到為止,葉深深合上本子,笑著對旁邊的兩位董事點點頭,說,「初來乍到,尚不了解公司情況,就不多說什麼了,請兩位董事為我引見一下公司的所有員工。」
安諾特派駐的董事韋弗威是個胖胖的大叔,一張圓臉上時刻掛著笑意,說:「好啊好啊,希望葉小姐能帶領我們走入一個新的發展階段。」
HDI派駐的董事布爾勒瓦兼任公司總經理,他帶著日耳曼人的血統,高而筆直的鷹鉤鼻配上狹長深邃的眼睛,即使臉上帶著禮貌性的笑容,那眼神似乎也是傲慢的。他對著葉深深點點頭,聲調平淡地說:「如今服飾行業競爭激烈,多年來我們拼下來的市場沒有萎縮已經是萬幸,葉小姐一來就許下營業額提升至少20%的巨大承諾,我們都拭目以待。」
「這個請布爾勒瓦先生放心,我代表深葉而來,這個份額自然是深葉有把握才會這樣說的。」葉深深對他微微一笑,胸有成竹的模樣。
布爾勒瓦也不置可否,和韋弗威一起將與會的人員都介紹了一遍,包括姓名和在公司入職年份、任職情況等。
葉深深對每個人注目微笑,努力記下每個人的模樣,不過記不住也不要緊,反正沈暨早已交給她所有員工的檔案,到時候她對照著多看幾遍,肯定就能記得了。
最後介紹到路微的時候,不明底細的韋弗威帶著笑意:「這位是剛剛來到公司實習的路易莎,她也來自中國,是Element.c的亞洲負責人介紹到這邊的。她也是設計師,又同樣來自中國,想必和葉小姐會聊得來。」
葉深深對路微笑了笑,說:「是的,我們在國內就相熟,之前一起在中國一個工作室實習過。」
當然了,更早之前她還曾經在路微的手下當設計師,並且為路微贏得了一個國際上的小獎項,只是大約沒有人知道。
「是嗎?」韋弗威露出驚喜的模樣。
路微勉強地抬頭看了葉深深一眼,悻悻地將自己的臉轉向一邊,等待著她奚落自己的話語。
是啊,如今兩個人的處境完全反轉,正是她對自己落井下石冷嘲熱諷的時刻了。
路微暗暗咬牙,握緊雙拳,等待著葉深深發難時,自己暴起反擊,將她搶走自己未婚夫的事迹在這裡當眾宣揚一遍。
光腳的不怕穿鞋的,既然葉深深故意過來打壓她,那麼她就給她潑一身髒水,看她還怎麼在這裡待下去!
然而就在路微做好一切準備要魚死網破之時,葉深深卻一言不發,只笑著對她點了點頭,然後又若無其事地將目光滑到了下一個員工身上。
路微倒一時愣住了,她獃獃地看著葉深深,卻只看到她眼中漫不經心的笑容。
路微的心裡,這才升騰起一種似乎恍然大悟的失落與羞憤——
葉深深已經不在乎她了。
這種不在乎,比當眾打她一巴掌還要讓她羞惱,還要氣恨。
因為這似乎預示著,那日在機場,葉深深對著她怒吼的話已經成真。
葉深深已經把她踩在了腳下,甚至不會再看一眼。
路微的身體,微微顫抖起來,憤恨席捲了她的全身。
等所有員工介紹完畢,葉深深向眾人表示感謝:「那麼,今日的會議就到此為止。今天下午我會與公司中層以上領導前往我們的合作工廠,熟悉並察看一下情況,請大家做好準備。」